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辍学
    第十一章

    阿九辍学七年之后,我也回到村里当了农民。那时候,中考实行预选制度。第一年预选分数过了,中考没过。复习了一年反而倒退的厉害,没能预选上,连参加中考的资格都没有。我感觉太丢人,从学校灰溜溜地出来,骑着自行车带着铺盖卷回家,一路上提心吊胆怕撞见熟人,到了村南岭头,不敢沿平日走的盘山路进村,而是绕行一条不常走的小路,坐在兔坡顶上等到日落西山,天黑影儿了才潜行回家。

    对我抱有莫大大期望,认为我前路无量的父母,失望透顶。父亲耷拉着脸不说话,母亲以一种坚定不移的态度让我再回学校复习。我用同样坚定不移的态度回答:我不想复习了。母亲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必须去复习。你姥姥她们村一个学生考大学复习了五年考上了。你才复习两年就灰心丧气了。水深泡到墙,你不傻不呆,我不相信你考不上。我说:复习也是白复习,还不如到外面打工挣钱去呢。母亲说:你想的美,你以为打工那么容易吗?村里打工的人多了。累死累活干一年,工资都结不了。大年三十了还要堵着门口去要账。再说了,就你那胳膊腿儿,瘦的跟细麻杆儿似的,谁愿意要你。无论母亲怎么劝说,我都拧着,不想去复习。父亲没好气地说母亲:你别说他了,他的魂儿都飞了,心思根本没在念书上头,让他复习一百年都没用。母亲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她唉声叹气地说:屁儿,你快醒醒吧,你想得那些根本就不现实。你那是剃头担子一头热。给你说了八百遍了,你们还小,现在是念书的时候,不是搞对象的时候。我说:我也跟你们说了八百遍了,我没有早恋,我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那都是老姑捕风捉影瞎说的。母亲说:没有谈恋爱,怎么学习下滑,考不上高中。我说:我笨,我学不会。母亲说:我的傻屁儿哎,你就掩耳盗铃,哄你自己吧。

    母亲劝不动我,把大姐从县城叫回来,大姐也劝不动我。父亲赌气说:他要实在愿意破罐子破摔,随他去吧!我四个孩子,留一个在家种地伺候我也行。母亲哭着说:我不需要他伺候。我就让他念书。我说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啊。大姐劝说母亲:你不要着急,他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先让他冷静冷静也行。他在家里,你们不要省着他,就让他下地劳动,怎么累怎么使他。他想跟人打工就让他去,他出去转一圈感觉到苦了,兴许就悔悟了。在这个家里,大姐的话就是权威,母亲没有办法,只能含泪照办了。

    我回到村里,最高兴的是阿九。那天晚上,她跑到我的小屋里,一本正经地问我:你真不想念书了?我说:嗯。她兴奋地说:不念书好,我早就盼着你不念书了。尽管我真决定不念书了,但是听了阿九的话,我还是感觉很不舒服,我觉得她的话音儿里有些幸灾乐祸。我不声不响地瞪着她,她却笑嘻嘻地望着我。我们并排趴在炕上,她把身子往近里靠了靠我,几乎把脸贴到了我脸上,轻悄悄地问我:听说你没考上高中,全因为小菊?我没有理睬她。阿九说:这个小菊在我们村边过来过去的,我见过,长得是很好看。我还是不理财她。阿九继续在我耳边唠叨:你知道村里怎么议论你这事吗?他们说你不正干,小小年纪勾搭小闺女儿,说你是小二流子。我扭头瞪着她:谁这么说我?阿九说:我和那些妇女们一起树凉里做针线活,她们都这么议论你。我奶奶也这么看你。她让我离你远点。我负气地说:那你还来找我,还不快走。阿九说:我问过我哥,我哥说那些妇女们闲着没事乱嚼舌头根儿,是瞎胡说。我哥说男女生长时间在一起,谁跟谁互相有个好感很正常。国家都说让人解放思想了,村里人还这么封建。

    我们就这样说着话,都快十点了,阿九还腻在我身边不回家。女大十八变,这时候的阿九,身体的线条已经扯开了,出落得端端正正,亭亭玉立,因为经常在山里劳动,锻炼的壮壮实实,非常健美。皮肤尽管晒得有些黑,胳膊依旧丰满圆润,小脸儿胖嘟嘟的带着婴儿肥。她在偎我身边的时候,我能清晰地闻到从她身上透出来的那种如兰似麝的香气。阿九爱说爱笑,和我在一起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时候说急了,会不自觉地“带把儿”(说话口头语带脏字)。不是说他娘那X,就是说鸡巴里。我们那一带的农村,村民说话粗俗,妇女们劈叉着腿站在山坡和房顶上山呼海啸地骂街,大人打骂教训孩子,口里“带把儿”已成习惯,算不了什么。然而,对于念了几本书自诩为文化人的我来说,感觉非常刺耳,非常反感。尤其是女孩子说话“带把儿”,让我不能忍受。我们班大部分女生都来自农村,她们自小在这个环境里长大,或多或少受到影响,有时候说话也“带把儿”。记得有一次,一个女生骂一个男生,张口就来:我操你爹。我厌恶极了她。小菊长得是很漂亮,我之所以对她有好感,喜欢她,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她不骂人,说话不“带把儿”。我曾经对她说:你不应该叫小菊,应该叫小莲。我真觉得小菊很文明,她就像一朵莲花那样超凡脱俗。阿九说话“带把儿”,我理解她,却不能容忍她。我说:你嘴巴能不能干净一点儿啊。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一张嘴说话就完了,你要注意形象,你这样太不雅了。阿九不以为然,嘻嘻哈哈地说:什么补牙?她张开大嘴,呲着牙齿说:我的牙齿又白又齐,咬硬东西嘎嘣响,好着呢,不用补。

    我在村里呆了四五个月,从盛夏一直到深秋,我耪地、割草、赶马车。我起粪、担水、浇菜园。我割谷、掰玉米、刨山药。我什么农活儿都干,父母不在宠着我,惯着我,早上天刚亮便叫我起床,晚上顶着星星回家,有时候中午还不回家,尤其是刨山药的时候,整天耗在地里,吃的是馒头咸菜,喝的是凉水,累了躺在地头山药蔓团上眯觉。山里的地有许多是山坡埝子,需要肩挑背扛,弓着身子爬上爬下,能把人累死。我清楚父母想疲惫我的身体,摧垮我的意志,让我回心转意去读书。我的态度十分坚定,再苦再累,我都咬牙坚持,绝不让他们达到目的。我不得不承认,到最后我能够撑下来,阿九在精神上给了我很大支持。这段时间,阿九如影随形,几乎是我走到哪里她就会出现在哪里。尤其是父母安排我一个人在地里劳动的时候,阿九会忽然从旁边的庄稼地里钻出来或者在山坡梁上冒出来。阿九来了,我就不忙干活了。因为每次她都会带一些好东西给我吃,今天苹果明天梨,有一次居然给了我两块巧克力。山野里有的是高大的树木,我们坐在地头的荫凉里边吃边说,感觉十分开心。

    那一天,我正在兔坡沟的梯田里掰玉米棒子,阿九顺着废弃的环山沟渠,三蹦两跳笑眯眯地来了。在我们村四周的山野里,到处生长着一种叫做楮桃的野生乔木,尤其喜欢在沟壑边缘和梯田石碣子上生长。它的果实呈球形,颜色鲜艳,好像一朵橙红色的花朵。一颗颗散在宽大碧绿的枝叶间,绚丽多姿,甚是诱人。楮桃果肉甜美,只是不敢多吃,吃多了长口疮。兔坡沟里也长着很多,矮的两三米,高的十几米,长得郁郁葱葱,非常茂盛。阿九跳到我跟前,俏皮地说: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说完不等我猜,就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裹,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两块月饼。我笑着抢过,拿起一块便塞在嘴里大嚼特嚼。阿九轻轻捶了我一下说:自私,也不说让我吃。我嘿嘿一笑:你肯定吃过了。阿九说:那也得让让我。我说:我们俩谁跟谁,闹那虚头巴脑的假招子做什么。说完我一屁股坐在楮桃树下美滋滋地吃起来。阿九在我旁边坐下来,歪着头问我:好吃吗?我故意用力点头:好吃。家里还有吗?晚上去我家,再带几块。阿九说:贪得无厌。我正要夸赞阿九说话会用成语,嗒地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下来,在我头上砸了一下,滚落在地上。我凝目瞧去,是一颗红艳艳地楮桃果。我再抬头一看,一只小巧的山雀正踏在树枝间一下一下地啄食楮桃的果实。阿九幸灾乐祸地说:活该,这就是你自私自利的下场。我笑着对阿九说:记得小时候,你还上树给我摘过楮桃吃。那么高一棵树,你噌噌噌地就爬上去了。你爸挑着尿泡罐子浇菜园回来路过,站在树下骂你!阿九抬手打了我一拳头,撇着嘴说:看你说得邋遢哩,尿罐子就尿罐子吧,还尿泡罐子。正吃东西的,不嫌恶心呢!还有脸整天说我不雅,你看你雅哩。我哈哈大笑,差点把嘴里嚼的月饼渣给喷出来,呛得我连着咳嗽起来。阿九啪啪拍着我的后背,翻着白眼说:笑死你!我又咳嗽了几声,才止住笑声。我望着楮桃树遮天蔽日的树冠,对阿九说:现在你还能爬到这棵树上去吗?阿九立刻伸手揪住我的耳朵,大声说:你想找死是不是?我举手投降,笑着说:我爬上去摘楮桃果给你吃,行不行?阿九说:不行。你要爬这棵树,你就是耍流氓。我惊得差点又大笑起来,我说:我爬棵树就是耍流氓?阿九说:就是,你知不知道,这棵楮桃树是女孩子啊。阿九这么说,逗得我又大笑起来。阿九说:你笑什么。这种结果的楮桃树是女孩儿。还有一种不结果的是男孩儿。要说我在村里生活了十几年,出来入去常见这楮桃树,还真没留心,它是雌雄异株。听阿九一说,我站起身来,顺着地碣子慢慢找过去,果然发现一棵没有结果的楮桃树。我指着它对阿九说:这就是小男孩儿?阿九点点头说:对,一到春天,小男孩和小女孩都开花。我说:小男孩的花是什么样子?阿九说:是条状的,跟杨柳絮絮差不多。我说:小女孩呢?阿九说:就像小圆球。我由衷的赞美阿九:这楮桃树真是奇妙,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自己发现的,还是别人教你的?阿九说:是云虎姐对我说的。你知道她们家房后头就有一大棵楮桃树。那天我们在她家房顶上做针线活儿。我们说闲话儿,她告诉我的。她说人分男女,树有雌雄。这楮桃树跟人一样,也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因为小时候搂柿子叶和云虎姐打过架,我一直对她没什么好感。她和我大姐同岁,大姐的儿子都上幼儿园了,她还没结婚。她的脸总是僵着,很少见她笑。我觉得她很怪,平常在村里遇见她,我几乎不跟她说话。如今阿九提起云虎姐,我问她:阿九,以前你不是常和云虎姐一起相伴做针线活儿吗?怎么现在不怎么去了?阿九听了,不知道想起来什么,脸腾地红了。我感到不解:你怎么了,脸这么红。我这一说,她更害羞了。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对我说:给你说一件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我说:什么事?阿九说:我快让云虎姐吓死了。我惊奇地说:她怎么吓你了?阿九说:那天晚上我去跟云虎姐借鞋样儿,云虎姐正在洗澡,见我去了,说让我也洗一个,顺便让我给她搓搓背。我没多想,因为以前晚上我们一起去河里洗澡,也互相搓过。可是,没想到,等我脱了衣服进去,我正给她打肥皂搓背,她突然回过身来抱住了我。说到这儿,阿九停住了。我问她:然后呢?阿九红着脸白了我一眼。我又说:你们都是女的,她抱抱你怕什么。阿九窘着脸说:她还动手动脚想干别的。我说:还干什么。阿九说:你傻啊。说完扭过身去。我实在想不出云虎姐还干什么别的。阿九说:我看她那样,赶紧挣开穿上衣服跑了,回到家心扑通扑通惶惶了大半天,越想觉得云虎姐有些奇怪。你知道吗,以前她还给我看过一本书。我说:什么书?阿九顿了几顿,羞涩地说:是一本《新婚必读》。多年以后,我结婚的时候,在县城新华书店买过一本《新婚必读》,翻看以后方才恍然大悟。但是,当年阿九给我说的时候,我真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我还傻乎乎地问阿九:《新婚必读》,什么内容啊?阿九以为我故意装疯卖傻取笑她,臊得红了脸,抬腿踹了我一脚:讨厌,不给你说了。

    我和阿九一前一后回到地里掰起玉米棒子。我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本《新婚必读》好看吗?能借给我看看不?阿九低着头,把身子一背,气呼呼地呛白我:你烦!我望着阿九的后背,不知道她生的哪门子气。阿九手脚麻利,干活速度非常快。不一会儿就落下我跑前面去了。她回过头来,好像还没有消气,看我笨手笨脚慢慢腾腾磨洋工,板着脸训我:看你就来气。我算看透你了,你是又懒又馋,又奸又滑,光鸡巴想吃好东西,不愿意干活。你鸡巴哩根本不像个庄稼主儿,不是个能在村里过日子的人。我抬手一指她:打住,又“带把儿”了!给你讲过多少次了,女孩子说话要文明。阿九气恼地说:就带就带就带。我顺口说:你带你带你带,你就那么喜欢那玩意儿吗?话刚出口,我立刻后悔,我怎么能对阿九说这样的话。果然,阿九涨红了脸,一手一个连掰了两个玉米棒子呼地冲我扔过来,恨声说:我砸死你。我连忙点头哈腰向她道歉:对不起,说漏嘴了!阿九瞪着眼睛说:没良心的东西,我不帮你了,你自己干吧,累鸡巴死你。我看着她,她也看我。突然之间,我们噗嗤一声同时笑出声来。阿九冲过来对我拳打脚踢:我让你笑。我笑个不住。阿九似笑非笑地说:笑鸡巴死你。我越发笑得厉害,阿九一下抱住我,使了个别脚,把我摔倒在地里,哗啦哗啦压到了一大片玉米棒子。我揪着她的衣服向后倒,她顺势压在我身上,只听啪啪两声响,绷掉了她两个衬衣扣子,里面的白乳罩露了出来,我的下巴似乎触到了她的乳房。我立刻噤声,不敢笑,也不敢动。阿九也停止了对我的厮打。天和地突然都安静下来,只听见风从玉米稍上簌簌掠过的声音。我又一次闻到了阿九身上混合着汗腥味儿的体香,我有些眩晕。我看着阿九,阿九也看着我,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期待和渴望。我的心砰砰直跳,我的身体如同一块久旱的土地,发自原始的欲望像流水洇湿过一般,开始在我体内迅速蔓延,鼓胀。阿九的头上沾着丝丝缕缕的玉米缨子,我感觉她好像一头精壮的小豹子,只要我有所动作,她就会一触即发,一下子变得疯狂。我闪过目光,咽了一口唾沫,装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对她说:你压疼我了,我的腿好像断了。阿九看了看我,似乎很失望,张口骂我:活该,疼鸡巴死你。说完离开我的身子,慢慢站了以来,回到原来的地方默默掰起了玉米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