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线
    第二天一早,我乘车回到河内,又从河内乘车去谅山,再转到同登叫了一辆载客的摩托。我要去的地方是距友谊关大约三十公里的一个边陲小镇,那里的边贸不像浦寨和新清那样繁忙。一片停车的空地旁边,一条南北贯通穿越国境的公路就是这里唯一的街道,两排沿街而建的木板房便是小镇的全貌。

    到达那里的时候,黄昏方至,山坳里的小镇却已早早的暗沉下来。沿街一幢木板房里有人在摩托的引擎声中走出门来,提着一盏煤气灯问我:“是陈汐染吗?”

    我望着那盏煤气灯亮白的灯光映出的面孔,点了点头。

    “我是河内的新同事。”他长舒着一口气对我说,“你总算来了,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星期了。”他这话说得有些诉苦的意思。

    “辛苦了。”我说着又问,“今天出了几车货?”

    “一车都没走。”他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说:“阮文森的人说,你到了,他们才会放货车通关。”

    “我给阮碧清打个电话。”我拿出手机,却发现没有信号。

    “明早再打吧,手机在这里没有信号,唯一的一部电话也是靠山顶的发射天线和外边联系。而且现在又停电了。”他说着又问我,“吃过饭了吗?”

    我看了一眼这条冷清的小街,“明天再说吧。”

    “我吃饭的时候打包了一盒,你要不介意,随便吃点。”

    我点了点头,“那谢谢了。”

    “没什么,我倒是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在前面领我去这晚安排的住处,“只是这里条件很差,你恐怕只好将就一下。”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下起了雨,起先还是淅淅沥沥的,转眼就成了倾盆的大雨,落在瓦片上的声音仿佛屋顶随时都会塌下来。

    我躺在一张靠墙摆放的木床上,墙缝间渗进来的雨水沾湿了被褥,潮湿令风湿的左肩痛得无法入眠。于是我索性站去窗边,点了一支蜡烛摆放在窗台上。忽然想起年少时孤独的远足,想起如今夜的那个雨夜,想起偏远的山村那一户留我夜宿的人家。

    翌日,天明时分,雨停了,晨曦的阳光落在山顶的国境线上。我推门出去,同事告诉我,这天早晨阮碧清已然打来电话,第一辆货车已过境在对面的小镇装卸。

    下午五点,最后一辆货车从对面的小镇卸货返回。我准备离开这里,回河内去。只是镇长告诉我,镇上有一个人摔断了胳膊,要急着送去谅山。于是我留了下来,让他和我的同事搭乘最后一辆离开的货车先走。

    镇长出于感谢替我安排了一间干燥的房子,并告诉我说,等到第二天一早他就找人用摩托送我去谅山。

    入夜时,山里依旧落下雨来,时骤时疏,雨水敲打在木窗的玻璃上就像催眠曲,加之几日来始终像紧绷的琴弦,一时松懈下来,睡意令风湿的疼痛仿佛也变得不那么明显。

    只是夜深的时候,我被腿上的一阵刺痛惊醒。我开了房里的灯,灯光随着不稳的电压忽明忽暗的照在我左腿的小腿上,鲜血从两个深浅不一的细孔中渗出来,细短的血痕,半凝固的状态。我知道这里多蛇,我慌张的用两只手紧紧地箍住小腿,踉跄的走去门边叫镇上的人。

    左右的邻居被我的叫声惊醒,零零星星地走出门来,聚在门里门外。片刻,镇长带着一个提着皮革药箱的男人跑了进来,告诉我说那是镇上的医生。

    他让我坐在凳子上,看了看我脚上的伤口,又朝镇长说了些什么,然后从他那只老旧的皮革药箱里拿出一支针剂。

    镇长看了看他,用广西口音很重的汉语告诉我说:“是蛇咬的,但你的腿没有肿,没有毒。”接着又对医生说了几句。

    医生于是悻悻地收起那支方才拿出来的针剂,一脸埋怨地看着镇长,没好气的说了几句,接着两人又争执了几句。他们说话很快,我只听懂了一点,医生大概是在埋怨镇长这么晚把他叫起来又没有钱赚。

    但镇长依然笃定的告诉我说:“咬你的蛇没有毒,你给他两万盾做诊费就得了。”

    可我依然不放心,我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五万盾给了那个医生。镇长看着他接过那些钱,催着他离开。只是他又拿着一把手术刀在我伤口的地方比划着说了几句。

    镇长告诉我:“他说,如果你不放心,他可以帮你在伤口放血。”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对我强调,“你信我的,没有中毒。”

    我犹豫了片刻,依然告诉他:“让他放血吧。”

    镇长无奈的把我的话说给医生听。

    他于是又从药箱里拿出另一支针剂,让镇长告诉我,那是麻药,一支三十万盾。

    我不确信他说的麻药是什么,我知道这里很多人染上毒瘾都是从那些所谓的麻药开始的。我告诉镇长,我不要麻药,让他就这样割开伤口,并且拿了几张五万盾给医生,其中两张给了镇长。但镇长只是无奈地叹着气把他手里的钱也塞给了医生,瞪着他嘱咐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我借来一支手电筒,照着医生在我伤口的地方利索的割开一道细口,忍着痛看着那些流淌的猩红的鲜血,确信果真没有中毒,这才放下心来。

    这一晚,我再无睡意,整晚的亮着一盏灯,坐在一张桌子上,看着腿上的那块纱布,虚惊一场的庆幸之余,又不免回想着之前的一幕觉着自己的可笑。

    第二天一早,镇长找人用摩托送我去谅山,临走前,还请我在镇上的餐馆吃了一顿早餐。

    送我的人把我带到谅山的郊外通往河内的公路,陪我等着,直到一个小时后,一辆白色的丰田小巴经过。他替我拦下了车,我付给司机五万盾的车费,然后司机给了送我来的人一万盾。

    去河内的途中,我接到黎青莞打来的电话。我告诉她,我已在回河内的路上。

    她问我:“有没有时间见一面?”

    我看了一眼腕表,对她说:“我乘这晚九点的火车去西贡,时间应该来得及。”

    她于是不再多问,只在挂断电话前说了一句,“我在这里等你。”

    在到河内之前,我都没明白她那句话的意思,直到我在终点站下车,看见她撑着一把蓝色方格的雨伞站在车门边。

    我看着她默然一笑。

    她默默地移过雨伞来,半边遮住我头顶的细雨。

    “我没关系,雨不大。”我看着她另一侧淋在雨中的肩膀,将雨伞朝她那边推了推。

    她又把雨伞靠向我这边,看着我走路的脚。伤口的疼痛令我走起路来有些一高一低。

    “腿怎么了?”她一面问我,一面停下脚步看着我那条腿。

    我低头看了一眼裤腿上昨晚沾上的血渍,“没事的,只是破了点皮。”

    “发生了什么事?”她这样问着,又看见不远处的出租车,朝它招了招手,对我说,“先上车。”

    上车时,她没有和我坐在后座,而是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座上。每逢塞车的时候,她就会去摁住计价器。我问她那是为什么,她回过头来一笑,说那样计价器就会暂停,在河内坐出租车的人几乎都会那样做,因为停车的时间总会比行车的时间长。

    一个小时后,出租车在中德桥附近停下来。下车后,黎青莞指着路桥不远的地方告诉我,她就住在那里。

    那是一片沿着河道而建的红砖小楼,像旧时的石库门,却也不尽似,楼与楼之间的排列没有规律,亦没有弄堂,从一条细窄的水泥路进去,就像是走进了一个迷宫。黎青莞领着我绕过一幢又一幢的房子,去到她住的地方。

    进了楼门,楼里的格局就像年幼时住过的筒子楼,只是却也不尽似,一条俨然阳台的长长的走廊空空荡荡,连着一户又一户人家的房门。

    “进来吧。”她一面去开门,一面回过头来叫我。

    我跟着她走进那个三室一厅的房子。这房子的客厅形同虚设,三米见方的空间仅有一面封闭的墙,一面通向如今被用来当作客厅的主卧,另一面是通向走廊的过道。过道的一边是厨房和卫生间,另一边是两间小卧室。沿着过道走到尽头,推开一扇木门,便是一个很大的阳台,这阳台是楼房结构于二楼多出来的,像旧时的高晒台。三十平米的露天平台上布置着花架、秋千椅和各种盆栽,雨后初晴的阳光里,俨然一片秘境。

    我走去阳台,好奇地坐去花架下的秋千椅上,忽然想起年幼时门前的榕树,想起那棵树下父亲用木板为我做的秋千。

    黎青莞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出来,递过一罐来给我。

    “这里很安静。”我听着吹过的风里远处的喧嚣,像耳边的窃窃私语。

    她默然一笑,在一张藤椅上坐下来,又看着我的那条腿说:“热水器要等一个小时。”她说着又看着我脸上的胡子,“卫生间里有剃须刀,但已经很久没用过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我笑说:“没关系,剪刀也可以。”

    她不解地扬起眉心,转而又一笑。

    这之后,彼此便是漫长的沉默,尽管都想要寻一些话来说,却又似乎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于是就那样静静的面对面坐着,有时望见彼此的眼神,尴尬的想要说些话,却又一时的语塞。

    我看了一眼腕表,“我先去洗澡,这样的天气,其实冷水也没有问题。”

    她于是也随着我站起身来,一前一后走进门去,又从厨房拿了一卷保鲜膜给我,“洗澡的时候用的上。”

    我会意的撕下长长的一截,卷起裤脚,缠绕在伤口的地方。而她始终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我,直到我站起身来,一时的四目相对。她拘谨的一笑,拿过我递去的保鲜膜,转身去了厨房。

    在我洗澡的时间里,我听见外面传来的门铃声,只是当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这房里却没有其他人。

    我闻着空气里食物的香味走去厨房,黎青莞一面调着鱼露,一面转过身来告诉我说:“楼下的邻居送了一盘饺子。”

    我好奇的朝那盘子里看了一眼,看着那些油炸的有手掌那么大的饺子,笑着告诉她说:“像韭菜盒子。”

    她问我,“韭菜盒子是什么?”

    我指了指那盘饺子,“就像这个,只是里面会包上韭菜和鸡蛋。”

    “这里面是粉丝和猪肉。”她笑着端起一碟鱼露和那盘饺子,又看了看另一碟鱼露对我说,“帮我拿那个碟子。”

    “也许我们可以去阳台上吃。”我说。

    “有灰尘。”她笑着摇了摇头,走去那个被用作客厅的卧室。

    吃饭的时候,她又问起我脚上的伤。我于是把昨晚发生的事说给她听。她听了忍不住笑起来,止不住的笑。我第一次见她笑的这么开心,全然不似以往的拘谨。

    笑过之后,她又问我:“为什么不听镇长的?”

    “我怕会死。”我点了一支Marlboro,尴尬地笑了笑,“要不是昨晚的事,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这么怕死。”

    “没事就好。”她温婉的一句。

    “没事。”我看了看腕表,“等一下我去买火车票。”

    她在我的话里沉默下来,许久,才问我:“回西贡去?”

    我点了点头。

    她于是又刻意地微笑着问:“有人在西贡等你?”

    我沉默地一笑,没有说话,安静地吸着那支Marlboro。

    她不再问我,把碟子放进空空的盘子,端去厨房。

    我从提包里拿出我的护照,走去厨房的门边告诉她,“我先去火车站买票。”

    “好。”她背对着我,说话时甚至没有转过身来。

    我在门边换了鞋,准备出门的时候,她却又从厨房里匆匆地走来对我说:“不如明天再走。等你的伤好一点再走。晚上你可以住在这里,靠近阳台的那个房间没有人住。”

    我想,这样或许也好,也许晚一点回去,Trista就不会察觉我腿上的伤。也或许,我这样想也只是给自己一个留下的理由。

    在我告诉她,我去买明天的车票的时候,她不经意的露出一副笑脸,“等一下我就帮你收拾房间。”

    我感谢地点头一笑,转身推开那扇门,下午的阳光照着对面的玻璃窗,折射在脚边,海浪一样的金色。我忽然又想起那个下午的海云岭,想起那片阴霾的天空,想起云缝间的阳光落在灰色的海面的摸样,仿佛也是这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