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病从心起
    毛德志看着火炉里那团黑色的灰烬蜷缩着,一阵烧灼的疼痛把他沉思中惊醒过神来。

    张荣祖提着酒壶从门外走进来,冲着手心哈了两口寒气,毛德志忙把火炉里的灰烬扒进炉火中。

    “真冷,这天气受不了。酒也买了,菜是四海客栈的,咱这镇上,就四海客栈的东西能入得了口,”张荣祖说罢坐在毛德志对面。

    毛鸽子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酒菜走出门去。

    毛德志没有吭声。

    张荣祖看了他一眼,“大哥,你脸色不太好,怎么啦?”

    毛鸽子用盘子托着酒菜走上前来,摆好杯盘,看了毛德志一眼,“大人,我在外面候着,有什么事您叫我。”

    张荣祖看看毛德志又看看走出门去的毛鸽子,“大哥,想什么呢,来喝酒,你闻闻这味道,香着呢。”张荣祖往杯子里倒满了酒,朝毛德志跟前递过来。

    毛德志接过酒杯,想了想又放下,站起身来,用背对着火炉,身上依然是一阵阵寒气袭人。

    “大哥。”张荣祖看看毛德志后脑勺,“怎么啦?”

    “冷。”

    “寒冬腊月的,开春就好了。”

    毛德志悚然一惊,好象突然醒悟过来,“前心后背都凉,老了。”

    “不会是刚才在塔上着凉了吧?”

    “我喝一口。”毛德志转过身来,端起酒杯一仰头把酒倒进了喉咙,又一连喝了三杯,“好酒!”

    张荣祖叹气,“其实,天气冷只是季节的变换,冬天过了春天就来了,总有个盼头有个尽头,可是这人心啊,要是冷了,想暖过来可就难了。”

    “这番话倒不象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在大哥眼里,张荣祖几十年都没变,吊儿郎当、不求上进。”张荣祖自嘲,“没办法,天性,改不了,跟在大哥身边混口饭吃我就知足了。”

    “你还这样想?”毛德志瞪了张荣祖一眼,“步兵营几号人的眼睛盯着你,长点心吧。”

    “大哥,本来我也想着干点成就出来,可是你看……那袁崇焕三个月前还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好嘛,眨眼之间就成了阶下囚,从天堂掉进地狱了。”

    “皇上不是还没敢给定罪吗?”

    “朝廷想要他脑袋的人可不只一个两个。”张荣祖撇一下嘴,“得罪太多人了。”

    “不要嘲笑别人,总有一天,你我的下场也好不了多少。”毛德志站起身来,看着窗外寒风怒号的阴沉沉的天空,“有时候想想,还不如死了早点解脱。”

    “大哥,”张荣祖看着毛德志佝偻的背影,“大哥要是这么悲观,我以后指望谁去?张荣祖从十几岁起就跟在大哥身边,你可不能丢下我,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

    毛德志摇了摇头,“你呀,这些年也长进了不少,我都知道。”

    “多亏了大哥提携,没有大哥就没有我张荣祖的今天,大哥就象我的再生父母。”

    毛德志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还记得父母长什么样子?”

    “不记得。”张荣祖从鼻孔里哼了两声,“他们也许以为我早就死了,也许他们早就死了。”

    毛德志叹口气摇摇头,“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就是半辈子了。”

    张荣祖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走到毛德志身边,“大哥,咱们也得给自己想想退路了,就算皇上今儿个对你百般千般信任,哪天他一翻脸,天大的功劳也是白搭,”张荣祖吧叽了几下嘴唇,“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自古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什么退路?”毛德志看了他一眼,“你可不要动歪脑筋!”

    “没有,我一切都听大哥的安排。”

    毛德志走到窗前,狂风呼呼地拍打着纸窗,寒风阵阵袭来,毛德志突然说,“袁崇焕的两个贴身侍卫来黄花城了。”

    “来黄花城干什么,树还没倒猢狲们就想散了。”

    “他们是从戚家武馆出去的人。”

    张荣祖愣了一下,忽然又笑了起来,“大哥是不是太敏感了,八杆子都搭不着的事,别想多了,自寻烦恼。”

    毛德志低下头。

    “大哥,别那么悲观。我知道你放不下,这不有我吗?”

    “十年了,我寝食难安啦。”

    “我知道大哥难受,但你得想想文毅、青儿,还有小宝他们的后路……我是无所谓,除了自己,啥也不用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无牵无挂,一死百了。”

    “荣祖,不要怪她,这么多年了,她也不容易。”毛德志叹了口气,“都是半截身子在黄土里的人了,什么恩怨都不要放在心里了。”

    “哎呀,大哥,这都哪一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我哪配得上她啊,就是胡大安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早就有自知之明了。”张荣祖看了毛德志一眼,“这么多年,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早就想明白了,倒是大哥……”

    “别说了。”毛德志看了张荣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两人端起酒杯,一仰脖子,都把酒倒进了喉咙。

    “兴旺刚才上山了,”张荣祖笑了一下往后院看了一眼,“他和青儿的婚事也该操办了。”

    毛德志没有吭声。

    后院传来兴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兴旺站在参将府门口往院子里张望。

    老管家探出头来:“兴旺少爷来了,小姐在屋里,快进来吧。”

    “兴旺,”毛青青听到声音迎出门来,看着兴旺冻得通红的脸,忙把他迎进屋去,“这个天你跑出来干什么?多冷啊,快进来。”

    “好几天都没看到你了,我爹不在家,趁我娘不注意的时候,就跑出来了,”兴旺刚想笑,又噘了噘嘴,“刚才在山脚下看到文毅哥了,你都没看到他怎么对我说话,哎呀,气死我了,姐,我真的很生气,好讨厌他!”

    毛青青笑,“兴旺,文毅哥现在是骑兵营统领,每天有很多公务要忙,他做事的时候我们不能打扰他。”

    “从小到大你就帮他说好话,这些年他就一直对我们爱理不理的,不是我以前认识的文毅哥了。”

    毛青青头一偏,“他是大人了啊,我们也长大了,人长大了都会变的。”

    “那青青姐也会变吗?”

    “会啊,但不变的是兴旺永远是我的好弟弟。”

    “那就好。”兴旺把头往毛青青身上靠过来,“明年我就十七岁了,姐。”

    “嗯,我们的兴旺少爷也长大了。”毛青青突然想起什么,脸一红,“你爹又去京城了?”

    兴旺摇摇头,“说是去京城,应该是回老家了吧,我听他跟赵管家说的。”

    “回平安镇了?你没跟着回去一趟。”

    “我娘不让我回去,我也不喜欢那里,谁都不认识。”

    “你不是说有个表哥吗?”

    “你说任遥?”兴旺凑到毛青青跟前,“他要去投奔李自成,所以我娘才不准我回去。”

    “这个话不能乱说。”毛青青往门外看了一眼,老管家送来茶点,看着毛青青和兴旺,会心地笑了笑。

    傍晚时分,狂风终于停了下来,太阳露出了云层。毛青青和兴旺去后花园里练了一会剑,转眼之间,夕阳西斜,倦鸟归巢了,毛青青刚起身给兴旺披上厚厚的褂子准备送他下山。只听门外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紧接着是老管家的一声惊呼。

    毛青青愣了一下。

    兴旺抬头往外面一看:“什么声音?”

    毛青青突然醒过神来,拔腿冲出屋去,

    走廊上,毛德志一头裁倒在地,头上血流如注,昏死了过去。

    毛青青吓得腿一软,惊呼一声,“爹!”

    傍晚的阳光从屋檐下的瓦楞下投射下来,照在毛德志苍白发青的脸上。他的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浑浊世界,他的灵魂脱离了躯壳,飘浮在半空中。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如雷贯耳,“毛德志,你害死了我的仁儿,该当何罪?!你还想帮着狗皇帝找到戚家军,你是想把他们都灭了嘛?!他们都是你曾经的同胞兄弟,你良心何在?!你死了会下地狱的,毛德志!”

     “将军,饶命啊,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不是这样的!”他声泪俱下的哭喊着,乞求着……

     “爹,你醒醒!”他听到了女儿着急的哭喊声,还有府里上上下下的脚步声。他累了,只想就这么躺着,再也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