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守护
    二

    父亲要做手术了,我们姐弟四人都殷勤的守护在他床前。尽管我们安慰他,说这个手术有大姐夫亲自主刀,很安全,让他不要担心。但是,父亲还是有思想顾虑,反复给我们念叨:我怎么会做手术呢?我能吃能喝,能干能睡,过了大半辈子了,身体都没有出过毛病。大姐夫说:人吃五谷杂粮,风吹雨淋的,生个病也正常。再说了,你的身体再壮实,毕竟不是铁打的不是?就算是铁打的,时间长了还免不了掉块儿漆,生点锈呢。你放心,这就是个小手术。很快,一会儿就做完了。父亲皱着眉头说:非要做手术?吃药输液不行?姐夫说:你在村里门诊都输了半月,顶事了吗?父亲摇摇头说:不顶事。大姐夫说:还是啊。你这是胃溃疡,很严重,发病部位溃烂,几乎要胃穿孔了。知道什么叫胃穿孔吗?就是胃破口了。这胃要是破口了,胃液啊什么的东西就会渗进腹腔里,会很危险的。我跟你说,万幸你这病还没发展到那一步。父亲嘟囔着说:不是还没破吗?大姐夫笑着说:破了不就麻烦了吗?父亲依旧下不了决心:我的胃好着呢,我都不喝热水,渴了就舀一瓢凉水,一扬脖子就灌了下去,啥事都没有啊。我吃碗肉,一口气能吃它两三碗,折它七八张煎饼呢。这好好的怎么会漏了呢?大姐说:都是让你这暴食暴饮的坏习惯给闹坏。平常老给你说,早餐吃好,午餐吃饱,晚餐吃少,要多吃菜,少吃肉,你就是不听。父亲悻悻地说:真他奶奶的,我这就是吃糠咽菜的命。以前生活条件差,吃不起肉,粗茶淡饭,什么生的冷的硬邦邦的吃了都没事,活得好着呢。这几年条件好了,就思摸着大鱼大肉,能吃点好的了,享它几天口福吧,还他娘的肚子漏了。大姐夫说:你放心,做了手术,慢慢恢复了,就又什么都能吃了。父亲看我们姐弟一大屋子人都围着老劝他,勉强答应做手术:我也看出来了,到了这时候,我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了,我答应也得做,不答应也得做了。二哥说:我们都不愿意看你受罪,都想你快些好起来。姐夫你还不相信?如果不做手术能行,他愿意在你身上白拉那一刀吗?父亲提了提精神,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说:好,那就做吧。大姐夫一竖大拇指,笑着对大家说:瞧,咱爹,多坚强,多勇敢。父亲也笑了,他冲我说:屁儿,这两天你回一趟老家,跟你娘要一千块钱,对了,家里的财政大权你娘掌握着,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一千块,如果没有你先垫上。我们以为他要钱是为了交手术费,都七嘴八舌地说:钱的事你就别管了。父亲打住我们说:你们想错了,我这一千块钱是给树林的。大姐夫愣了。大姐夫的名字叫杨树林。他扫了一眼我们,又去看父亲,笑着说:你给我钱做什么?父亲说:我听说现在医生给病人做手术,都要送红包。我们听了,哄的一下子都笑了。大姐夫红着脸说:爹,你可真逗。大姐坐在床边,她搂了父亲一下说:你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给我们开玩笑。父亲看着我们大家,很郑重很认真地说:我不是开玩笑。你们都成家立业了,耘儿和屁儿是小子,我摊上了两个好亲家,结婚办事的时候,两家都没要我们一分钱彩礼。苗儿结婚的时候,我也没要彩礼。就是雨儿结婚的时候,我硬着头皮要了树林一千块钱。大姐夫听了,连忙止住父亲的话头说:您老快别说了。你这不是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臊我吗?父亲一本正经地说:树林,你也进我们家这么多年了,我的为人你也知道,你老丈人我不是贪钱图利的人。我是嫁闺女,不是卖女儿。那时候,我跟你要那一千块钱,实在是没办法,我要供你这弟弟妹妹们们念书,光景难熬过不去坎,就舍了脸难为你了。一千块钱,在那时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大姐夫站起来说:爹,你要再这么说,我可走啦。田雨经常给我讲你们家以前的事情,你省吃俭用,含辛茹苦,宁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供田雨读书,把她培养的这么优秀,我娶了她是我的福气,不是你亏我,是我亏你,我心里很是敬佩你和娘呢。你们比一般人都有思想,都看得的长远。父亲笑着说:我们也不会想,也不会看,我们就是想不能亏待了你们这些儿女。父亲的话,感动了我们,大姐背过身去,擦了一下眼泪,转过身来,轻声安慰父亲说:爹,我们都不说了啊,你不要胡思乱想,躺下好好休息吧!

    大姐夫是县医院内科副主任,手术的事情,由他去张罗着办。我们姐弟就负责在医院陪护父亲,同他聊天,不断开导他,宽慰他。父亲紧张的情绪渐渐放松,心情越来越好。有时候主动跟我们逗乐。这一天我陪他输液。聊着聊着,父亲笑着对我说:平常我思摸着这医生都挺神,现在想透了,觉得他们跟杀猪差不多,也是开膛拉肚子。我反驳他说:这怎么能跟杀猪一样。屠宰牲畜是杀生,做手术是医生,是治病救人。拉开了还得缝上长好。父亲听了长叹一口气说:大意失荆州,我没想到自己这肚子他娘的这么不经用,娇气的跟个烂布袋一样,用漏了成了网兜。我说:吃一堑长一智,等你做手术好了,一定要注意忌口了。什么辛辣的腥腻的东西,吃了对身体没好处,再想吃也要控制自己不要吃。父亲歪着头,神秘兮兮地问我:屁儿啊,你说这人什么时候最幸福?我想了想说:你不是说想拉就拉,想尿就尿吗?父亲说:这几天躺在床上,让我对幸福这个词又有了新的理解。幸福不仅是想拉就拉,想尿就尿。他还包括你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想喝什么就能喝什么。我点点头说:是啊,人们整天叫喊着要奋斗,要拼搏,要追求幸福生活。其实,幸福生活就在当下,就在眼前。只是我们浑然不觉而已。父亲就那样疼爱的望着我,满脸欣慰地望着我说:屁儿,你长大了。我和你娘常在背后念叨,说你结婚后连性子也变了,也会说话了,也会办事了,知道关心人了。那件事我一直没吭声,可我心里清楚。那年我卖猪肉收的三百块钱,那就是假的。你给我的那三张真钱,是你自己的。开始我晕着呢,没细想,回家跟你娘一说,你娘马上就明白了那钱是你的。我感动啊,我欣慰啊,我就给你娘说,屁儿长大了,知道心疼他爹了,他怕我着急上火。我这儿子没白养,以前没白气我。我说:那件事换成谁,都会那样做。我和哥哥姐姐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和我娘都健康快乐!父亲说:我们快乐,非常快乐!说起母亲,父亲开始担心:你娘有咳嗽病,憋得她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这些日子你们光顾我了,我也没问,你们回去看过你娘吗?我说:上个星期天,我二哥和我三姐回家看过了,娘没事,她只是惦记着你。父亲说:你娘怕你们担心,你们回家看我们的时候,她都是强撑着,其实这两年,一到冬天她就瘫在家里起不了炕,出不了门。平常洗衣做饭什么的,都是我做。我这做了手术,身体当时缓不过来,你娘可怎么办啊?我说:这事你放心。我们早商量好了,等你出了院,也不让你回村,再把娘接到城里来。冬天天气冷,我哥和姐姐们住的都是平房,就我是楼房单位集体供暖,你们先住我那儿。父亲说:我和你娘最怕这一天,我们只要能动,只要能自己照顾自己,就不想麻烦你们,我们都想在村里多种几年地。我们家底薄,你们在城里生活都不容易,盖房、养孩子,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们也帮衬不了你们。虽说现在市场上粮食便宜,但是,我们自己有地,还是自己种粮食吃着方便,不用老算计。我们就想种地,供你们吃粮食,让你们能省一个是一个。没想到,这说发病就发病了。现在这情况,把你娘接来也好,我们住一冬,等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我身体能行了,我们再回去。我说:回去什么,以后就住在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你们年纪大了,身边没个人照看不行了。

    父亲第二天要做手术了。晚上,我在医院陪床。清晨,姐姐哥哥们都早早赶过来。后来,连二嫂和小姐夫,也给单位告假过来,在病房里守护着。我看了看,全家人只有我爱人没有到,我有点不快。我是个心里有事带在脸上的人,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他看着满满一屋子人,挥了挥手,笑着说:都别守着了,留下一两个人就行了。医院里有你大姐夫,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父亲这样说,可是没有一个人肯走。看着父亲面带笑容,我也感到身上的压力轻松了不少。可是,随着医院正式上班的时间迫近,大姐夫过来查房,让父亲做准备。父亲顾虑重重,又感到害怕了。大姐夫出病房后,父亲望着我们,忧虑地说:你们都说没事,可这毕竟是个手术。万里有个一,有些话我想嘱咐你们一下。二哥说:没有万一,只有一万。我们也都笑着说你过虑了,没那么严重。父亲不笑,他说:我这一辈子,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是我老老实实做人,没有亏过谁,害过谁。你们这几个好孩子,都给我争气长脸,我知足了。不过,这些年有一件事一直堵在我心里,让我很不好受。我本不想说,可是,我怕我现在不说,就再没机会说了。大姐搀扶着他的胳膊说:我们现在不想听,等你下了手术台再说吧。父亲看了看我,心情沉重地说:这都十几年了,阿九还没消息。听了父亲的话,我立刻低下头去。大姐对父亲说:阿九那件事,谁都想不到,谁都不愿意发生。你惦记阿九,我们也没忘记她,可是,世界之大,茫茫人海,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父亲说: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是想要你们满世界去找她。我只盼天可怜见,将来你们有了她的消息,一定要善待她,替我给她说一声对不起。大姐不愿意听父亲继续说下去。她对父亲说:这都马上要进手术室了,你谁也不要想,先想你自己吧。看大姐这样说,父亲便不再言语。这时候,一位女护士推着手术车进了病房,她看到大姐,笑着说:嫂子,是这位老爷子做手术吗?大姐迎上去说:是。女护士对我们说:你们把叔扶到车上吧。我们一起拥上去,把父亲扶到车上躺好。护士亲切地说:叔,你看你有多幸福,你的孩子们都守着你。父亲呵呵一笑说:幸福,幸福。父亲虽然在笑,可是我们分明看到他笑容隐藏下的担忧。我们帮着女护士把父亲推到三楼手术室门前。大姐夫早已经在里面准备好了。他打开门和女护士一起把父亲接了进去。就在关门的一刹那,大姐突然扑过去拉住父亲的手,低头贴着父亲的胸膛说:爹,你放心,阿九的事,我们每个人都记着。父亲笑了笑,竖起胳膊,冲我们挥了挥手说:你们不要担心,我会没事的。

    手术室的门关上了,大姐依旧站在门前不转过身来。我知道她心里不安,过去揽着她的肩膀扶她坐在走廊长椅上。我对她说:你坐会儿吧。大姐夫说这个手术要做四个小时呢。二哥和三姐他们也都走过来,围着大姐站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们从来没有感到时间会过得这么慢。我在长长的楼道里来回踱了几圈,感到心里乱糟糟的,就走到楼道尽头,推开楼道门,来到天台上透气。阿九已经走失了十几年了。这些年来,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阿九。可是,我也没有忘记阿九,我总是在干着什么事情的时候,突然走思,在心里问一声,阿九,你在哪里,你过得好不好呢?也就是这么一闪念,想过了就想过了,心里没有任何痛感。因为阿九的事,让原本关系很好的两家人结下了仇怨,断了往来。我自以为没有做错,心里不服气,他们不想搭理我,我也就掉过头,不搭理他们。我三个姐姐哥哥,见到他们家的人都主动说话,只是他们难以释怀,始终冷冰冰的耷拉着脸。说不说话,对于我们姐弟来说都无所谓,反正我们不在村里常驻,面对面走到一起的机会也很少。最为难的是父母,他们常在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撞了面不说话别扭,说话人家不理还是挺别扭。只能尽量回避他们,出来进去能绕开就绕开。阿九这两个字,成了我们家最大的忌讳,这么多年,谁都没有在家里说起过这个名字。现在,我没有想到,父亲在他进手术室前的最后一刻,居然提到阿九,嘱咐我们不要忘记她。在这种时候父亲还想着阿九,说明他心里一直负罪,为了阿九走失的事情愧疚不安,时时刻刻都在牵挂着她。这样一来,反倒显得我这个罪魁祸首很无情了。这是我做出来的孽,却让父亲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我岂不是很不孝吗?

    此时此刻,我站在楼房天台上向远方眺望,西北是层层叠叠,连绵不断的太行山脉。东南是平平展展,一望无际的冀中平原。山外还有山,原外还有原。就像大姐说得那样,世界太大了,红尘滚滚,人海茫茫,该去哪里寻找阿九呢?阿九,你用离家出走这种方式来对待我们,究竟是想祸害自己,还是想惩罚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