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错落
    这晚,在附近的餐厅吃过晚餐,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小花市,黎青莞问我想不想去看看,我饶有兴致的点了点头。

    这里的花店不像以往见过的,少有盆栽,多是早晨从花圃里采摘下来送到这里的鲜花。花店也是一家挨着一家,店门前摆着梯形的花架,上面整齐的摆放着各样的花束。一个又一个鲜花一样的年轻女孩站在各家的店前,微笑着招揽过往的路人,热情却也不失应有的庄重。

    我看见那些争艳的花中幽兰的一束,俨然喧嚣里不语的静谧。我买下了那束花,送给了黎青莞。

    她从卖花女孩的手里接过那苍蓝的一束,又听着那女孩在她的耳边窃窃的私语,脸上的微笑多了一丝羞涩。

    回去的路上,我好奇的问她,那个卖花的女孩对她说了什么。她只笑着告诉我说:“她告诉我,这束花里有桔梗花、有薰衣草……”接着她便没有再说下去,唯有那张脸上的微笑依然如方才的羞涩。

    回到黎青莞的家里,她便让我帮她拿着那束花,而她从客厅的柜子里寻出一只白瓷的花瓶,在厨房的水龙头灌了水,又取出一瓶多维片,放了一片进去。这才把那束花插进花瓶,摆放在离窗不远的柜子上。

    我始终安静的跟在她的身后,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停下来。

    “谢谢。”她转过身来看着我,那一声谢谢说的很是郑重。

    “不客气。”我说,“倒是我该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一时答不上来。有些话在心里明明是清晰的,可是到了嘴边却又仿佛无法去说给一个人听。

    很晚的时候,我躺在窗边席地铺开的床垫上,望着微启的窗外隐约的光影,听着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安静、让一颗无以平静的心愈发的孤寂。

    房间的门传来指尖的轻叩声,门外、黎青莞小声问:“睡了吗?”

    我隔们告诉她说:“还没睡。”

    她在门外小声问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我从床垫上坐起身来,盘起一只腿侧坐着。

    “我买了一瓶药。”她走进来,蹲在床垫旁边的地板上,放下一只玻璃的小药瓶,又不经意地摁着膝上睡裙即将滑下的裙边。

    我刻意移开我的视线,望着地上的那只玻璃药瓶,“谢谢。”

    “我能看看你的伤口吗?”她说着站起身来,提着墙角的地灯摆放在我的脚边。

    我点了点头,无所谓的一句,“只是一点小伤。”

    她于是小心的揭开泛黄的纱布,看着那一道细细的伤口对我说:“它有一点肿。”

    “没关系,正常的。”我说。

    “痛吗?”她问我。

    我笑着摇了摇头,“已经不觉得痛了。”

    她于是又把那块纱布贴回去,并着一双腿在床垫的一角侧身坐下来,转而问我:“我听他们说你已经离开公司了。”

    “算是吧。”

    “那为什么这一次还要为了公司的事来河内?”

    “为了一个朋友。”我含糊的一句,转而说,“这次的事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我想没有哪个公司会在撤出一个市场之前做出这么大的人事变动,除非是有什么特殊原因。”

    她想了想,沉默的微微摇了摇头。

    “就算是之前的人事出了问题,不得不做出这样大的变动。新来的人照常理也应该选择稳妥为上,没有理由一上位就冒风险搞出这么大的麻烦。”我说,“我想这件事应该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她点了点头,转而又问我:“以后还会再来河内吗?”

    “不知道。”我说,“希望不会再因为这样的事来河内。”

    “那为了别的事呢?”她问,“比如、比如……”她的视线望去墙角那盏桔色的地灯,没有说下去。

    我笑了笑,“希望以后来河内只是为了来见见朋友。”

    她笑着侧过脸来问我,“那我可以算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

    她欣然一笑,只是那张微笑的脸上转而又是一双微蹙的细眉。

    第二天的晚上,我乘S1次列车回西贡。黎青莞来送我,一直把我送上火车。直到我对着车票找到软卧的房间,她才下了车去,只是却也没有离开,而是站在窗外的站台上,一脸微笑地看着我。

    我看了一眼腕表,离发车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于是我又走下车去。

    她催我上车,叮嘱我说,行李还在火车上,不安全。

    我给她看我口袋里的钱包和护照,告诉她,车上的提包只有几件衣服,别人偷了去还要花钱找裁缝改。

    她听了笑起来,只是转而又一丝忧郁,一双眼睛望着我,犹豫的靠近我的耳边小声一句,“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我听着那极细的声音,仿佛话才到耳边便叫周围鼎沸的人声吞没了。我看着她,猜着耳边那句未及听全的话。

    她尴尬的一笑,一双手在身前交替的捏着拇指,“没什么,就当是个玩笑……”

    我在她言语未尽时将她轻轻地拥在怀里。她的脸轻靠在我的肩上,细喘的呼吸声在我的耳边婉转如吟。那一秒,我与她之间的那条界限仿佛变得模糊了。

    许久,她直起身来,对我说:“你的Marlboro送我吧。”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盒Marlboro caisp mint,她温柔的将它拿在手里,恬静的微笑。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站台上的她,安静的站在那里,点了一支Marlboro,微垂着目光细细地吸着,当她抬起头再来望我时,站台的人流已然阻隔了彼此的视线。

    两天后的晨曦,我回到西贡,像上一次回到这里的那个早晨一样,在火车站的洗澡间洗了一个澡。我取出黎青莞给我的那只玻璃药瓶,把药膏涂在那道就快要愈合的伤口上,换了一块全新的纱布小心的遮住它,直至不露痕迹。

    这个早晨我没有打电话给Trista,也没有急着回到那条第五郡上的小街。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寻了一家小餐馆,在那里吃了一碗河粉,又喝了一瓶黎青莞曾告诉我她很喜欢的那种无糖苏打水。喝下去,依然是如曾经喝它时的微醉。

    上午九点三十分,我回到那条熟悉的小街,院墙镂空的铁门如平日的白昼那般没有上锁,俨然是等待着未归的人,只不过,它在我住进这里之前便已然是如此。

    我推开那道门时,对街的影音租赁店里传来清子的声音,“汐染,回来了。”

    我回头望见那张苍白的笑脸,唯有红唇似火的娇艳。“早,清子。”

    “Trista刚去了她的咖啡店,”清子告诉我说,“今天去的特别晚,大概是在等你。”

    我浅浅一笑,我清楚Trista并不知道我今天回来,我并没有告诉她。

    我对清子说:“那我先进去了。”

    她点头一笑,“打扰了。”

    我推开院门,从提包里拿出钥匙开了楼门,走进去。上午的阳光从餐厅的玻璃窗斜照进来,幽暗中,光影的轮廓就像随入窗的风飘起的窗帘。

    我在门厅里脱了鞋,正要光着脚上楼,却看见我的拖鞋安静的摆放在门厅与客厅之间。我穿上它,走上楼去,回到我的房间。

    我躺在床上,细细地闻床单和枕头,有淡淡的天竺薄荷的味道,我的心不禁欢喜起来。

    “陈哥哥。”楼下传来的林诗绮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楼梯上一阵拖鞋的脚步声。

    我拉开房门,看着她一脸高兴地跑上楼来,笑着问她:“你怎么知道是我?没准是拐卖妇女的呢。”

    “我看见你的鞋了。”她笑说,“你总算回来了,我今天下午就要搬回去了。”

    “嘉豪回来了?”我回到房间里,从抽屉里拿出一条Marlboro Crisp mint拆开来,取出一盒,再拆开,抽出一根,点燃它,“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不结婚了。”她言语间变得矜持了许多,却也依然看得出她心里的高兴。

    “值得庆祝,”我一笑,“只是这样说总觉着有点怪怪的。”

    “没事儿,”她于是又大咧咧地笑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诗绮,”我点了一支香烟,问她,“你高兴吗?”

    她回避着我的话,安静的一笑,“我哥他挺庆幸的。”

    “那你呢?”

    “他高兴就好呗。”她依然没有答我,倒是转了话题问我,“你吃过早饭了吗?Trista姐姐给我做了早餐,可好吃了,我没吃完,你也吃一点儿吧。”

    “那我不是吃你吃剩的?”我故作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么有志气的有为青年,怎么能吃‘搓’来之食。”

    她听了咯咯的笑起来,“搓的那是皴儿。”

    “想着我吃那什么皴儿的样子是不是特开心啊?”

    “干嘛把人家说的那么恶劣呀。”她故作一脸委屈,转而又不无认真的对我说,“这些天,Trista挺想你的。”

    “哄我开心的吧。”

    “不是,真的,”她说,“她跟我说了好多你的事儿,也说了好多她的事儿,她还说……”

    “还说什么?”

    “总之,就是她真的挺想你的。”她说着一笑,“你累了吧,我不闹你了。”

    “诗绮,”我看着她出门的背影,“有些想说给别人听的话,有机会就说给他听。有些话,说出来总比一辈子放在心里的好。”

    “我知道。”她回过头郁郁地一笑,“等过一阵儿吧。”

    “或许,我可以帮你去说。”

    她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关了那道门,门外的楼梯上一阵细缓的脚步声。许久,楼下的窗里传来“流年”的歌声,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下午四点,林嘉豪开车来接林诗绮,告诉我说,他在上次的中餐厅订了晚上八点的包厢。

    这天晚上,Trista出乎意料的陪我一起去了。走进餐厅的包厢,音响里正流转着一首Beyond的“谁伴我闯荡”。那歌声让我忽然想起大学时的食堂,那时每一个人散的黄昏,食堂里都会放这首歌。而我,总会在那样的黄昏,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宿舍的天台上,望着夕阳落尽的远方,回想过去的生命里曾相遇又离去的那些人。

    在餐厅的那一个小时里,四个人出奇的沉默,沉默得就连偶尔的玩笑也仿佛变得像牛仔骨一样生硬。

    晚上十点,林嘉豪把车停在Trista的门外,又对林诗绮说,“我和陈有些话要说,晚点来接你。”

    Trista和林诗绮下车后,林嘉豪把车一直开到西贡河,停在一处僻静的角落。他从车门上拿起一盒Parliament,却发现里面已然空了,于是侧过身来问我,“有烟吗?”

    我点了一支Marlboro,把打火机和烟盒递去他手里,“以为你会开心一点”

    “有什么好开心的。”他拨着燧火轮,打火机的火光映出一张苦笑的脸。

    “不是不结婚了吗?”我问。

    “两家的合作也取消了。”他说着深深地吸着那支Marlboro,蹙起两道浓密的眉,“她爸是做高档住宅的,我爸是做红木家具的,本来两个老家伙以为是强强联手,但结果生意没谈拢。我爸一个亿的大单没了,所以这个婚也就不用结了。”

    我看着他那副似有失落的神情,猜测着问:“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女的了吧?”

    他听着我的话蓦地笑起来,又一副嫌弃的表情说,“那女的脸就像被大象踩过。”他一面说着,一面笑得愈发的大声,只是片刻又没了声音,低头安静的吸着那支Marlboro,直至它燃尽,然后他又点了一支,靠在车椅上,长舒了一口气,“临走的前一天,我见到以前的女朋友了。”他言语间侧过脸来望了我一眼。

    我安静的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在以前去过的那家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他的手肘支在车窗上,无名指轻轻抠了抠额角,“出来的时候,连电影的名字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来呢?”

    “那天中午我们去吃了一顿饭,”他说,“吃饭之前她从包里拿了两块枣糕出来,给了我一块,我告诉她我已经不喜欢吃枣糕了。”他说着又笑起来,“以前她特别迷信,看见我吃枣糕,就会说那种东西不吉利。我每次听她那样说都会和她发脾气,因为小时候,每次过节,我妈都会做枣糕给我吃,我只要吃枣糕,就觉着我妈好像还在……”他的声音渐渐哽咽,没有再说下去。

    我看着香烟的微光里他微颤的唇,推开车门,迎着吹进车里的风对他说:“今晚好像还蛮风凉的,下车走走。”

    他走下车来,转了话题问我,“诗绮这些天没添什么麻烦吧?”

    我摇头一笑,“我也是今天才回西贡。”

    “那Trista一定被她折磨惨了。”他说着一阵大笑,却叫人分明的觉着他那笑是那样的面不对心,“她最闹了,从来都没有安静的时候,成天嘻嘻哈哈的。”

    “她那样大概也是希望身边的人会开心一点吧。”我说。

    他打开那只烟盒,又把空空的烟盒给我看,“还有吗?”

    “没了。”

    “那我们回去吧。”他说着回到车里。

    回第五郡的路上,下起了雨,起初还是淅淅沥沥的,转瞬便成了倾盆的大雨,冲刷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也变得仿佛有心无力。

    车到第五郡的时候,林嘉豪忽然问我,“你喜欢Trista?”

    我沉默的点了点头。

    他于是又问:“她喜欢你吗?”

    “不知道。”我自卑的一笑。

    他于是又很肯定地说:“我觉得她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不会错的。”他自信的笑说,“你没有理由不信情圣。”

    “拉倒吧。”我不以为然地弹了弹香烟的烟灰,“说不定你连别人喜欢你都不知道。”

    他在我的话里一阵沉默,又对我说:“你知道我家里的事吗?”

    “比如?”我问。

    “诗绮她妈和我爸。”他说着看了我一眼。

    “知道一点。”我说。

    他微微地一点头,“有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只是那些没可能的事,还是装不知道的好。”

    “那你呢?”我问。

    “我什么?”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我说。

    他不无轻浮地一笑,“我这种人嘛,生来就是祸害女人的。”

    “其实……”

    “你到了。”他打断了我的话,转过身来低着头从我这一侧的窗外看了一眼,玩笑的一句,“好在我是男的,不然出去这么久,Trista肯定以为我们有什么。”

    我无奈地推开车门,“走了。”

    “顺便叫诗绮出来。”

    “知道。”

    我回到楼上的房间,看着Trista撑着雨伞送林诗绮出了院门,又看着那车渐渐消失在街角的雨中。Trista回来的时候,刻意移开头顶的雨伞,朝着窗前的我看了一眼。

    “在下雨呢。”我对她说,“小心淋湿了。”

    她没有说话,只拿雨伞遮住天空的雨,穿过小小的庭院,进了楼门。

    我回过身,看着卧房敞开的门外,听着她上楼来的脚步声。

    Trista不紧不慢地走上楼来,走进我房间的门,看着我,脸上却没有一丝的表情,上下打量着我说:“不知道你今天回来。”

    “那边的事情办完了,就临时买了火车票。”

    “怎么没让我去接你?”

    “火车晚点了,”我说,“我想那个时候你应该已经去了咖啡店,所以就没打电话给你。”

    她怀疑的上下打量着我,一只手贴在我的身上轻摁着缓慢的游走。

    我故作一个疼痛的表情。

    她不免一惊,蓦然蹙紧了眉心。

    “骗你的。”我看着她紧张的样子,不免一笑,解开衬衣的纽扣,翻开雪白的衣襟。

    她却也只是淡淡的一句,“那就好。”言语间,那张脸上依然少有表情,“你休息吧,我下楼去了。”

    “Trista。”我叫住她,可当她转过身来,我却又忘了要说的话。

    她沉默,接着微笑,脱下脚上的鞋,走近我的面前,一双手放在我的肩上,微微地踮起脚尖,微凉的唇浅浅的吻在我的侧脸,“晚安。”

    那一秒,我的心仿佛从未有过的欢喜,欢喜得我只顾了回味那微凉的一吻。

    她返身走去门边,又回过头来朝我一笑,“这个吻不算数的。”

    我想起她那晚对我说的话,方才满心的欢喜又被蒙上了一层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