第四章 灰飞烟灭 (5. 告别山城)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对章郸而言就像两年一样长,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的,只知道每天浑浑噩噩地,像个行尸走肉一样。两个礼拜来,他什麽地方都没去,就苦苦地守在这小洋楼内,只偶而到警局的寻人组打听是否有姊姊的消息。他知道姊姊已经离开山城了,但他仍希望姊姊能在气消了後回来。他每晚都将小洋楼的灯开著,出门时也从不锁楼下的大门,而将二楼的门钥匙塞在门口的砖头後。有一晚,他还故意将灯关了,一个人躲到原野外的草堆去,看姊姊会不会出现,他就可以扑上去把她抓住。他一直相信那晚的直觉没有错,姊姊确实回来过。他只能希望姊姊还会再回来。两个礼拜的煎熬下来,章郸已是形销骨立,不成人样了。淑萍却仍是音讯杳然。

    章郸能想到的最後一个方法就是到报纸上登寻人启事。他一口气从两人的银行帐户提出了所有的钱,但想了一想又将一半的钱存了回去。他在国内最大的报纸上登了一个不小的寻人广告,上面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姊姊,回来吧!”属名“小郸”,他知道姊姊看得懂的。他虽然认为淑萍已离开山城,但还是在绿春的小报上登了同样的广告。他只希望,天可怜见,姊姊会看到这则广告,知道他有多爱她,而回到他的身边。他下定决心,就守在这小洋楼内,等到地老天荒,“就不信姊姊妳会这麽狠心,一辈子都不回来找我。”

    两天後的早晨,章郸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冬岭大学寄来的旷课通知单,章郸已经三个多礼拜没去上课,再不去就要被当掉了。另一封是一个好大的邮件,章郸打开一看,是美国南加州大学法学院博士班的入学通知书,他和淑萍各有一份,两人都获得了全额奖助学金,连入学用的I-20 表格都寄来了。章郸看著这两份入学通知,心绪激动,想到两人费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盼到了这个未来,却已人事尽非,一时间心神俱丧,抓起I-20 就要撕,但在那最後一瞬间灵光乍现,又将它放在桌上,转身拿了旷课通知书,搭车上冬岭来。

    章郸到学校找了教授,实情相告。教授们都知道他俩的关系,看到章郸那失魂落魄的模样,都寄以无上的同情,只嘱咐他要来考毕业考。之後章郸走出系馆,此时已是春末夏初,满校枫树杨柳,在微风中一片青绿。章郸陡然想到就在四年前,他还是高中生时,第一次来到这里,那个熟悉的声音“这位同学”将他叫住,从此改变了他一生。此景尚在,人事已非,令他有恍若隔世之感。

    从校园往地铁站走去,处处都是他昔日和姊姊经过的地方,睹物思人,不禁悲从中来。坐上回山城的列车时,章郸忍不住想:“如果我没有认识姊姊,会不会过得更快乐?”

    当列车将他载回山城,走出车站,看到满山满谷的青翠树木和堆得天高的木材时,章郸又想起了两人在山城的总总。回家的路上,他对刚才的问题反覆思索,甚至幻想如果他能回到四年前,会否改变主意,不到冬岭来?

    走回小洋楼的途中,他看到四周长满了当初淑萍种的紫色小花,一望无际地直延伸到天边,突然下定了决心:“不! 不管未来是否快乐,我绝不後悔和姊姊在一起的日子!”

    黄昏时分,章郸回到了家,一开门,那股直觉一下又涌上了心头。章郸兴奋地大喊:“姊!”立刻冲上二楼,却不见淑萍的影子。他颓然跪下,心中不明白为什麽他的直觉那麽强烈。突然他看到浴室的门是半开著的,他冲过去,打开了门,发现地板是湿的。章郸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这回他确定淑萍确是回来过,只是不知为何又走了。他立刻火速赶到绿春车站,心想或许能够追上她。之後他就在车站看著人来人往,直到深夜,才又失望地离去。他不是没想到离开绿春去追,只是他不知道往哪头追。往南到冬岭,往北到中城,一出绿春地铁就四通八达,茫茫人海到哪追去? 他想姊姊既然回来过,就有可能再回来。回小洋楼的途中,他远远看到二楼的灯是亮著的,刚要兴奋,旋即想到灯是自己开的,便颓然慢步回家。

    回到家里,他仔细检查上下内外,发现床铺被褥都给摺叠好了。他是从来不叠被的,所以他确定这也是淑萍做的,心里兴奋不已。接著他又发现淑萍的衣物被拿走了大半,鞋子少了两双,装行李的皮箱又少了一个,兴奋的心情顿时又跌到谷底:“姊姊搬走了,她真的不要我了??”最後他发现桌上的 I-20 只剩下一份,淑萍的那一份不见了。

    一瞬间他欣喜若狂,他想淑萍是要去南加大和他相会的,他在心中告诉自己:“是的,姊姊现在还在生我的气,不会理我,等她气消了就会到南加大和我相会。”他自信满满地认为这是唯一的解释,可是马上又发现地上有几张碎纸片,拿来一看,和他自己的相比,发现是I-20表格的一小部分。这一来他又茫然了,对这些不知如何解释。“姊姊和我一样,看到它一时冲动,把I-20 撕碎了?”但翻遍了全家上下,检查了垃圾桶,都找不到其他的部分。最後他拼凑出一个蓝图:“姊姊回来了,看到了I-20,跟我一开始看到一样,冲动地想去撕掉它,才撕了一小角就改变了主意,拿走I-20 和行李,因为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暂时离开,准备和我在南加大相会。”章郸不断重复这个景象,虽然这拼凑起来的景象支离破碎,可是这也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他就靠著这渺茫的希望在山城度过了最後两个月。

    两个月来,章郸还是在痛苦犹豫的深渊中挣扎。一会儿他觉得淑萍会到南加大和他重逢,一会儿他又觉得这不太可能。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章郸对於前者越来越不抱希望。他知道淑萍是个有理性的人,对他相爱如此之深,不可能用这麽戏剧化的方式来操演他们之间的感情。三四个月来音讯全无,除非淑萍已不在人世,否则一定是无法原谅章郸,决心绝裙而去。既然这麽多个日子过去了,淑萍要回来早回来了。因此,他改变了要在这小洋楼守到地老天荒的计画,决心出国远扬。心想来日方长,若真有缘,还能相遇。另外他也开始怨恨淑萍,觉得姊姊太过绝情,“既然你不要我,我又何苦一直等你?”就在这爱恨交织的情结下,章郸告别了山城。

    临行的那天,章郸一大早就将行李打点妥当,近中午时分,他把行李留在小洋楼,决定对这山城做最後一次的巡礼,到过去他和淑萍常去的地方。他先来到旧书摊,风景依旧,人事全非。夏日的阳光晒得他晕晕地,但他再也感受不到那慵懒的感觉。回程路上,他已懒得抬手摸墙头的橄榄,或弯腰摘墙脚的小花了。走上长乐巷,他的鞋底无论如何也踩不出叮咚的声音。小砖楼的屋顶还是缺了一个洞,秦妈这回也知道淑萍不见了,直叹造化弄人,老天无眼。章郸把在美国的地址抄了一份给她,希望淑萍或许会来探望时转达。同样的地址他也登记在冬岭法律系的校友通讯录上。然後他走出了小砖楼,看到小巷内老头的卤味摊,过去买了两份豆干,但只咬了一口,就觉得又咸又硬,难以下咽,便随手丢到路旁的水沟内。

    最後他来到了叮咛岛,坐在那张他和淑萍常坐的长椅上。他没有去坐缆车,但每次缆车有人上下,他都会努力地去搜索有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也没有去买菱角,他知道菱角现在吃来一定味同嚼蜡。他看著缆车来来去去,听著铜铃声叮叮当当。他觉得铜铃再也没有那“叮咛”的味道了。章郸一直从下午坐到黄昏,眼看华灯初上,乳燕归巢。他不断想到过去和姊姊在这里的点点滴滴,想到他们相依著坐在这长椅上,一同吹著海风,看著美景,憧憬这未来的人生,谱出一首首他们之间爱的小诗。然而短短几个月,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世界莫名其妙地支离破碎,灰飞烟灭,章郸心中大恸,陡然想起了欧阳修的诗句:

    去年月圆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

    今年月圆时,花市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

    章郸回到小洋楼时已经入夜,他提了行李,锁上二楼的房门,将钥匙和一封短信塞入了门旁的砖头後面。信中只有那寻人启事的剪片,和他在美国的地址。他没锁楼下的大门,提著行李,来到了绿春车站。

    章郸坐在车站内,看著一班班的列车来来去去,始终不肯上车。他紧盯著上下车的人潮,还在盼望那熟悉的身影能在最後一刻奇迹般地出现。他一直坐到深夜,直等到最後一班驶离的列车,才怅然上了车。

    当列车载著章郸离开时,他望著窗外那已经沉睡了的山城,在心中凄然地喊著:

    别了,我的山城!

    别了,我的青春年华!

    别了,我挚爱的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