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寸断柔肠 (2. 苍天无眼)
    多少年了,淑萍也是常常作梦,梦境也是那遥远的山城,和山城的点点滴滴。十多年前那个晚上以及後来所发生的一切,不断在她的记忆中重复著,不断地折磨著她的情绪,**著她的心灵。

    那晚她一怒之下离开了小洋楼,情绪精神都已频临崩溃,走到公车站时,正好一辆公车开来,於是她就茫茫然地坐了上去。公车将她载到绿春车站,她就坐了一辆往北的列车,进入中城岛,一路给载到中城的中央车站。此时已值深夜,她一肚子爱恨情仇,心中悲伤到了极点。她脆弱的情绪中,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她心爱的小郸居然嫌弃她。章郸当然没有嫌弃淑萍的意思,可是此时淑萍的精神状态已经很不正常,她只觉得小郸过去对她都是百依百顺,今晚却对她吼叫,让她悲痛欲绝。章郸这辈子只对淑萍发过两次脾气,第一次让淑萍到酒馆喝得烂醉,这一次让淑萍飞奔而去。

    淑萍当晚就在中央车站的长椅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车站人来人往,淑萍又跟著人潮上了回山城的车。可是列车开到山城时,淑萍突然觉得好累,结果没有下车,让列车又载著她往南而去,经过冬岭来到西南角。淑萍整个人茫茫然地,到了西南角又坐上往北的列车,经过山城又往中城而去。就这样来来回回的不知坐了多少趟,直到夜幕低垂,她又在中央车站过了一夜。淑萍一整天在车上思潮起伏,情绪跌跌宕宕,已经无法清楚地思考了。

    到了第三天,她对章郸的思念越来越深,可是心中还是无法原谅章郸,於是她来到绿春车站,过门不入了好几回,直到晚上才在车站下车,坐了公车打算回小洋楼。下车往小洋楼的方向走去,远远看到小洋楼的灯光,她心中对章郸的爱又油然升起。就在快走到小洋楼的时候,突然听到章郸大喊“姊姊”,从小洋楼冲了出来,往淑萍这个方向奔来。淑萍吓了一跳,本能地往路旁的草丛中躲去,章郸就从她面前跑过。她看到章郸一路跑到远方,消失在黑夜中,正想追上去,又看章郸跑了回来,接著就看到章郸跪在黑暗中不断地大叫:“姊姊,小郸错了,妳回来吧! 妳要我做什麽我都答应妳!”淑萍心中大痛,潸然泪下,正要走出草丛和章郸相聚,突然又听到章郸大喊:“余淑萍,妳为什麽要这样对我? 我做错了什麽,妳要这样惩罚我?”这突如其来的喊叫让淑萍愣在那儿,接著就看到章郸走回小洋楼,再也没有出来。

    淑萍在雨夜的黑暗中等了好久,始终不见章郸再出来,心想小郸会不会出事了,於是快步走入屋内,上了二楼,发觉章郸已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淑萍就站在那儿怔怔地看著他,看了好久,看章郸睡得好沉。淑萍看著眼前心爱的小郸,像一个小天使一样睡得那麽安详,不禁心绪激荡,想到和章郸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及最近所遭遇的连串厄运,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淑萍飘荡了这几天,也觉累了,心想再怎麽多的怨恨,还是原谅小郸吧! 此时章郸稍稍动了一下,继续沉睡著,嘴角却泛著微笑。淑萍不知道章郸正在做梦,和姊姊畅游山城。她脆弱的精神又突然发难,觉得自己在外面漂泊了这麽多天,你却还睡的那麽香甜,心中对章郸的怨恨又起。她哪里知道章郸和她一样,三天来精神已被折磨得频临崩溃。淑萍就在这去留之间犹豫不决,最後想想还是到外面去淋点雨,让脑筋清楚一些再说。转身前看到章郸没盖任何被褥,对章郸习惯性的关爱油然而升,顺手拿起床旁的小棉被,披在章郸身上,才轻手轻脚地离去。

    淑萍在雨夜里一路走到公车站,就靠在那儿,看著一班班公车来来去去,不断地努力思索,想在去与留之间作出抉择。她的脑筋始终不是很清楚,爱恨情仇在心中互相砍伐冲击,让她心力交瘁。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班公车停在她面前,司机看她没有立刻上车的意思,没好气地对她吼道:“这是最後一班公车了,你到底上是不上啊!”淑萍被这一吼,愣了一下,精神恍惚地上了车,被载到了绿春车站,於是又上了一班北上的列车,再度离章郸而去。

    淑萍就这样在列车上过著浑浑噩噩的流浪生活,饿了就随处买个吃的,累了就在车站的长椅上入眠,需要盥洗就到车站的洗手间解决。淑萍的情绪极端不稳,常常不自觉地又哭又笑,引起周遭人的侧目,以为她是疯子。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一日她在中央车站里又不自禁的痛哭,旁人看了报警。不一会来了一个警察和一个护士。那个护士走上前来,柔声地问淑萍:“大姊,妳家在哪儿,我们送妳回家好吗?”淑萍一开始没有理会,护士又问了一次,她才茫茫然转过头来,抹去眼泪问道:“你说什麽?”护士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淑萍突然明白他们把她当成疯子了,只冷冷地说:“走开,我不是疯子。”

    疯子通常很少知道别人把她当疯子,所以淑萍此话一出,护士就觉得好像错了。但身旁的警察却觉得淑萍这个模样,蓬头垢面,又哭又笑,看来很不正常,於是冷冷地问:“那妳可以出示妳的身分证明吗?”

    淑萍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没好气地冲著警察问道:“本国法律有规定出门一定要带身分证明吗?”

    警察冷不防被这一问,顿时语塞,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还是有点问题,所以他耐住性子对淑萍说:“身为警察,在有必要时是有权利审查任何人的身分的。”

    淑萍一听此话不假,虽然满腔怒火,但不想惹麻烦,於是打开随身包包,突然摸到过去在山一的名片,就掏出来递给了警察。警察拿来一看,怪怪不得了,上面印著“山一律师事务所法律顾问”,心想这回捅了马蜂窝了。

    世间一物克一物,警察对律师最为感冒,於是立刻双手将名片还给淑萍,堆著笑脸道:“对不起,大姊,误会了!”就拉著护士走了。

    淑萍被这警察和护士一直叫著“大姊”,心里很纳闷。心想我比你们还年轻,为何叫我“大姊”? 来到车站的洗手间瞧镜子里一看,才发现自己双眼深陷,蓬头垢面,活像个三十来岁的大妈,才明白自己的模样原来有这麽可怕。算一算已在外面流浪了两个礼拜,身上的钱也几乎花光了,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再加上对章郸的思念,於是决定回山城。

    苍天无眼,造化弄人。章郸在小洋楼守了两个礼拜,始终等不到淑萍,偏偏那天他为了旷课的事到冬岭找教授,淑萍就在此时回来。如果淑萍早几个小时或晚几个小时回来,他们之间的命运就会大大的不同。我们只能说,命运有时对某些人,就是特别的残酷。

    淑萍回到小洋楼,发现章郸不在,就先去彻头彻尾地洗了个澡,把两个礼拜来身上的积垢洗净。沐浴出来,看到满屋子凌乱不堪,一地垃圾,就开始收拾打扫,把被褥摺叠整齐。突然她看到桌上摆了两份入学许可,清清楚楚地写著两人可以连袂到南加大进修。淑萍看著这两份 I-20,心绪激动无比,心想他们费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拿到这个,却已人事尽非,自己还身遭污辱,突然间心神俱丧,大哭大笑:“我现在要这个有什麽用?”抓起一份I-20,撕得粉碎。她本来抓起了另一份也要撕,突然间看到上面章郸的名字,一下子怔住了,心想小郸一心一意追求的就是出国留学,怎麽能够就此毁了? 又想到自己牺牲了这麽多,好不容易换到了这个入学许可,神智恢复了些,就把剩下的那份I-20放回了桌上。

    淑萍心绪冷静了下来,突然大悔。她猛然发现一时冲动撕毁了自己的那份I-20,就断了她和章郸的团聚之路。她没有入学许可,此时若和章郸团聚,小郸绝不会丢下她一人出国留学。她没想过I-20 撕掉了能不能再申请补发,她只想到自己牺牲了这麽多,好不容易换到了留学的机会,就算自己不能出国,也不该断了小郸的留学梦。她悲痛欲绝,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然後突然想到小郸如果此时回来,看到她绝不会放她走。她想如今之计,只有牺牲自己,成全章郸。於是匆忙将地上的纸碎片捡起,揉成一团塞到衣服口袋内,也没留意掉下了两片。接著她收拾好行囊,提起行李箱出了门。她本来想给章郸留言的,但想到如果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章郸一定会不顾一切来找她。她也原想从存摺内提一些钱自用,但想想还是将钱留给章郸出国吧。於是她在章郸赶回来之前离去,满心悲痛地告别了山城。当列车载著她离开绿春时,她望著夕阳西下的山城,喃喃地在心中喊道:

    别了,我的山城!

    别了,我的豆蔻年华!

    别了,我挚爱的小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