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阿九确实不是念书的材料。尽管在我的帮助下，她顺利地升入了二年级。但是，升入二年级的以后，她还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学不会。仿佛她的大脑，天生和学习这件事绝缘，任何信息都无法导入和渗透。为此，我整天提心吊胆，生怕教她二年纪和教我四年级的田老师也来效仿刘老师，让我继续承包她的学习。田老师叫田玉芬，是我们本村人，七绕八拐的跟阿九家沾点亲，阿九好像叫她姑姑。这样轮下去，我应该叫她老姑奶奶。但是这位老姑奶奶老师，实际年龄也就二十来岁。长得挺好看，说话很难听。她经常用小教鞭敲着阿九的脑袋，明着骂她是笨蛋，是废物。那一天，阿九笨头笨脑的又把她气急了，她让阿九站到教室前面骂她：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像你这样的人，吃饭就是糟蹋粮食，喝水就是浪费资源，呼吸就是污染空气。你撒泡尿照照，个子书你高，重量数你沉。什么鼻子眼儿胳膊腿儿的什么都不缺，你怎么就比别人傻？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你在学校念书根本就是耽误时间，还不如回家帮你娘看孩子去呢？

    女孩子心智成熟早，阿九每大一岁，就多了一些心事。她学习不好，原本就很自卑，她在学校里沉默寡言，不敢开心笑，经常低着头躲着老师走。这位老姑奶奶老师这么的劈头盖脸一通狠批，严重的伤害了阿九的自尊心。她受不了，她终于发作了，反抗了。她气呼呼地冲老姑奶奶喊叫：你强，你聪明，你学习好。你怎么也考不上大学，复习了一年还落榜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村里人都知道，没考上大学是老姑奶奶最伤心的事。阿九这番话戳疼了她。她那星星点点长着蝴蝶斑的脸扭曲着，手指着门外，愤怒地喊：你给我滚到外面站着去。

    阿九哭着跑出去了。她没有站在外面，而是直接跑回家了。从那以后，阿九再也没有进过学校。当老姑奶奶让我把书包给她捎回家的时候，她把书包扔到一旁，非常坚定地对我说：我不念书了。我心里一百个赞成她不念书，可是我依然劝她：你别生气，还是念吧。阿九的眉毛竖了起来，大声说：我就不念书了，我他娘X的不给你们念书了。我糟蹋粮食，污染空气，浪费资源，耽误时间。我就不信，我阿九不念书还他娘的就活不成个人样子了。

    阿九不念书了，她解放了，她自由了。她扔了书包，背起了荆筐。撇了纸笔，拿起了锄头。她昂起头，直起腰，快步走到村外广阔的田地里劳动去了。那时候，村里已经实行了家庭生产责任制，田地分了，牲口和农具也抬价卖了。生产队解散了，村民们家家户户单干了。阿九爸上班，阿九哥念书，阿九娘又生了一个女儿。十一岁的阿九成了家里干活的主要劳动力。阿九就像一头欢蹦乱跳的小牛犊儿，每天忙里忙外不得闲，往往是她这件事还没干完，她娘就已经在嚷嚷着叫她，给她安排别的事了。阿九身上累，但是心里畅快。她喜欢在地里劳动。地里有多好啊，尤其是夏天，山也绿，树也绿，庄稼也绿，到处都散发着好闻的青草气和野花香。她给谷子过垅，给山药翻蔓子，给玉米除草，累了就坐在柿子树下的阴凉里，哗啦呼啦地扇扇子，咕咚咕咚地喝水，那水是放了糖精的，甜丝丝的，很好喝。她拧着辘辘给菜园浇水，那些清凉凉的井水，顺着沟渠，像一条蛇一样欢快地流到菜畦里，菜畦里有根达，韭菜、莴苣和一排排的向日葵。在清水的浇灌下，它们挺着茎茁壮生长。她亲手搭起棚架，看着菜豆角和黄瓜嫩绿的藤蔓一点点往上爬，那些叶片儿像婴儿的小手一样慢慢在空中伸展开来。它们开花，结果，一串串的，一条条的，在风中挂着，是那么的新鲜。她的心里充满了欢喜，她都舍不得吃它们。夜里，清风徐来，她打了手电，去河湾里洗澡。她赤脚伸在河水里，河水哗啦啦地冲刷着她的脚面和小腿儿，就像小虫子在趴，痒痒的，酥酥的，很是舒服。她用湿毛巾擦身子，河水带着清凉的气息，滋润着她细嫩紧致的皮肤。河滩上水雾氤氲，青蛙在叫，蟋蟀在鸣，流萤在飞舞，漫天的星斗在空中闪烁。两岸菜地和果园里的清香一阵阵传来，令她陶醉。她坐在河边，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

    阿九不属于学校，她属于田野，她和那些草木庄稼一样，是大自然的精灵。不念书的阿九，精神焕发，好像换了一个人。别看她学不会写字造句，学不会加减乘除，但是，学起农活和家务活来却得心应手，一学就会。她整理地垄，又直又平，好像用木匠的墨线比着打过一般。她锄地的时候，往地头一蹲，那个姿势端端正正，进退有序，绝不拖泥带水。她绣花儿，纳鞋底儿，缝衣服，那是飞针走线，又快又好，街坊四邻见了都赞不绝口。都说那根针不是捏着，像是长在她手上一样随心所欲。不过几年光景，阿九就在村里传出了好名声。都说她勤劳能干，心灵手巧，是个旺家过日子的人。妇女们都在背后悄悄传说，不知道谁家有福气，将来能够娶到阿九做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