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船
    早先,江南水乡阳澄湖一带出门皆靠舟楫,没船几乎是寸步难行。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末,小鬼子、狗汉奸横行霸道,啥时想踏谁家的船就踏谁家的船,船家因此而遭难受罪。啥叫“踏船”,说是征用船舶,其实就是抢船。船家被小鬼子踏了船,往往是凶多吉少,若是他们只是把船毁了还是小事,好多船家往往是有去无回,船毁人亡。而那些熟悉水路的狗腿子,则充当着小鬼子踏船时的帮凶。

    冯家航船是这阳澄湖一带最有名望的航船班子,跑的是陈墩镇到鹿城的水路。那航船双樯、双橹,还配有纤绳,虽吃水深、货舱大,跑得还是比一般的船快。船头还专门设了雅舱,供来去鹿城的客人享用。据说,那船还是冯家祖上传下来的,传了五六十年,虽说是条老船,然年年春上总要上岸整修一番抹一遍桐油,整得那船少有的结实。然就是这么一条挺张扬的航船,也被小鬼子踏了。小鬼子踏船时,冯家船老大正掌着舵,樯工阿土自自恃身高马大,操着船篙与小鬼子对峙,结果被小鬼子挥起一刀砍了一手,冯家船老大受了惊吓,脑子顿时出了些毛病,被人拖回家后整天就呆呆的一句话:那些歹人邪乎呀!

    大河说,我就不信那个邪!大河是冯家船老大的儿子。

    大河跟航船上原先的帮工狗来子、阿平、阿路他们说,你们谁敢跟我摇航船去?几个人都说敢。狗来子他们原本一直就是靠摇航船来养家糊口的,自从冯家丢了航船,便断了工钱,几家老小眼看着就要挨饿喝西北风了。

    于是,大河吩咐众人背着炒米粉做的干粮,沿着阳澄湖去找被小鬼子踏去的航船。花了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几乎走遍了东阳澄湖一带所有的河湾和芦苇荡,大河他们终于在一处满是芦苇的河湾里找到了已经被小鬼子毁坏了的航船。大河就地请了一些匠人、买了一些木材、铁钉、麻丝和桐油,请人把残船从河湾里打捞出来,又足足花了三个月时间,重新把航船整修了一遍。这么一个折腾,大河几乎花去了家里所有的银两。

    当修葺一新的航船重新跑在陈墩镇到鹿城水路上的时候,镇上一些有脸面的人家都来道贺,贺大河做了新航船的新老大。那年,大河十八岁,但在船上已做了六年,啥船活都难不倒他。

    新航船,更张扬,船帆是新的,老远看去白晃晃的。船身重新抹了桐油,乌亮亮的。陈墩镇人都说,只有这冯家航船摇起来了,心里才踏实。

    因为有小鬼子,这些年,水路里的船很少,冯家航船跑在水路里更是显眼。镇上有几家胆大的南北货店铺老板,冒着险托冯家航船捎货进城、进货回镇。也许是货少,那几家店铺的生意倒显得红火起来。

    如此半年有余,倒也太平无事。一直到了这年初冬的一个早上,正逢逆水,航船正被狗来子他们用纤绳拉着,刚好到铁路大桥下,竟然被早就守候在此的两个操匣子枪的便衣拦住了。

    便衣把匣子枪一挥,冲狗来子他们喊,小子,这船我们踏了。

    狗来子他们是经历过踏船的,眼看不妙,一个个丢下纤绳板跑得比兔子还快。便衣去追,可他们只一眨眼间便跑得没影了。只有大河在船艄上掌舵,无法逃脱,何况他心疼自己新修的航船,绝对不会轻易弃船逃跑。

    便衣只能自己作了纤夫,背纤拉着航船,拉进了离铁路大桥不远的一个河湾。树丛隐蔽处正堆放着好些木箱,像是从铁路线上御下来的货。大河细细一瞧,吃了一吓,两个日本小鬼子正揣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猫在树丛里。

    航船傍了岸,几乎花了大半天的时候,那两个便衣才把所有的木箱搬上了航船。他们自然也没放过大河,逼着大河也给他们扛木箱。航舱里堆了这些重货,吃水一下子深了。航船重新启航后,大河仍掌着舵,还是逆水,两个便衣仍上岸拉纤,身子像狗一样曲着。一直到进了阳澄湖后,大河才树起了樯子,扯起了白帆。

    那些小鬼子和便衣到了这时似乎觉得不会有事了,留一个看着大河,其余的分头蜷缩在船舱里避那刺骨的寒风。一直到傍晚时分,航船才在那个便衣的指点下朝一处芦苇掩映着的河湾驶去。

    风又劲又寒,特别刺骨。

    大河让那个便衣代掌着舵,自己则不紧不慢地开始落帆,就在这时船身突然一个颠簸,蓦然间,前舱和中舱竟然有浪涌出,吃水本来就深的船身几乎在瞬息之间往水里一下子沉了下去,只一会儿工夫,整个船身像被巨大的吸力吸住,一下子全部沉入水中,唯有樯子冒出水面。这时的大河已趁势攀上了樯子,待樯子晃动稍稳当些,便入水游进了一边茂密的芦苇荡,借着夜色逃回了家,且连夜带着家人逃离了陈墩镇。

    事后,也出来逃荒的狗来子他们半道上遇见了大河。狗来子告诉大河,小老大,这回你把事情闹大了,那踏船的小鬼子和狗腿子只有一个拣了半条命,小鬼子还在到处抓你呢!说时,狗来子不解地问大河,小老大,那船怎么会自己突然一下子沉下去的呢?大河说,你们没留意呀,我事先在修船的时候,让匠人做好了机关,那机关只消用力一踹,前舱跟中舱的活络船底就会一下子打开,那水就能把船灌沉。

    那回以后,阳澄湖一带的航船好多改装了这样的机关,弄得那些小鬼子、狗汉奸,不敢轻易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