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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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事求是地说,我这个人当年还真是块念书的材料。我们同一年上小学的人,我是唯一没有留过级的,包括我那些死党,都被我远远的甩在了后边。阿九更是特殊,她光在一年级就蹲了三年。我说的可能不大清楚,诸位有些不明白。说简单一些,就是在我从隔壁教室念了二年级,再回到原来教室念三年级的时候,阿九依旧还留在一年级读书。所以,当我在原来的教室见到阿九的时候,她有些害羞,不敢看我。我也确实有些自鸣得意的优越感。

    教三年级的老师,还是教我一年级的那位刘老师。读第三年一年级的阿九,在有些学习问题上还是笨头笨脑不大开窍。气得刘老师挖苦她:人家革命烈士誓把牢底坐穿,那是为了颠倒乾坤,免除下一代的困难。你把这教室坐穿,是为了什么?你什么都学不会,将来怎么生活,你想喝西北风吗?阿九低着头,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估计是想找个老鼠洞给钻进去。刘老师越说越来气,继续讽刺她:阿九,你说说,什么叫西北风?阿九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西北风就是是,就是往西北刮的风。刘老师愣了,愣了又笑了:那西南风呢?阿九说:就是,就是往西南刮的风。刘老师越发笑了:东南风呢?阿九说就是往东南刮的风。老师一个一个方向地问,阿九一个个地回答,她回答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犹豫。教室里已经有同学发出了嘲笑声,刘老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一圈圈地扫视着教室,突然把凌厉的目光停在我身上,用小教棍儿指着我说:你来告诉她,什么叫西北风?我看着阿九,心里突然替她感到难过。阿九爸在县城新华书店工作,每月挣着国家的工资。家里的经济条件要比村里一般老百姓家的生活条件好许多。这时候的阿九,高高胖胖,站在新生群里犹如鹤立鸡群。如果说三年前的她的笨显得幼稚可爱,那么现在她的笨就让人感到是真的蠢笨了。推己及人,我觉得现在的阿九已经有了强烈的自尊心。尽管平常老师在课堂上提问,我争抢着举手回答。可是这时候,我站起来后却迟疑着没有回答。因为我不想伤害她的自尊,使她感到难堪。刘老师见我不回答,眉头一皱,严厉地说:怎么,难道你也不知道吗?我平日再大胆胡闹,可我也没胆子顶撞老师,在刘老师的逼我下,我只好回答:风吹来的方向叫风向。所以西北风是从西北方刮过来的风。刘老师微微点头,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他转过头继续问阿九:你听懂了吗?阿九哆里哆嗦地说:听懂了。刘老师说:那么,你复述一遍,说说什么叫西北风呢?阿九说:往西北方刮的风。教室里哄堂大笑。刘老师也笑了,连连点头:好好好,往西北方刮的风叫西北风。那么你给大家指一指,西北方在哪儿?阿九被刘老师吓得晕头转向,她犹豫了半天,才颤抖着胳膊指了一下,她指对了。刘老师又问了她一句:你确定吗?阿九马上又指了一下。我的天,她居然指反到了东南方。刘老师用教鞭使劲一敲讲桌,大声说:你抬起头来,睁开你那大牛眼,好好看看。阿九慢慢抬起头来,她已经泪流满面。刘老师毫不心软,继续挖苦阿九:好男儿志在四方谁说女子不如男,好女子也要志在四方。你看看你,又蠢又笨,傻得连个方向都分不清,你还想去哪儿去?我告诉你,你这一辈子哪儿也别去了,就在这小村儿里,就在这间教室里呆着吧。阿九哇地一声哭出来。刘老师说:我说错你了吗?我是为你好,我是良言相劝,是对你提出忠告,免得你出了村子,连北都找不到,回不了家。

    刘老师的话越说越难听,我心里有了不平之意。虽然他对我很好,让我当了三年级的班长,可是这时候,我依然不赞同他的做法,我觉得他说得那些话太过分,太伤人了。如果刘老师用说阿九那样的话说我,我即便心里害怕,也要为了自己的尊严而出言顶撞。我正在心里为此不忿,没想到刘老师把话题引到了我头上。刘老师指着我对阿九说:阿九,不是我说你,你看人家臭屁儿,人家跟你一年上学,他都升三年级了。你再看看你,你不觉得丢人呢。你还好意思叫人家臭屁儿,要我说应该叫人家香香屁儿。刘老师一说,教室里有人发出哄笑声。我心头不悦,感到刘老师连我也羞辱了。我一本正经地对刘老师说:刘老师,我的学名叫田丰。刘老师盯着我,他好像看出了我对他的不满。他点点头说:对,你是叫田丰。我说田丰同志。我觉得阿九成为现在这样,你是有责任的。你给她取个什么外号不行,非要叫阿九,阿九阿九,她可不是要在这一年级念很久了吗。我不服气地说:这跟我取外号有什么关系?刘老师说:怎么没关系?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一句话叫一语成谶吗?那时候,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一语成谶。刘老师也没给我解释,他对我说:我看这样吧,既然跟你关系,你就得负责任。现在国家搞解放思想,改革开放,村子正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也搞个学习承包责任制,从今天起,你负责承包阿九的学习,每天和她一起写作业,辅导她,直到把她教会,学习成绩升上来能够考上二年级为止,否则的话,就不准你升四年级,你就永远在这三年级呆着陪她读书吧。

    这叫什么事?我在心里一遍遍的叫喊凭什么凭什么。可是,我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当我看到刘老师那带着怒气的脸,我也不敢发出声来。我只有把满腔的怨气发到阿九身上。刘老师挖苦她,我同情她,想维护她,现在我觉得她给我找事,把我给连累了,我不想把自己和她拴一起。平常放学后,阿九和我总是一西一东分开两个方向走。那天放学,阿九却不声不响地跟着我,顺着河滩一起往西走。走到村口的时候,我应该继续往西走,她应该拐弯儿往北进村。不料,她没有进村,仍然跟在我身后过来了。我停下来转身冲她说:我说阿九,说你分不清方向,你还真不知道南北啦。你们家在北边儿。阿九小声说:刘老师说的,我要和你一起写作业。我说:刘老师是说气话呢,你不要当真。说完,我继续往前走,阿九继续跟着我。我又停下来说:你不要跟着我了,好不好?阿九说:刘老师说的,我要和你一起写作业。我说:我不写作业,我的作业在学校里已经写完了,我回家后还要去给猪砍草。阿九说:我还没写完。我说:那你回家自己写去吧。阿九说:刘老师说的,我要和你一起写作业。我听了哭笑不得:你这不是耍赖皮吗?阿九说:刘老师说的,我要和你一起写作业。我说:刘老师说的,刘老师说的,刘老师说让你死你还死吗?阿九说:我不死,我要和你一起写作业。我给阿九缠得没办法,冷不丁撒腿就跑,可是我忘了,我跑不过阿九。阿九很快就追上了我,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看着阿九,突然笑了起来。把阿九笑得莫名其妙。阿九说:你笑什么?我说:阿九,你再不松手,我可要出绝招啦。阿九听了,一下红了脸,她慢慢松开我,转身走开了。她一走我反而感到不对劲儿了,我喊她:阿九,你不写作业了吗?阿九回过头来说:我不是赖皮。阿九的话让我很不好意思,我对她说:你不是赖皮,是我赖皮。阿九听了,就笑。我对她说:你跟我回家,我教你写。阿九很高兴地说:嗯。

    那天傍晚,我和阿九坐在我们家房顶上一起看书、做作业。我对阿九说:阿九,你把我害死了。阿九笑吟吟地说:这都怨你自己。我说:连你也觉得是我给你取外号的错?阿九说:不是。我好奇地说:那是因为什么?阿九说:要是当年升级考试的时候,你让我抄你的卷子,我不就和你一起升二年级了。我听了立刻仰天大笑,我说:念完二年级,我再让你抄卷子,你就可以和我一起升三年级了。阿九也笑了:念完三年级,你让我抄卷子,我们就一起升四年级了。我说:这样下去,我们念完小学念初中,念完初中念高中。然后我们我们就可以一起上大学了。阿九忍着笑使劲点头。我站起来叉着腰说:这样还写什么作业,你赶紧回家去吧。阿九也站起来笑得东摇西晃。我母亲听见了,站在院子里冲我们喊:你好儿着玩儿,小心从房上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