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永别
    在冬天即将到来的时候,尽管是在服丧期间,褒姒却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除了没在服饰上刻意追求外,整个儿精神焕发。她变得喜欢说话了,常常把侍女们逗得哈哈大笑。她看见她们那样快活,自己也心湖荡漾,容颜舒展,快乐无比。侍女们剪纸的时候,她也兴致勃勃地参加进来,专门剪了一只白鹤当风筝放。她一改往日对环带依水的冷淡,开始不厌其烦地教她们唱歌跳舞,或吹奏笛子之类的乐器。她渴望自己弹琴的时候,依然能和从前一样享有侍女们的歌舞相伴。她变得似乎更勇敢了,常拉着几个侍女到宫外的集市上闲逛,并且总是步履轻盈地走在最前面。为了不被国人们认出来,她戴着白色的大头巾,遮住了大半个脸。在集市上,她翻看各种珍玩,品尝各种小吃,和男人女人们大声交谈,把他们一个个逗得哈哈大笑,自己却不动声色。或许是明白自己不久就要离开生养自己的故土了,她对出游变得更热情更执著了。漫步在汉水之滨,泛舟于褒水上,采果于终南山麓的森林里,大自然给她带来的喜悦,更清新,更丰富,更动人,也更深刻。她更依恋这片土地了。她用美妙真纯的弹唱回报这孕育了她的绝代风华的山山水水。她越来越理解子罗那八个字的深意了:不管个人命运如何,只要不愤激,不哀叹,不**,依然热爱大自然、热爱国人、热爱人生、热爱每一天的生活,眼前的天空便会永远辽阔,充满阳光、温暖、无穷的创造和乐趣。于是她渐渐醒悟过来,她失去的只不过是嘴唇上的笑容罢了,她还拥有更宝贵的心灵上的笑容,后者对于充满悲苦的人生来说,更美丽,更灿烂,更温情,更有力量。除非她自己扔弃,没有谁,包括神,也不能夺走属于她的心灵的笑容。她为这个发现欣喜若狂。这些日子来,她不能和别人一起欢笑,总觉得生命喜悦的开绽仿佛被某只魔爪钳住了,不能完美开放,不能完全表达,不能尽兴自由,是一种没有形式、毫无结果的无法忍受的欢乐。现在仿佛领悟到生命的真谛了,她也不再以为其苦了,她认识到并且已经望见了,在她的心灵的原野上还绽放着无边的笑容,她可以用这一种笑容作支撑,活下去,去热爱,去笑,去抗争,去创造,去感知生命的快乐,尽管她无法把这片笑容拿来示人,因而免不了在别人的眼里可能还是一个愁云惨淡的形象,但她还是得到了自失去笑容以来的深深的慰藉、情趣、力量和平静。在一种全新的心境的抚育下,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当然,她并不是完全驱逐了哀伤,这是她一生都不可能做到的。当她想起子罗时,她的眼神就会忧郁起来,但一想到他对自己的鼓舞,她又振作起来,似乎不这样做就对不起他似的。

    褒侯父子见褒姒变化如此之快之大,不由得又惊又喜,都以为是对婚姻生活的憧憬才使一个少女起死回生的,为了让褒姒以更好的面容展示异邦,两人都破例地给了褒姒很多在以前不可想象的自由,在不多的日子里尽量对她有求必应。

    出访东南四国的使臣喜洋洋地回来了,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刚抵达第一站庸国,事情就轻而易举地搞定了。尚未婚配的庸国太子一见褒姒的画像,就激动得晕倒在地,一醒来就趴在地上央求父侯快快向褒国提亲。不但是太子着迷,就是那相貌庄严的庸国国君也被褒姒的美貌和高雅迷得魂飞魄散,当下立即应允,下令打点珍奇,准备派使臣到褒国正式求亲。褒国使臣刚刚回返国都,庸国使臣也后脚赶来了,不消说,自然受到褒侯热情接待。两国一致商定,明年春天正式为公主和太子完婚。褒侯提议,两国结约,从此世代交好,相互支援,在重大问题上同进同出。使臣回国告之,庸侯欣然同意。冬天来了,庸侯不顾寒风凛冽,亲访褒城。在褒侯举行的一场盛大仪式上,两国宣告正式结亲,并签下友好之约。褒姒作为未过门的儿媳妇,在褒侯的命令下,拜见了未来的公公一面。庸侯惊叹不已,慌忙赐予褒姒美玉若干,心下却在寻思将来如何把美貌的儿媳妇快快**到手。

    褒姒无动于衷,面容平静,似乎坦然接受了被强加的未来。她知道自己无法书写自己的现实命运,她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只有在内心生活的经营中才能获得生命的快乐。自从父侯无情地扼杀她和子罗的感情以来,她就不再期望现实中的幸福了。幸福不在身边,幸福在别处。感谢子罗,一句“心中有爱,笑容永在”给了她继续追求的无限勇气和信心。她由此领悟到了世上还有另一种幸福,生命的幸福,就在一个人的心灵之中。大部分人不曾打开心灵的原野,更没有去浇灌培育,所以不曾认识、体验到这种幸福。当她把培育生活、感知生命欢乐的焦点放在心灵上时,她知道自己对于变化无常的日常命运,不管它是如何卑陋、凶险、残忍,也会淡然处之的了。这就是为什么拜见庸侯时她表现得那样出奇的平静,连褒侯褒象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庸侯走后的第二天,天上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褒国的冬天虽然冷,但却很少下雪,所以这场雪简直称得上是天赐的神奇。褒国人都喜出望外:地里的麦苗盖上了温暖的被窝,明年一定有个好收成,今年干旱所造成的苦难也就到头了。最欢喜的是孩子们了,打雪仗,堆雪人,嬉闹声响彻褒城的角角落落。褒侯也是欢喜得紧,心想这难道是和庸国结亲带来的第一个好兆头?这时终南山开采出的第一批铜矿石也运回褒城的官家作坊了,褒侯更是大喜,又带上褒象到祖庙里去叩头感恩。褒姒由于对婚姻之事不予考虑,所以也很高兴下雪,老早就拉着侍女到院子里玩了起来。她把一个又一个雪球掷向明珍,明珍也嬉笑着还击。但明珍腿瘸,躲闪时老是摔倒,逗得环带、依水和几个老嬷嬷哈哈大笑。褒姒虽不能笑,但从她彻底舒朗的神情可以看出她心头的快活来。

    但上天似乎要故意破坏她苦心经营内心小天地的“幸福”成果,没过多久,又一场灾难降临了。

    那是一个上午,褒姒吃完早饭后去向父侯请安,却不见父侯的踪影,问仆人,说是上朝刚回来又被太子叫走了。她又转身到太子的寝宫,只见曼铃独自坐在一棵树下,双手端着一只鸟笼,看着里面的两只八哥呆呆出神。褒姒向她问好,她也不理,又问太子在吗,向他请安。曼铃一听见太子二字,立刻怒气冲冲地回答,你那个太子哥哥昨晚一夜都没回来,不知又去搞哪个女人去了。褒姒转身就走,谁知曼铃突然起身,抓住褒姒,请教怎样才能使笼里的两只鸟说话。褒姒问你要它们说什么哪。曼铃笑道:“我要它们叫曼铃笑。”褒姒机泠泠地打了个冷颤,说你不是一直在笑吗。曼铃恶狠狠地说我要的是真正的笑,而且要笑得越多越好。褒姒敷衍地说要先和鸟儿打好关系,再天天教,一边教一边赏赐食物,不出半月就可以说话了,说完挣脱曼铃,逃也似的走了。

    回到寝宫,刚刚坐定,大鱼头忽然来见。他满头大汗,跪在地上,望了望四周,只是不语。褒姒醒悟,便叫侍女嬷嬷一律出去。大鱼头这才低声说道:“公主,适才几个要好的兄弟偷偷告诉奴才,说是子罗军尉昨晚被关进大牢里去了。”

    “什么?”褒姒腾的一声站起,失声惊叫,浑身颤抖。

    大鱼头又低声道:“此事千真万确,请公主冷静,赶紧设法相救。奴才告辞了。公主明鉴,奴才于此事一无所知。”

    “谢谢你,你去吧。”褒姒慢慢镇定下来。

    大鱼头叩了一个头,起身退出门去了。

    大鱼头一走,褒姒砰的一声跌坐在椅子上,一时花容失色,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褒象昨夜没回寝宫,父侯今晨又忙乱,看来果真是出了大事。父侯和兄长一向对子罗倚重有加,只不知子罗到底犯了何事,竟被投进大牢?这时明珍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褒姒在急乱之中仿佛见了救星,当即把明珍叫到内室,告以子罗被捕之事,忙问明珍有何良策。

    明珍道:“公主不必惊慌,公主可先向主上打听是否确有其事,再相机行事不迟。”

    两人正在商议,忽然环带来报:主上叫公主去呢。褒姒和明珍急忙走出寝宫,但见一个内侍站在庭院,见了褒姒便拱手作揖道:“主上请公主火速前往,有要事相商。”褒姒和明珍惊疑地对望了一眼,明珍鼓励地点点头。褒姒便带了环带,随内侍向褒侯的寝宫去了。

    原来精明狡猾的太子,一直派人暗中监视子罗。自子罗成亲之后,枕边美人红玉便行使了监视之责。这红玉识得几个字,聪明无比,深谙俘虏男人之道;在赏予子罗之前,早就是太子褒象的红颜知己,怀中玉体了。这红玉一直幻想能被太子纳为妃嫔,将来再设法升为正宫,不料竟被太子送给一名武将,大哭大闹,但禁不得褒象的软硬兼施,只得答应,及见子罗雄俊,暗自欢喜,可没想到子罗对她却冷淡无比,几乎不与她同床,总睡在隔壁的一张行军床上,于是一腔羞愤都撒向子罗了,自是暗中监视,十分用心得力,更幻想以出色的侦察成果,毁掉子罗,自己又可与太子鸳梦重圆了。虽不情愿,但迫于太子的旨意,却不得不低眉顺眼,把子罗的饮食起居照顾得十分周到细致。子罗万万没想到,这个被赏赐来的、和他有夫妻名分的女人竟暗怀着监视他的神圣使命。一日,红玉回来,见子罗和几个操外地口音的男人正在喝茶交谈,那几个男人见了红玉,便起身告辞而去。红玉不动声色地问他们是谁,子罗答以老家来的几个朋友。红玉说既是朋友,何不留下多盘桓几日。子罗说不必了,他们是在褒城做生意的。红玉偷偷告诉褒象,褒象说那些人可能是宋国人,嘱咐红玉再盯紧点,看他们有什么秘密交易没有。有好几次深夜,不能入眠的红玉总听到窗外响起一声类似猫头鹰的凄厉叫声,接着隔壁出现一阵细微的响动,门吱呀一声开了,仿佛子罗走了出去。红玉便起床,悄悄打开门,只见隔壁房间,行军床上空空如也,摸摸被窝,还是热的,启开窗户望外一望,只见子罗手握利剑,随一个黑衣人远去了,转瞬不见。红玉又惊又疑又怕,有一次便壮着胆子悄悄跟了出去,一直跟到褒城大街上,只见子罗和黑衣人走到一家店铺前,黑衣人敲了敲门,门开了,子罗和黑衣人往四周看了看,迅速走进屋,关上门。红玉从暗角里走出来,上前一看,原来是一家名为“天云来”的药材铺,蹑手蹑脚地倾听,一片叽哩哇啦,什么也听不懂,再从门缝里一瞧,只看见一张脸,就是那天在家里喝茶的一个,其余的都看不见,但听嗓音,想来至少有七八人左右,红玉不敢久探,便暗暗记了店名离去,次日偷偷告以太子。

    自那次探知宋国使臣回国前夕偷偷会见子罗之后,褒象就开始怀疑子罗可能身在褒而心在宋,但苦于一直没找到实据,再加上自信以褒国的丰赏隆遇,定能使子罗安心褒国,所以一直宽以待之,静以观之,但如今子罗竟深夜外出与宋人密谈,子罗又手握较大兵权,且又深受士兵爱戴,保不得策划什么阴谋,发动叛乱,这可是关乎到他褒族统治、尤其是他褒象的千秋大业啊,在这个根本问题上,他子罗本事再大,也要毫不犹豫地剪除!事不宜迟,褒象当即决定来个打草惊蛇,逼其现出真面目。

    红玉接到密令,即在所有的酒罐里下了迷药,当晚像往常一样,置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子罗丝毫不疑,面对低头吃菜的妻子,照例默默独饮,忽然感到一股奇怪的晕眩,伴随着可怕的睡意,向全身沉沉袭来,这可是从没有过的情况,登时大吃一惊,乜眼一瞧,只见红玉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立即醒悟,奋力站起,指着红玉喝道:“贱人!你,你在酒里下了什么?”红玉跳过一边,冷笑道:“夫妻无情药!”子罗转身取下挂在墙上的利剑,摇摇晃晃地去砍红玉,红玉又跳到另一边,拍手笑道:“男人倒在女人下!”只听得扑通一声,举剑而来的子罗猛地倒在地上,呼呼睡去。立时,隐藏在门外的太子亲信,带着兵士一拥而上,将子罗捆了,扔进马车,秘密送往大牢。

    就在这个深夜,褒象亲率人马踹开“天云来”药材店铺的大门,去捉拿店主,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宋国店主和两个伙计持剑拼死抵抗,眼看逃生无望之时,迅速从怀中摸出药丸吞下,眨眼间七窍流血而死,手下们阻止不及,致使褒象竟没得到一句口供,翻遍店中角角落落,也没找到丝毫可资证明子罗勾结宋人图谋不轨的证据。唯一有价值的是,店主及手下这种非同寻常的自杀,促使褒象深信子罗和这些宋人一定在暗中策划某种针对褒国的阴谋活动,他们身后一定暗藏着一个可怕的组织。褒象不敢做主,立即禀报父侯。褒侯虽对太子没有事先呈请就擅自采取如此重大行动十分震怒,却也十分赞赏太子的精明果断。在太子绘声绘色的分析下,他自己也对子罗的“图谋不轨”深信不疑。褒侯当即在太子的陪同下,亲自前往大牢,命人用一盆冷水泼醒昏睡中的子罗。面对褒侯父子的审问,子罗声称自己因深感褒侯恩遇,对褒国一直忠心耿耿,绝无贰心,和那些来自故乡的朋友交往,仅仅局限于喝酒聊天,至于图谋之类的东西,实在无从谈起;试想,一个卖药材的小民还能图谋什么呢。褒象冷笑一声,说你别装蒜了,你那个店主同胞已经招供了。子罗问他招供什么了,你可以将那人叫来和我当面对质吗。褒象哑然。子罗叹道,巍巍国君,堂堂太子,竟凭一个虚妄的想象就可以杀死一个有功之臣,实在叫天下人不服。褒侯默然。褒象不甘心在父侯面前竟输给一个臣子,当即气急败坏地叫道,那你说说,你那个店主同胞,还有那两个伙计,为什么一见逃不掉,就服毒自杀,如果他是清白的,他用得着这样做吗。子罗神情大变,盯着褒象,喃喃道,兄弟,你太残忍了,说着流下泪来,自此不管褒侯父子怎样威胁利诱,再无言语。褒侯无奈,只得用刑,但子罗只是闭着眼睛,流泪流血,兀自不言。父子俩一时手足无措,只得嘱咐狱卒好生看管,怏怏而去。褒侯于清晨召集大巫师、卿士、三公等人,告以抓捕子罗之事。禁不得太子的一番情报汇报以及红玉绘声绘色的回想,褒国的宗教和政府要员也都深信子罗“图谋不轨”了。褒侯大手一挥,豪迈地总结道,只要危及到褒国社稷的安全,不要说是一个子罗,就是千万个这样的人才,也要咔嚓杀掉,直说得贵族们连连点头。

    但如果不从子罗的口里挖出惊天秘密,褒侯或许此生再无宁日。从那个店主的果敢之死来看,酷刑对于子罗这样的伟丈夫来说,只会成为他个人精神升华的道具,而决不会导致其他任何卑劣的结果(除了身体上的伤害),因此,如何迫使子罗就范,就成了摆在褒国国君面前的最大难题。整个上午,褒侯和太子一直在苦苦寻求这道题的答案,当太子在混乱的想象中建议让公主去试一试的时候,褒侯的两只眼睛登时贼亮了起来。在宗族和国家利益至上的辉煌命令下,一个女子的脸面算得了什么,因此他的犹豫只持续了短短一会,就变成拈须颔首的惬意动作了。于是褒侯即刻派人请公主来见。

    可怜的褒姒哪里知道这其中的机关,她还指望从褒侯的口里套出子罗的信息呢。当下褒姒进了寝宫,向褒侯、太子行过礼,问道:“不知父侯找孩儿有何事?”

    褒侯咳嗽一声,神色极为严肃,道:“有件事情不得不通知你,你听了之后可不许乱来。——军尉子罗图谋不轨,幸亏被太子及时发现,已经被关进大牢里去了。”

    令褒侯褒象感到惊异的是,曾经哭闹着要嫁给子罗的褒姒对这个震撼**件似乎无动于衷。她只是嘴角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平静地问道:“何谓图谋不轨?”

    褒侯父子互相对望了一眼:这口气怎么跟子罗的一模一样?

    褒象不慌不忙地答道:“子罗常常深更半夜出去,和几个做生意的宋国人密谈,那几个宋国人肯定是宋国安插在褒国的奸细,当我们去抓他们的时候,这伙人立刻就自杀了,可见子罗和他们一定有着针对褒国的不可告人的阴谋。”

    褒姒道:“这么说,你们抓子罗,并没有真凭实据?”

    褒侯一时显得颇为尴尬:“这个,这个,的确没找到什么实证,可是我们有足够的怀疑……”

    褒姒登时蒙着脸惊叫起来:“天哪,你们怎么能靠想象来抓人杀人呢?”

    褒象厉声喝道:“怀疑就是证据!”

    褒姒扑通一声跪下,抱住褒侯的双膝哭求道:“求求您,父侯,快放了子罗吧。你们一定是误会了,子罗绝不会做叛逆之事的,我相信他,他决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这是政治!你一个女人懂什么!”褒象正在一边走来走去,闻言停住脚步,瞪着血红的眼睛,指着褒姒大叫起来,“你相信他?哼!你凭什么?除了那套标致的男人外表,你对他了解多少?你身为褒国公主,竟对国家安危漠不关心,反而对一个图谋不轨的男人念念不忘,你对得起生你养你的这片国土吗?就是娘的在天之灵,也会对你失望的,因为娘活着的时候,最关心的就是我们褒族的统治能否长治久安。我再次警告你,只要有人威胁到褒族的统治,破坏褒国的安全,哪怕只有一丝怀疑,也要当成百分之百的证据!这里面没有任何感情!听到没有,不管是什么人,在这个问题上决不能有任何感情!”

    褒姒呆呆地望着面目狰狞、咆哮如雷的太子,泪水哗哗奔流。

    褒侯俯下身,伸出手,慈爱地抚去褒姒脸上的泪水,他这个温存的动作使褒姒更感恐惧,但她不能拒绝,她只有闭着眼承受。

    褒侯将褒姒扶了起来,柔声道:“桑儿,父侯也是迫于无奈才这样做的。你也知道,父侯对子罗一向倚重,巴不得他成为保卫褒国的强大柱石,何尝愿意失去这样的帅才呢?那等于是砍掉自己的臂膀啊!父侯昨晚亲自询问子罗,可他什么也不说,使父侯非常难过。父侯把你找来,就是希望你去劝劝他。”

    褒姒瞪大了眼睛:“我,我去劝他?”

    褒侯点点头:“只要他坦白一切,配合朝廷的调查,再次宣誓效忠褒国,父侯就既往不咎,一如既往地重用他。”

    褒姒神色舒展,惊喜地问道:“真的?”

    褒侯沉重地点着头,长叹一声:“寡人实在不愿失去这样的人才啊!”

    这一声叹息使褒姒大为感动,她仿佛突然理解了什么才是一个国君的真正痛苦。直到此时,她才明白父侯请自己火速前来的真实用意。她沉思起来。褒侯褒象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等待她的决定。

    “好吧,我试试。”她坚定地回答。

    褒侯大喜:“不愧是我的好女儿。”

    褒象也笑道:“这才是真正的褒国公主。”

    褒姒的神色淡淡的:“什么时候?”

    褒侯道:“马上就去。”

    褒姒迟疑了一下:“不行,子罗昨晚折腾了一晚上,一定没睡好,眼下肯定在休息,还是过一两天,挑个晚上再去吧。”

    褒侯笑道:“乖女儿还真会体贴人的。”

    褒象冷笑一声:“为什么选晚上?”

    褒姒的声音淡淡的:“因为,再坚强的男人,一到了晚上,就会变得脆弱的,尤其是在烛光的照耀下。”

    “这个理论可从没听说过。”褒侯褒象都哈哈大笑起来。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褒姒显得十分沉着,冷静,连明珍也暗暗纳罕。这个聪明勇敢的女奴只知道公主即将奉命劝说子罗,却万万没料到,她的女主人居然会瞒着她这个知心而又得力的助手,在暗中做着某种可怕的准备。第三天晚上,当星星和月亮又把清辉撒向人间的时候,褒象带着一群士兵,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地接公主来了,那气派好像在预示一个辉煌战绩。褒姒早就打扮一新,等候多时了。除了淡若浮云般的神情,她看上去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动人。褒象第一眼就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这回褒姒没带任何侍女,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面,褒象和士兵们紧紧跟着。褒姒走了一会,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来回头一望,透过熊熊火光,只见几个侍女嬷嬷正站在庭院里张望着她呢。凄寒的月光下,明珍的脸上分明写着担忧二字。她看见公主回望,立刻挥手叫了起来:“公主,早点回来啊。”褒姒没有回答,静静地望了一会,便转身去了,步伐从容。

    出了宫门,登上马车,的的得得地到了司寇衙门。狱长恭恭敬敬地迎上前来。褒象亲自把褒姒扶下车,走进厅堂,免不了一番殷切鼓励。褒姒建议为子罗提供一份酒菜,这样效果会好些。褒象满口应承。于是一个狱卒端着酒菜,一个狱卒举着火把,带褒姒履行使命去了。褒象便带着随身侍卫,守在厅堂静候佳音。士兵们灭了火把,在衙门外守卫着。

    打开牢门,走进去,在火光的照耀下,只见墙角的稻草堆上躺着一个人,身上只盖着薄薄的一床被褥。这就是子罗吗?褒姒只觉鼻子发酸。狱卒踢了囚犯一脚,连声喝道:“起来起来!”子罗转过头,朦朦胧胧地望见一个熟悉的女子站在眼前,那默默的忧伤的眼神使他浑身一颤,他猛地坐起,带着无限的希冀,沙哑着问道:“公主,是,是你吗?”

    他手上戴着梏,他的头发是那样凌乱,脸上的伤痕是那样明显,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下,他是那样激动,那样欣喜。

    一种揪心的痛流布全身,褒姒哽咽着答道:“是我。”

    子罗笑了:“谢谢你来看我。”

    这时狱卒已摆好茶几、酒菜,正在点燃两支蜡烛。

    子罗默默望着狱卒的一举一动,面色凝重。

    须臾,狱卒向褒姒躬身道:“启禀公主,奴才已备好酒菜了。”

    褒姒冷冷道:“你说我的客人怎么吃饭呢?”

    狱卒恍然大悟,忙解开子罗的手梏,取下来,宝贝似的放在一边。

    褒姒道:“没你们的事了。”

    两个狱卒行了礼,一声不吭地走出去,当啷一声把牢门锁上,把火把插在门外的墙眼里。

    褒姒又冷冷说道:“本公主重任在身,你们给我站远点!”

    两个狱卒躬身道:“是!”便从牢门口消失了。

    褒姒回过头来,只见子罗怔怔地望着小方桌上几碟上好的菜和一罐美酒,像是心有灵犀,子罗抬起头来,两人不觉目光相遇。

    子罗笑道:“没想到他们在杀我之前还这么慷慨。”

    褒姒没有回答,径直走到小方桌前,跪下,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在对面,一杯给自己,然后望着子罗,平静地说道:“你的英雄气概呢?如果还没有被吓跑的话,就坐过来喝酒。”

    子罗微微一笑,立即站了起来,他依然是那样高大强健,威风凛凛,尽管受了刑,步履依然矫健有力。他走到小方桌前,盘腿坐在褒姒对面,不由分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褒姒又为他斟满一杯,他端起来又是一饮而尽,如此连饮三杯。

    褒姒道:“别忘了吃菜。”

    于是子罗又风卷残云地扫荡起菜来,一边吃一边自己斟酒,后来干脆抱起酒罐喝了起来。褒姒默默地望着,也不管他。子罗也不看褒姒,只管独吃独喝,眼看酒罐里的酒不多了,便往空杯里斟了满满一杯酒,然后抱起酒罐,仰着脖子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一喝完,就把酒罐往脑后一抛,酒罐砰的一声摔碎了。两个狱卒听到巨大的声响,慌忙跑到牢门口。褒姒厉声喝道:“滚开!”两个狱卒又战战兢兢地从牢门口消失了。

    这时子罗端起酒杯,望着褒姒,神色凝重:“子罗用最后一杯酒来敬公主,请公主赏脸。”

    褒姒也端起酒杯,神色庄严:“褒姒也用今生唯一的一杯酒,来感谢军尉。”

    两人伸出手,酒杯相贴,四目交对,一时千愁万恨,无以言传,就这样彼此注视良久,直到子罗轻轻说了声“喝了吧”,两人才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一喝完,双双不约而同地将酒杯抛往脑后,酒杯摔在黑暗的地上,发出清脆的鸣叫。接着,是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沉寂,两个人都低头不语,只有摇曳的烛光,不时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过了漫长的一百年,子罗才抬起头来,声音出奇的平静和温柔:“是他们叫你来的吧?”

    褒姒抬起头来,不觉浑身一颤:她又看到了那双朴素和忧郁的目光,带着默默的关切和眷念。啊,她当初就是被这双神奇而美好的目光吸引住的;现在,即使他已沦为囚犯,在黑暗的牢狱里望见这双目光,她的芳心依然为之温情地**。

    她流泪了。临行前她一直告戒自己千万要冷静,可想到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注视这样一双令她梦绕魂牵的目光了,就禁不住悲情涌动,泪雨霏霏。

    她擦了擦眼泪,注视着子罗,哽咽着答道:“是的。他们说,只要你坦白一切,就既往不咎,继续重用。”

    子罗笑了:“我只知道,他们一直把国人当天真的小孩对待,没想到他们对自己也很天真。”

    褒姒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图谋不轨?”

    子罗定定地望着褒姒,在血一般的烛光的吹拂下,他眼睛中那朴素和忧郁的光辉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漠然、凄厉、弃绝一切的眼神。这眼神像寒风似的吹到褒姒心头,使褒姒的心流血,颤抖,不知所措。

    但见子罗仰起头来,举手向天,嘶哑着喃喃道:“只有上天才知道我子罗的处境。”

    这饱含无限悲怆的低沉的呐喊使褒姒猛然想到自己的命运,她不由得蒙住脸啜泣起来,为自己,也为子罗。她突然明白,在命运不可自决的牢狱里,再动人的劝说和最严酷的刑罚一样,显得那样滑稽可笑。

    她决定不再浪费口舌,立即实施她的计划。她用衣袖抹去泪水,露出平静坚定的神情。她的手伸进怀里,就要取出藏在里面的……就在这时,她呆住了,她看见子罗的泪水涌了出来,接着,她听到了一声令她心醉的呼唤和令她肝肠寸断的询问:

    “桑妹,你,你真的,失去了笑容?”

    顷刻间,泪水又奔涌而出,她点点头:“是的,褒姒永远不会再笑了。”

    子罗仰起头,一声充满哀恨的悲叹:“公主,我们都是受苦的人哪!我们没有幸福,幸福是别人的!”

    “幸福是他们的。”褒姒接口喃喃道。

    仿佛是为了安慰子罗,她赶紧舒展着脸说道:“没关系,你不是说过,心中有爱,笑容永在吗?我按你说的去做,过得也不错呀。”

    子罗的眼睛湿润了,他笑了笑:“好啊,那我就放心了。”

    他停住了,出神地望着烛光,似乎陷入了回忆。褒姒也不觉凝望起烛光来。两个人共守着两朵火焰,一时都沉默了。

    子罗忽然结结巴巴地问道:“我,我听,听说他们,要把你嫁,嫁给……”

    褒姒淡漠地接口答道:“是庸国太子。时间定在明年开春。”

    子罗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像是使出全身力气说道:“希望你幸福,永远开心。”

    褒姒道:“谢谢。”

    嗤的一声,一个小夜虫飞过火焰。两个人又低头去瞧,这才发现,两支蜡烛快烧完了。

    子罗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道:“公主,你快走吧,太子还等着你回话呢。对不起,子罗让你失望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愣住了,只见褒姒站起身来,一边望着他,一边从怀里慢慢摸出一把短剑。在烛光的辉映下,短剑闪烁着寒冷锋利的光芒。

    “你,你要干什么?”子罗一步上前,抓住褒姒握剑的手,惊慌地问道。

    “快把它藏起来!快!”褒姒望了望牢门口,低声而急促地说道。

    子罗下意识地把剑藏入怀里。

    “我相信你,你是清白的。”褒姒一把搂住子罗的脖子,在子罗耳边悄悄说道,“呆会你打倒狱卒,拿我做挡箭牌,杀出去,衙门口有一辆马车,你驾着它逃出去,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子罗紧紧搂住褒姒,轻声呼唤道:“桑妹——”

    他的呼唤立刻得到了热烈的回应,他的嘴唇被褒姒的嘴唇封锁了。无限的倾慕,深深的爱恋,苦痛的相思,被无情摧毁的悲愤,长期被**的激情,都在刹那间交融成疯狂的吻。

    烛光快要熄灭了,褒姒挣扎着推开子罗,声音冷酷而坚定:“咱们就此永诀,立即行动!”

    说着她吹熄烛火,走到牢门口,大声喊叫卫兵。两个狱卒跑来,打开牢门,刚走进来就被躲在门后的子罗迅速打昏在地。接着,子罗拉起褒姒,钻出地道,冲出地面。

    褒象正坐在厅堂里喝茶,他正奇怪公主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呢,忽听到庭院里传来士兵的惊呼声:“谁?公主被绑架了!”褒象立即冲了出去,只见月光下,士兵们已将子罗团团包围,但就是不敢上前。子罗用剑逼住褒姒的喉咙,挟着褒姒慢慢向马车的方向退去。褒姒看见褒象,挣扎着喊道:“哥哥救我——”褒象厉声叫道:“子罗,你这样做更是犯了死罪,快放了她!”子罗一声不吭,一步一步地走着,士兵们一步步后退。褒象忽然用饱含感情的声调说道:“子罗兄,只要你放了公主,宣誓效忠主上,天云来药材店的事就不再追究了,你继续做你的军尉,待明年兄弟禀告父侯,提升你为中军帅位。只要你尽心辅佐,我们兄弟俩世世代代,同享富贵。兄弟身为褒国太子,一言既诺,还望子罗兄三思啊。”子罗笑了:“兄弟?”褒象惊讶道:“是啊,我们曾经结拜为兄弟,难道你忘了?”子罗冷冷答道:“我怎么会忘记我曾经有个狡诈狠毒的太子兄弟呢?”褒象纵声大笑,但他的笑声倏忽而止,因为他听到了一片凌厉的马蹄声,正清晰地传来。子罗也听到了,所有的士兵也听到了,一时都露出惊疑的神色。踏着死一般的沉寂,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甚至可以闻到牲畜们粗重的鼻息,听见鞭子在夜空中凄厉的回响。

    忽然,停在院子里的两辆马车也骚动起来,四匹马也抖动身子,咴咴地嘶叫起来。子罗瞥了瞥远处的马车。褒象何等聪明,立刻猜到了子罗的用意,当即厉声喝道:“快,护住马车!”

    一群士兵立即跑上去,守在两辆马车四周。

    子罗大喝一声,一手搂着褒姒,一手挥剑,向马车冲去。士兵们急速后退。褒象厉声喝道:“一群混蛋!怕什么!公主不会有事的!都给我冲上去,谁抓住越狱犯,重重有赏!”

    士兵们得令,都哇哇冲上去,登时和子罗厮杀起来。

    褒姒流着泪尖声凄叫:“哥哥,你不管妹妹的死活了?”

    褒象纵声大笑:“好妹妹,你不会有事的。”

    士兵们都怕伤了公主,加上素闻子罗骁勇无比,心中不免胆寒,竟被子罗夺过一支长剑,打得连连后退。褒象一见不对劲,便向身边几个侍卫悄悄嘱咐了几句,三个侍卫立时加入战团,出手狠辣,全然不顾褒姒死活,加上士兵们又时不时地东一枪西一剑地刺来,子罗深怕褒姒受伤,一时狼狈不堪,不觉身上已中了几剑。褒姒惊叫声声,拼命呵斥几个侍卫,对方却充耳不闻,依然狠杀!

    就在子罗绝望之时,奇迹出现了——那片凌厉的马蹄声突然像洪水一样涌了进来,伴随着一声喊叫:“大哥别慌,兄弟们接你来了!”八匹马,八个一身黑衣的蒙面人,八支长枪,立刻将褒象的士兵冲杀得七零八落,惨叫声声。三个侍卫一见,立即转身护住褒象,连连后退。褒象大声喝道:“再叫兵来!再叫兵来!”八个蒙面人也不恋战,其中一个叫道:“大哥快上马!”子罗放下褒姒,飞身跃上一匹马,坐在那个蒙面人身后。褒姒凄叫一声:“子罗——”子罗回头望着褒姒,目光中饱含着凄厉的柔情。那匹马已冲出去了,他使出浑身力气喊道:“公主,保——重!快——乐!”顷刻间,八匹马,八个蒙面骑手,连同子罗,像一缕轻烟在月光下消失了。士兵们东倒西歪,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离去,一个个呆若木鸡。

    子罗万万没想到,他临走前那声充满苦痛的嘱托竟会给褒姒带来一场囚禁。精明的褒象听见喊声,立即醒悟。

    褒姒呆呆地伫立着,凝望着子罗远去的方向,高兴之余,只觉心头一片茫茫虚空,裹挟着寒冷、孤独和恐惧,呼啸着,翻卷着,呐喊着,沉落着,像万千枯黄的树叶一般,纷纷扬扬,遮蔽着夕阳下的整个时空——她知道,自此子罗是永远地消失了……一阵令人窒闷的气息像山一般地从身后逼来,她悚然转身,不觉惊叫一声,只见褒象幽魂般地矗立在她面前,冷冷地瞧着她,一言不发,神色可怖。几个侍卫站在褒象身边,表情漠然。看上去褒象似乎一直躲在她身后监控她的心灵,已经在暗中侦察很久了。

    褒姒只觉无比恐怖,失声惊叫:“哥,是你——”

    啪,一记耳光凶狠地打在褒姒脸上。

    褒象瞪着褒姒,慢慢吐出两个字:“死——罪!”

    一伙蒙面人竟当着太子的面劫走子罗,使褒侯在震怒之余,又惊又怕。“褒国被一伙阴谋份子包围了!”他像一头受伤的狮子咆哮着。更让他恼怒和惊骇的是,他竟然对这伙人的来历一无所知。他们躲在黑暗深处,对他的统治虎视眈眈,随时发动致命的袭击。他们不但一个个身怀绝技,而且有着严密的组织、精深的智谋和令人震惊的自我牺牲精神。从那八个蒙面人劫走子罗所配备的武装来看,他们还是富裕的,有着强大的经济实力!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身为一国之君,决不能坐以待毙,他要还击,尽管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他也要还击,要大规模地还击!他下令拿出布帛,画了成千上万个子罗的头像,到全国到处张贴,许以重赏。他还派出大批使臣,奔赴各国,请求各诸侯协助捉拿子罗及其同党。至于加强宫中及各衙门警卫,自是不在话下。每晚睡觉时,卧室门外的持戟卫士由两个也增至四个。作为侯国的继承人,不消说,太子更是受到严密保护。

    做了这一切之后,褒侯总算感到安全些了,一颗恐惧的心在自我安慰中也渐渐平静下来,现在,该处理那个拣来的、私自放走子罗的所谓的褒国公主了。

    就在子罗逃脱的当夜,褒姒被关进褒侯寝宫的一间密室里,接受褒侯父子的审问。出乎他们意料,跪在地上的褒姒竟以从容得出奇的口气,详细述说了自己的“罪行”。她说,她原指望子罗有她做人质,就足够脱险了,但万万没料到会突然杀出八个蒙面人来,竟导致那样血腥的结果。褒象冷笑一声,质问她是不是想乘机和子罗一起逃走。褒姒没有回答,只说自己犯了死罪,请求一死,且越快越好。

    她苍白、平静、坚定的面容使褒侯父子暗暗吃惊,面面相觑。一个安富尊荣的公主竟请求一死,令人匪夷所思!她可是庸国国君未过门的儿媳妇啊,未来庸国的国母,在她身上,暗藏着多么巨大的价值!他们怎么舍得杀她呢?可她的确又犯了死罪,这可如何是好?要是被族内那些宗教、政府官员得知,就是这个拣来的和褒族毫无血缘关系的野女放走了褒族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敌人,他们肯定会异口同声地叫杀的!要知道,当初他收养这个被遗弃的孤女,他们可是狠狠阻拦了一番的。万幸的是,现在只有褒侯父子才知道这个秘密。为了维护褒侯的权威,为了将来的褒国,同时也为了不使褒族产生分裂,褒侯父子经过商议,决定取消褒姒的招供,为褒姒辩护。他们和颜悦色地告诉褒姒,她一定是弄错了,那么多士兵都亲眼看到了,不是她放了子罗,而是子罗劫持了公主,用一把锋利无比的剑逼住她的咽喉,在一帮来劫狱的同伙的接应下,乘机逃脱了。她之所以认为是自己协助了子罗,是因为她受到了惊吓,有一种深深的罪责感。他们命令她不要再带着一颗受伤的心臆想下去了,她必须牢牢记住,在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她,褒国公主,不幸做了囚犯越狱的人质,她没有丝毫过错,她的表现十分英勇,真不愧为国人爱戴的公主。

    这下该轮到褒姒大大地吃惊了。她瞪大眼睛,望着国君和太子,一时恍惚起来,竟不知自己和对方所说的,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过了好久,当她回返自己的内心,总算才认识到父侯兄长对自己之所以颠倒黑白地安慰和赞赏,一定暗藏着别的更大的目的。她真想报以纵声大笑,在笑声中痛骂他们的无耻、荒唐和虚伪。骂他们不但可以随意剥夺臣民的一切,还把杜撰出来的美德随便强加在臣民头上!骂他们为了别样的用心,竟强行改动她的历史,使得她对子罗神圣的爱也变成了一场闹剧!荒谬呀!荒谬得真是残忍啊!她充满蔑视地瞪着褒侯太子,瞪了很久,似乎要瞪穿他们的肺腑,直瞪得褒侯父子坐立不安,面面相觑。她没有骂,因为她笑不出来,但荒唐虚伪的赞美使她忍不住恶心,哇哇地干呕起来,直呕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褒侯父子连忙上来为她拍背,还叫人到大巫师那里拿药去。她看着他们突然展示出来的慈爱,呕得更凶了,仿佛心都快吐出来了,一连喝了几大碗白开水才略略好些。也好,她对自己说,也许靠了这些虚构,她至少不会关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房间了。但她大错特错了,为了惩戒和驯服她,褒侯依然把她锁在这个房间关禁闭,命令她好好忘掉过去,以新的面目展示将来,三天后才把她放回自己的寝宫。那时明珍的泪都快哭干了。紧接着,一群侍卫咚咚地跑来,将她的寝宫又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也就是说,她被软禁了。

    在她失去自由的时候,整个国家却在传颂她的英勇事迹。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智慧无比的公主奉命去审讯一个重要囚犯,却被劫作人质,囚犯见她长得美貌,便要她做夫人,她拼死抵抗,咬断了**的手指,囚犯痛得一下子掉进了黑暗,像野兔一样顺势逃走了……

    当这个可笑的英雄故事由大鱼头、再经过明珍传到她耳朵的时候,她再一次落泪了。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场,但她笑不出,她只有默默流泪,要不就走到院子里,透过枯寒的树枝仰望灰蒙蒙的天空,以哀伤来回应这个滑稽的世界。

    她知道,再有两三个月她就要嫁到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去了,这是她在褒国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在这个一切为了告别的季节里,每个日子都蕴涵着异样的情感,即使再恶劣的天气也仿佛带着柔情。她在能走动的范围内尽量走动着,极力地了望四面的天空和远处的群山。她沉入了往事的回想,啜饮着过去美好的一切,似乎要把十九年最珍贵的生活片段深深地烙刻在心灵的记忆里,带到异国去,陪伴她的后半生。

    她想念她的童年,想念她的少女时代,那时她无忧无虑,和侍女们踏歌在汉水之滨,把水晶般清澈灿烂的笑声撒向四方。

    她想念几个月前旱魃肆虐的日子,她为国人们分发稀粥,想方设法逗引他们的笑容,那时虽艰难苦痛,可是满怀信心,感到多么充实。

    她想念那场热烈奔放、尽显生命的雨师乐舞,那是她亲手创造并亲自参与的一次伟大而神奇的狂欢,她把一生的爱、激情、祈望、歌颂和抗争都熔铸在里面了。

    她想念母亲的恩情,想念她默默的顺从和枯亡的生活,想念她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孩子般的欢笑。

    她想念为她而死的七个侍女,想念她们的勤苦善良、欢乐的笑声、美丽的舞姿和令人惊叹的才华。

    她更想念子罗,想念演武台上他高高腾越的英姿,想念洗月台上,他进入自己的琴声,挥舞神奇的剑术,把千万朵花削成一个个美丽的梦,想念他摇撼自己心神的朴素而忧郁的目光,想年那个怀病的深夜,和他在床前的依偎细语,想念刚刚逝去的永别之夜,在烛光幽照的牢狱里,那疯狂而凄艳的长吻,想念他在马上最后的回头,满脸的血和泪,眼神中凄厉的柔情,以及那时时回荡在耳边的声嘶力竭的嘱托……

    她祈盼他顺利逃出褒国,逃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在那里,一个美丽的女子爱上了他,他,他也爱她,没有人阻拦,于是他们结合了,过着幸福的生活……

    啊,他像流星一样划过她生命的夜空,以无以伦比的辉煌诱引了她的眼睛,在风中留下一次短促的爱情,消失了,再没有人用神奇的箭给她射来雪白的羽毛和金黄的树叶,抚慰她,鼓励她,支撑她,没有了他的这个城市已无可留恋,不久,她也要远去,化作一颗流星消失在黑暗的褒国上空……

    彤云密布,越积越厚,整个天空像一块可怕的巨石快要**下来了。她站在庭院里,仰着头,高高地伸出双手,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呀!**呀——”

    明珍惊呆了,环带依水惊呆了,嬷嬷们惊呆了,持戟的侍卫们也惊呆了。狂风把她的呼告送往四面八方……褒侯惊呆了,太子惊呆了,大巫师惊呆了,三公六卿惊呆了,国人们惊呆了,守在店铺前的凤白惊呆了……

    仿佛回应她的呼唤,又一场大雪呜呜咽咽地下起来了。她长久地伫立在飞雪中,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嘶哑地叫喊着,让积雪一点点地将她埋葬。褒侯父子急急奔来,命令侍卫强行把她抬回屋内。

    过去虽有美好,无奈已成空无,今日虽然实在,却是身陷困顿,将来虽可期待,只是茫然不知。子罗啊子罗,你叫我如何保重?如何开心?心中有爱,笑容永在,在被禁抑被摆布的命运里,心中遍布哀和恨,你叫我爱什么去?又怎生去爱?爱山,爱水,爱苦难的生灵,不过是对自己一次次的哀怜和欺骗!

    深夜里,褒姒面对凄艳的烛光,呼唤着子罗,蒙着脸哭泣,再一次陷入混乱和绝望之中。

    有时,她在悲悯中产生出自我感动的情怀来,这时她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从中感到一种奇异的深度的不可言说的快乐。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天上的一个仙女,故意被遗落在人间,之所以在人间受难,是为了净化,为了生出天鹅般的翅膀,将来有一天在崇高美妙的圣歌中回返天庭。她这样想着,便仿佛真的望见了自己因为痛苦而变得圣洁的脸,正在天风的飘荡中凝化成雕塑般的永恒。那洁白修长的脖颈,竟像优美的琴弦一样弹奏出动人的乐音。所有的精灵围着她舞蹈,所有的飞鸟为她飞翔。他们怜悯她,眷爱她,歌颂她,鼓舞她,就像她是他们庄严的女王似的。这个女王带着无限的忧思沉浸于大地、天空和时间,进入一种高洁,一种宁静,一种真挚,一种温暖,确切的说,是进入自己的形象。她含泪凝视着自己,禁不住激动起来,她觉得自己已被暗中赋予了某种特别的意义,这时,她认为自己是美的,是崇高的,骄傲的,独一无二,不可征服!

    她不知道,她之所以在苦痛中为自己创造出这样一种形象来,不过是一种自我怜悯、自我对话、自我慰藉罢了,这种虚幻出来的形象之花一旦触及日常生活的真实,就会不可避免地开出朵朵幻灭来,更加深那作为源泉的苦痛,更强化那火山喷发般壮丽的虚构。

    这个冬天,就这样挣扎着冷冷地去了,眨眼间,春天又应时光之约,翩翩地飞回来了。天空清朗起来了,偶尔驰过明亮的雷声,下的雨也带着鲜润甘美的气息。院子里的树吐出了嫩芽,越过头上窄窄天空的鸟儿们也似乎多了起来,花园里水池边的垂柳又婆娑着枝叶。听,远处传来汉水动人的波荡声,这位女神也变得丰盈袅娜起来了吧?那么,守护她的群山必定更加巍峨俊朗,山上的树林必定更加葱郁,更加喧繁。那洗月台的楼阁,一定显得更加灵秀了吧?圣湖的水一定更深了,只不知被焚毁的四周,偷偷地长出了新的草木没有?

    褒姒在侍女的陪伴下,漫无目的地走在被圈起来的窄窄的宫廷,张望着远处的天空和高山。春的气息扑面而来,春的使者塞满了宫中的每一个角落,但这个春不属于她,这个春将给她戴上命运的真实而可怕的面具。

    再过半个月,她就要远嫁到庸国去了。

    褒侯一声令下,乐工们开始高奏喜洋洋的婚曲,宫中登时翻滚着喜庆的气氛。大红灯笼挂出来了,挂满了褒城的大街小巷。嬷嬷们打点着嫁妆,侍女们整理着各种首饰珍玩,而女奴们还在夜以继日地赶制新衣。褒族的大大小小的人物,包括褒侯的后妃们,都送来了赠礼,这些玩意一律由明珍收拣。明珍的心情不算差,因为褒侯几乎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公主带她前往庸国的请求。国人们更是喜形于色,纷纷为公主祝福。很多年轻男女自发地聚集在宫廷门外的广场上边歌边舞,以示庆祝。有很多人通过褒侯专门设置的礼官送来了贺礼。小姑娘凤白亲手用花草扎了两只鹤,翅膀上写着“公主姐姐吉祥”,使褒姒最得安慰。

    这喜庆只属于别人,属于旁观者,站在中心被恭贺的人,心已经死了。在举国欢腾的时候,褒姒的悲哀和恐惧也达到了极点。看见宫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而自己作为他们欢喜的原因,却是死寂般的寒冷绝望,她又一次遭逢了残忍的滑稽。

    然而,历史却以更滑稽的残忍,使她出嫁的方向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东南一下子转到了西北!

    就在褒国人张灯结彩地准备欢嫁他们公主的时候,一匹驿马狂奔而至,一个消息宛若晴天霹雳:周王室的大司马尹球率领大批军队,杀奔褒国而来!

    褒侯大惊失色:褒国侍奉天子一向恭谨有礼,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竟招致王室如此严惩,而且奇怪的是,怎么事先竟没得到丁点消息?

    他不知道,他的罪行就出在终南山的铜矿开采上。

    终南山的铜矿开采,在他的命令下,一直在秘密中进行。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王都和褒国也就是一山之隔,幽王很快就获悉了这个重大消息。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褒侯竟敢不经准许,私自开采铜矿,更不谈向王室进贡,啊呀呀,欺君之罪,罪莫大焉!

    幽王极为震怒,诸侯已发生多起藐视王室的事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要造反了。再不采取更严厉的措施,他这个天子的威望就要丧失殆尽了,而没有威望,他和他的子孙后代又如何千秋万代地统治天下?他姬宫涅将来又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的伟灵?在虢石父、尹球的怂恿下,他一改以前加贡降爵的温和处罚,决定用武力漂漂亮亮地教训一下褒国,震慑一下其他诸侯,叫他们知道周王室并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样衰弱,它依然和周公在世时一样威严强大,于是点起王室之师,再召集部分京畿诸侯的军队,辉煌灿烂地杀奔褒国而来。为了表明王室在各诸侯国的无所不在和无时不在(也就是说,诸侯们小心了,芝麻大的坏事也瞒不了天子),这次出兵像老鼠搬家一样悄无声息地进行,只给尹球一张讨伐诏令,兵临褒城时再用它一下。这是尹球的主意。那尹球可是尹吉甫的儿子,一直想创建乃父一样的赫赫功业,受万民爱戴,青史留名,今见天子要惩罚一个小小侯国,觉得机会难得,便极力怂恿出兵,更兼自告奋勇,亲自率兵征伐,一路得意洋洋,吆三喝四,不觉已杀入褒国境内。

    王室一声不吭的军事入侵令褒国上下既惊又奇且恐,小小褒国哪能抵挡!不可一世的褒象竟吓得浑身直哆嗦,话都说不出来。关键时刻,姜还是老的辣。褒侯一面召集国人抵抗,一面派使臣前往犒劳王师,打探情由,一面暗中派人飞奔庸国,请求驰援,一面派人赶赴另一个亲家——彤国,请求彤侯向天子求情。他自己也不闲着,叫人赶紧备好一大堆罪服,不管天子下达的罪行是什么,准备届时率夫人太子公主后妃及三公六卿向天子伏罪,只要能保住先祖的庙堂和褒国的社稷,再羞耻的惩罚也将含笑领受。

    宫中惊恐不安的形势自然落在褒姒的眼里。全副武装的侍卫一夜间消失了,据说是保卫褒城去了。褒侯和太子也似乎不见了踪影。眨眼间似乎没有人管她了,但她并不感到丝毫的轻松,她知道眼下的褒国出了事,可又不知到底是什么事。环带探得消息,说是战争爆发了。她还绘声绘色地说,她在路过太子寝宫的时候,看见东宫娘娘正在仰天大笑呢。侍女嬷嬷们才不管什么彤国公主呢,都惶恐起来,就是一向沉着的明珍,也一时失了主意。这时褒姒想起大鱼头来,赶紧叫来一问,方才得知是王师讨伐褒国,眼下正向美丽谷杀来,那儿离褒城已经不远了,更为气人的是,褒国人都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竟遭来这场血光之灾。

    明珍惊讶地发现,公主不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恐,平静的脸上,反而流露出某种激动兴奋的神色,不觉暗暗纳闷。她端着茶,走进公主的房间,只见褒姒正把一件十分艳丽的衣裳往包袱里装,冷藏许久的琴也取了出来,就在她的脚下,一副待命出发的样子。

    “公主,你在干什么?”明珍惊讶地问道。

    褒姒头也不回:“我要到美丽谷去一趟。”

    啪,茶托茶杯一起失手摔在地上。明珍惊叫起来:“你想死?”

    “胡说!”褒姒转身喝道,望了望门外,又压低声音:“小声点,别让她们听见!”

    明珍赶紧关上门。

    褒姒望着明珍,神色从容,甚至带着一丝兴奋:“我想去拦住他们。”

    “就你?一个女人,想阻止一支大军?”明珍的眼都快瞪破了。

    褒姒没有回答,俯身抱起琴,放在桌上,拨弄了一下琴弦,响起一阵惊涛骇浪、飞沙走石般激烈混乱的琴声。

    明珍的泪水簌簌流了下来,她扑通一声跪下,抱住褒姒的腿,哀求道:“公主,你可是快要做新娘子的人哪,可千万不要糟蹋自己,做傻事呀!你这样做,不但对不起主上太子,对不起死去的娘娘,更对不起死去的七个姐妹啊!”

    褒姒浑身颤抖,仰起头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的声音冰冷、镇定而坚决:“明珍,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

    话音刚落,明珍艰难地、猛然站起身来,一巴掌抹掉眼泪:“那好,明珍就陪公主一起去,因为明珍发过誓,一定要服侍公主,直到最后一刻!”

    “明珍——”褒姒感动得搂住明珍,含着泪喃喃道,“我们一定会阻止他们的,一定会的,会的。”

    当下褒姒为明珍另备了一件上好的衣裳装进包袱,又叫明珍带上笙。明珍不解,笑道:“我们就用琴和笙做武器?”褒姒不答,明珍不敢多问。褒姒换了仆人的衣服,带了干粮盘缠,用布包好琴,藏在腋下,明珍拿了包袱,两个人趁环带她们不备的时候,溜了出来,一路竟毫无阻拦地出了宫外。褒姒四面一望,只见褒城的大街小巷如条条死蛇般横躺着,寂静得可怕,倒是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喊着口号不时飞奔而过。褒姒一声叹息,要是子罗还在,那该多好啊,他只要往那儿一站,褒国人就会深深地感到一种国家的安全。褒姒正站着发愣,忽听得号角声响,一队人马正踢踢踏踏地迎面驰来,为首的正是太子褒象。褒姒赶紧拉开明珍,刚躲进墙角,那队人马就冲了过来。褒姒偷偷一看,只见褒象已然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瘦削得厉害,脸色苍白而阴沉,眼睛周围有些红肿,目光也颇显凌乱。褒姒虽恨他的骄横、狡诈、狠毒以及对自己命运的暗中操纵,但毕竟是兄妹,国难当头,见他如此奔走憔悴,一番苦斗,还不一定能保住祖先传下来的社稷,不觉心中隐隐作痛,待这批人马过去之后,便扶着明珍,低头急急前行。到了城门,士兵喝住,明珍亮出宫中令牌,主仆二人顺利出了城门。

    在春天阳光雨露的滋育下,宽阔的美丽谷,显出无限的生机。两边的青山,苍翠得令人心跳。丰茂的草地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一条活泼的溪流,欢腾在驿道边,摇舞着洁白的浪花,奔向未知的远方,留下可爱的鹅卵石伙伴,一生等候它们的归来。美丽谷,她永恒地生长着,从她的心灵里流淌出的乳汁,浇灌着广袤的田野,哺育着世世代代的褒国人。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无比美丽的季节,在她美丽的怀里,会发生两个美丽的少女阻拦一支大军入侵的美丽的故事。

    自进入褒国境内之后,尹球所率的大军一路进展顺利。在遭遇最初的激烈抵抗后,几乎一直兵不血刃地降服沿路城邑。褒侯遣使求见,献上大批珍宝,乞求他退兵三十里,放过褒城。那尹球一心要在天下诸侯面前扬威,建立赫赫战功,所以虽收了珍宝,却依然不为所动,坚持要开进褒城,向褒侯问罪。而当使臣问褒人何罪之有时,尹球却笑而不答。使臣稽首道:“天子要灭一封国,却师出无名,何以服天下?”尹球阴阳怪气地笑道:“着什么急呀!本将军一拿下褒城,老先生自然就知道啦。”尹球又指了指左衣袖,向使臣吐着舌头道:“王上的讨伐令,就藏在这儿呢,哈哈,就是不给你看。”说罢喝令使臣滚蛋。使臣这才醒悟到眼前是一个无赖将军,不觉仰天长叹,只得收拾马车,绝望而归。

    尹球加快进军步伐,不觉这天进入美丽谷,但见一路春光,美不胜收。他坐在马上,东观西瞧,摇头晃脑,诗兴大发,兮呀兮呀地吟哦不绝。每吟一句,身边的随从们就会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吹得他更加得意,一时竟自以为文武双全,不但超过其父,更是武王开国以来第一人才。随从们早就像雏鸟乞食一样地张着嘴,争先附和。尹球不时纵声大笑,甚至以干嚎来表达内心的得意之极。在他的率领下,这支侵略军一路高谈阔论,嘻嘻哈哈,倒也十分有趣。

    正行进着,忽听到一阵琴声自前方飘来。紧接着,前面的车、马、人都停下来了,一时寂然无声。尹球惊疑不止,正要喝问,只见先锋申严匆匆来报:“启禀将军,有两个年轻女子拦住了前方驿道,一个弹琴,一个吹笙,问她们是谁,她们一声不吭,只管自弹自唱。卑职恐其中有诈,不敢做主,特来禀告。”

    尹球大感惊奇,身边的高参们也是面面相觑。这时那琴声更响了,呜咽凄切,哀婉动人。士兵们都听痴了,一个个寂然伫立,有的竟悄悄流下泪来。尹球强作镇定,传令三军小心,谨防褒人埋伏,自己便带着一帮随从侍卫,随申严前去看个究竟。

    只见前方的驿道,已经筑起了一座土台,将大路封死。土台上,端坐着一位白衣女子,正低头默默地抚弄着琴弦。一位一身红裙的少女有些歪斜地站在她身边,聚精会神地吹笙相和。远远望去,仿佛两位天女下凡,充满了神奇美妙,令人浮想联翩。

    尹球在随从的簇拥下,策马来到土台下。大军紧紧跟随,就摆在他身后,气象壮观,只是悄然无声。尹球骑着马在土台前转了几转,他一眼就看出,土台是刚刚垒成的,还散发出新鲜的泥土味,而且并不牢实,老实说,他只要一声令下,顷刻间就可以将它摧毁,但他害怕遭伏击,因此得先从这两个奇怪的女子身上套出点情报来。土台上的两个少女似乎并未注意到一支可怕的军队已来到面前,依然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

    尹球仰鞭喝道:“呔,两个小娘们,你们是什么人?到底在装什么鬼?”

    随着他的话音,随从们纷纷亮出武器,一时当啷啷之声不绝。

    那弹琴的女子一边抚琴,一边抬起头来,向台下幽幽一望。土台下的十三个人,连同十三匹马,顿时鸦雀无声!

    原谅他们吧,他们从未见过这么美貌的女子,不仅仅是美貌,就是她脸上显露出的淡淡的忧伤,也是无比地动人心魄。

    当的一声,一个侍卫的剑掉在地上,可他竟不觉得,兀自痴痴傻望,其他的人也似乎并未注意到,都瞪着眼,直如雕塑一般。

    只见那女子容颜舒展,一边拨弄着琴弦,一边清脆悦耳地答道:“我乃褒国公主褒姒,不知将军怎么称呼呀?”

    她的声音惊醒了尹球,将军这才发觉自己已是全身冷汗。他眨了眨眼,握了握拳,定了定神,哈哈大笑道:“原来美人是褒国公主呀,幸会幸会。在下尹球,当今天子的大司马,今奉王命,讨伐褒国,行军至此。不知公主在此筑台抚琴,是何用意呀?”

    褒姒依然一边抚琴,一边清脆悦耳地答道:“尹将军难道还没看明白吗?本公主要阻拦您的大军,前往褒城。”

    尹球旋舞着鞭子,纵声大笑,十二个随从也快活得哈哈大笑。那个掉剑的侍卫趁机下马,拾剑,再上马。

    尹球摇头晃脑地怪叫道:“褒国没人啦,褒国没人啦,公主只好亲自上阵啦!”

    随从们又爆发出大笑。一个侍卫忍不住高声喊道:“美人公主,你挡得住吗?”

    褒姒抚着琴,悠然答道:“小女子只是想叫尹将军及诸位大人明白,褒城人上至国君,下至奴隶,男女老幼,誓与褒城共存亡。”

    在一直流淌的优美的琴声中,她那幽幽动人的声音,忧伤但却沉着坚定的神色,尤其是那闲淡如水却暗藏着巨大力量的语言,使土台下不可一世的男人们一时暗暗吃惊,面面相觑。

    这当儿褒姒又问道:“听说尹将军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威风无比,可有此事?”

    尹球哈哈大笑:“真是小女子呀,不懂战争;战争嘛,有些事总是难免的。”

    随从们附和着怪笑起来。

    褒姒抚琴答道:“将军差矣。天子之威,在于立德。周公有言,上帝惟德是辅。将军此次征伐褒国,不但无名,而且滥用武力,大大损害了天子爱民的形象,要是当今天子丢了民心,以致天下混乱,尹将军恐怕难辞其咎吧。”

    台下众人听了,更加吃惊,这女子看上去虽十分柔弱,但一言一语,却是威风凛凛,令人惊惧。

    尹球讪讪地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回头示意。一个随从立即朗声答道:“公主也差矣。天子讨伐褒国,自有名分,届时兵临褒城,天下自知。天子之威,在德也在武。譬如此次征伐,在明君臣之礼,上下之序。礼序既固,何乱之有?”

    尹球喝彩道:“文董说得好!”随从们也叫起好来。

    尹球又扬鞭指着褒姒喝道:“小女子还能狡辩吗?”

    褒姒轻蔑地扫视了一眼,又低头抚琴。琴声忽然激越起来。一时土台上下僵持起来。

    一个随从低声道:“将军,这公主肯定是假的,还跟她罗嗦什么,把她们抓起来算了。”

    尹球道:“且慢,我自有主意。”

    尹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台上抚琴的美人儿,两只眼球骨碌碌直转,心下早就活动开了。他这次强力主张严惩褒国,并不辞辛苦率兵讨伐,除了替天子扬威、自建功业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想以赫赫功名和天子最宠幸的卿士虢石父争宠。呸,那猴子般可笑的虢石父有何能耐,还不是靠向王**来各色美人占据目前最重要位置的!这次出兵褒国,虽有莫大功劳于王室,但于自身,要是一点好处也捞不到,那还不是白忙了。眼前这位女子,其姿色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虢石父献给王上的那些所谓美女,和她比起来,只能算是乌鸦麻雀!况且她会弹琴,更会愉悦君王,要是把她献给王上,哈哈,他虢石父只会向自己俯手称臣的。果能如此,那么此次讨伐褒国,可称得上一箭三雕啦。毫无疑问,射中虢石父那只雕,对他尹大将军来说,是目前所有射击任务中最当务之急者。这个绝代美女,嘿嘿,就是他平生射出的最厉害的一支箭,不但射倒虢石父那鬼精灵,就是当今天子,说不定也会落在他掌握之中!噫,人生之美,莫过于此也!想到这里,尹球不觉得意地笑出声来。

    当下尹球咳嗽一声,正了正神情,在马上拱手问道:“公主真乃女中丈夫,为尹某生平仅见,真是佩服,佩服之至呀。只是在下有一事相问,公主若能据实相告,尹某不胜感激。”

    褒姒道:“尹将军请讲。”

    尹球再次咳嗽一声,问道:“不知公主是否已经婚配?”

    随从们都面面相觑,他们原以为他们的头儿会探问褒国人布防的虚实呢,谁知却问出这个问题来。

    褒姒也吃了一惊,不觉停止弹奏,明珍也不吹笙了,主仆俩疑惑地互相望了望。土台上下,竟一时陷入共同的沉寂。

    短暂的沉默后,褒姒又拨弄着琴弦,淡淡答道:“本公主已经许人,只是尚未完婚。不知尹将军有何用心?”

    只要还没嫁人,一切都好办,尹球心中一阵狂喜,真是天助我也!当下再咳嗽三声,也不回答褒姒挑战似的问题,只顾高声喊叫,声音充满了无比的兴奋:“公主,你也明白,你们褒国人无论如何是守不住褒城的。不过,本将军念你以公主之尊,竟舍身救民,实在天下罕见,令人感动啊,所以动了恻隐之心。本将军决定,大军只开到褒城外,不进褒城,只要褒人不作任何抵抗,则草木不毁,人畜不伤,一旦完成天子交付的使命,即刻班师回朝。不过,本将军需要公主配合,烦请公主走下高台,随本将军一起前往褒城。”

    琴声又如巨浪般激越起来,褒姒用力地拨弄着琴弦,神情中透出一种严厉的美,显然,她在惊涛般地思索着。这是她的即兴音乐,明珍不能相和,只得呆望着主人。她也不知尹大将军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免惊惧起来。

    琴声戛然而止,褒姒霍地站起身来:“尹将军此话当真?”

    尹球一心要讨好这位天上掉下来的惊世美人,当即取出短剑,划破左手食指,发誓道:“尹某如违背诚信,当血尽而亡!”

    褒姒道:“好,我随尹将军回褒城!”

    明珍惊叫一声:“公主!”

    褒姒看着明珍,轻声道:“明珍,这个结果或许是最好的。只要能救褒国,我是没什么的。”

    说着她抱起琴,和明珍走下土台,来到尹球面前,毫无惧色地面对男人们贪婪的目光,甚至是嘴角流出的口水。尹球当即命人备好马车,请主仆乘坐,并命三军待以公主之礼,若有半点不敬,军法伺候。随从及兵士们都唯唯诺诺。眨眼间,褒姒雇山民筑的土台被推倒了,大军又浩浩荡荡地向褒城进发。一路上尹球把褒姒照顾得十分周全有礼,主仆二人渐渐放下心来。

    此时的褒城,自派去求和的使臣被尹球赶回来之后,早陷入了全面恐慌。而对褒侯来说,除了恐慌,还有冲天的愤怒和悲哀,因为公主竟然失踪了,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奴婢嬷嬷们竟一无所知,他一怒之下,将公主寝宫里的所有下人都打入牢狱。庸国国君也以不敢违背君臣之礼为由拒绝援助,使褒侯在大骂之余,更是饱尝绝望。这时彤国国君派人飞报,自己已起程前往觐见天子,替褒人求情。这个消息多多少少给褒侯带来一点安慰。在带太子到祖庙祈拜痛哭之后,褒侯召集褒族长老,并朝中宗教、政府重要官员讨论局势。激烈的争论后,大巫师的提议获得一致通过:在拼死保卫褒城的同时,以求和为主;只要能保住祖庙和社稷,再苛刻的条件也要答应,再大的牺牲也要奉献。

    在凄凄惨惨的显贵中,最可怜的要数太子褒象了。他本就认定天下会因当今天子的荒淫残暴而剧变,就像从前的夏桀和商纣一样,因此心中暗怀着逐鹿将来的巨大理想,谁料病虎也吓死人,周王室虽衰,却神威犹在,小小褒国,莫说布威于将来,眼下能生存下来就已是谢天谢地了。而这场突然而至的灾难,他竟毫无防备。是上天惩罚自己一贯的骄横毒辣,还是它把自己暗藏于心的对当今天子的大不敬以及关于将来的雄伟计划密告了天子,天子自然要扼杀反叛于萌芽之中,所以才这么快地招来这场灭顶之灾?褒象惶惶恐恐,不可得知,绝望之中,要么仰天长叹,偷偷哭泣,要么空空地望着远处,一言不发。他知道,要是祖庙被毁,社稷坛不在,他的命运,恐怕连奴隶都不如,所以他也主张乞降,满心企望奇迹降临,让他这个太子还能照常做下去。有时,他也会想起子罗来,要是自己那个形迹可疑的结拜兄弟、神勇的常胜军尉还在,情形会不会有所不同呢?他摇摇头,也是不可得知。

    可怕的结局似乎终于降临了,这天,强大的敌军像一群梦魇出现在褒城下……

    褒侯立即遣使求降,乞求保有祖庙和社稷,使他又惊又喜的是,尹球竟一口答应,没有表现出丝毫迟疑。

    在这个春光明媚的上午,褒城的南门呜咽着启开,但见褒侯**着左半身,率领新立的夫人、太子、后妃、其他子女及朝中重要官员并城中国人,身着素服,缓缓走了出来,走到王师阵前,跪下,投降。

    威武的大军一字排开,尹球坐在高头大马上,在阵阵鼓声中,充满节奏地扫视着跪在他脚下的黑压压的褒国显贵及子民,又望望天,望望四方,但觉胸怀鼓胀,激情满怀,万千美感,一生得意,不知如何表达,只得直脖向天,拼出全身力气,纵声大笑!

    笑毕,方才摸出天子的讨伐诏令,宣读起来:“奉天承运,天子诏曰:查褒国国君姒作不曾上闻,私自开采终南山铜矿,更不上贡,性质恶劣,实属反叛,为明封建之序,上下之礼,震慑纭纭不法之徒,以致天下安宁,万民融融,特命大司马尹球率军讨伐,严惩不殆!钦此。”

    褒侯率子民叩头如仪,直到这时,褒侯父子才知道自己的罪名所在。

    接着,尹球又宣布起处罚来:一,鞭笞褒侯十下;二,终南山的铜矿,除留一点供褒侯自用外,余皆一律上贡周王;三,另贡大批珍宝布帛,种类及数目待定;四,额外增派褒人赴王都服劳役;五,向天下诸侯声明自己罪行,并派人到王都请罪,以后尽忠周王,不得有半点违逆;六,半年之内,褒城不得有任何娱乐活动,取消一切嫁娶之事。

    褒侯听了,悲喜交集,立即叩头谢恩。悲的是,褒国不但损失惨重,自己还要挨他十鞭;喜的是,祖庙和社稷终于无忧了,自己的子孙总算可以继续统治下去了。唯一不解的是,不知为什么竟把取消娱乐及嫁娶活动也当成了一项堂而皇之的惩罚。

    当下褒侯就在王师阵前被鞭笞十下,臣民们都闭上眼,无不深感羞耻。自此诸侯震动,谏劝、藐视天子之心,一时收敛。

    可笑的是,褒侯被打得皮开肉绽,还得忍痛谢恩。

    在褒侯挨打时,褒象的脸剧烈地抽搐着,紧闭的双目,泪水哗哗直流。就是坐在马车里被帘子遮挡的褒姒主仆二人,随着鞭打声也是心房阵阵紧缩。

    褒侯挨打完毕,尹球哈哈大笑道:“褒侯,你生了个好女儿哪!”

    褒侯面如死灰:“将军,公主她……”

    尹球回头拉长声音道:“请——公——主——现——身!”

    褒侯褒象瞪大眼睛,只见一队士兵分开,露出一辆马车来,帘子开启,明珍扶着褒姒走了下来。褒姒款款走到尹球面前,行了个万福道:“感谢尹将军。”接着,褒姒走到褒侯面前,双膝跪下。明珍跪在褒姒身后。

    “父侯,女儿不孝。”褒姒望着父侯浑身血迹,哽咽一声,泪水盈眶。

    尹球和随从们面面相觑,直到这时,他们才确信,这个英勇的绝代美人的确是褒国公主。

    褒侯呆呆地、冷冷地瞪着褒姒。

    明珍轻声道:“主上,是公主拦住王师的,请主上恕罪。”

    褒侯一下子醒悟过来,一把搂住褒姒,哽咽道:“桑儿,你受苦了。”

    褒姒哇的一声,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褒象听得明白,也跪过来,含泪轻抚妹妹的头发。

    尹球喝道:“褒侯,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还是起来履行王命吧!”

    当下褒侯便将尹球及随从迎入宫内,美酒美女好生款待。觥筹交错中,尹球及随从们连声夸奖褒国有个好公主,褒侯忍着背上的巨痛,点头哈腰,直说过奖。尹球果然守诺,大军只驻扎在褒城外,安安静静。褒侯自是少不得犒劳他们一番。尹球在褒城花天酒地地盘旋数日之后,便班师回朝了。临行前警告褒侯,若是再敢犯上,下次定将毁掉祖庙,灭了褒国。褒侯下跪,指天发誓。尹球又再三叮嘱,特别要遵守第六条处罚条例,半年之内,褒城不得有任何娱乐及婚姻之事,否则兵戎再见。褒侯唯唯诺诺。尹球十分满意,率大军匆匆回都。

    褒姒回到寝宫,下人们已放了出来,他们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褒姒少不得又弄些药来,忙乱一番。好歹王师终于离去,褒国无恙,心里宽慰不少。免遭屠城的国人们又传闻起公主独挡王师的英雄事迹来,越传越神,到最后公主竟身化千亿,飞檐走壁起来。然而褒侯父子却不这么感激,他们私下猜疑公主与尹球定做了那见不得人的苟合之事,不然王师千里迢迢,为何最后竟放弃攻城,而且尹球对他这个侯国君主还颇为客气?但他们在褒姒面前从不以话语暗示,甚至也不曾表现出丝毫的相关表情来。遵照天子的第六条惩罚条例,再加上恼怒庸国见死不救,褒侯在处罚条例下达的第二天就派人通知庸侯,公主和庸国太子的婚事延期半年举行。其他的惩罚,褒侯也立即着手履行。终南山的铜矿开始向北运了;一个以褒侯兄弟为首的请罪代表团出发了;一大批服劳役的褒国人也出现在前往镐京的路上……褒城,开始承受用和平换来的苦难了,更因那奇怪的第六条惩罚,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不但是普通的国人,就是公主褒姒,也因这条禁令在四月六日没能欢庆二十岁的生日。

    但她心中暗暗高兴,因为她似乎又恢复了自由。“保护”她的侍卫团没有再回来。除了有些疯疯傻傻的曼铃,宫中所有的人都对她恭敬有加。褒侯向她露出慈爱的微笑,常常到她的寝宫来嘘寒问暖,神奇般复活的褒象硬要带她到森林里打猎。她也得到允许,可以自由出游。于是她带着侍女们,又出现在汉水之滨,洗月台上,开满鲜花的原野、河谷和森林里。看上去,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但她心里明白,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失去了笑容的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天真浪漫的少女了。

    看上去,日子就会这样攀着春天的翅膀,逍逍遥遥地扇下去,半年之后,暂停的婚姻之鼓又会咚咚咚地敲起来,再次催促她的命运的双脚。凝视着在故乡的最后一个春天,她在一种深深的眷念中更加沉默了。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王师撤走还不到一个月,那面鼓就响起来了,唯一不同的是,那是一面天子派来的迎亲之鼓。

    这是一个薄暮的黄昏,天边还挂着绚烂的云彩,牧童赶着牛刚刚抵达家门,一片宁谧的祥和中,两面写有“周”字和“姬”字的大旗忽然出现在天宇下,迎风招展。天子的使臣来了!浩浩荡荡的车队,在褒侯及朝臣的恭迎下,开进了褒城的南大门。

    面无表情的使臣,向跪在地上的褒侯展开一副黄绢,宣读起天子的诏令来。诏令只有一句话:“宣褒国公主褒姒进宫,侍奉天子,赐封花蕊夫人,即日起程,不得有误!”

    褒侯惊呆了,忙称公主已经许配给庸国太子了。使臣斜着眼笑道:“吓,小小庸国,还敢和天子竞争?不是还没完婚吗?那还不简单,毁掉婚约不就行啦!”

    褒侯汗如雨下:如此一来,定为其他诸侯耻笑!一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使臣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褒侯的模样,慢悠悠地说道:“尹司马这次可立了大功,王上一听他的汇报,就对贵公主情有独钟,等不急了,立即派小臣前来迎亲。贵公主能被王上选中,而且,还未见面就封为夫人,按后宫妃嫔级别而言,仅次于王后,这可是你们褒人的荣幸啊,你们全国上下可得要好好庆祝一番。”

    褒侯这才醒悟到尹球为什么会定出那条奇怪的惩罚条例了,原来他不过是以此阻止褒姒出嫁,改为献给天子罢了。

    使臣忽然俯下身来,在褒侯的耳边轻轻说道:“尹大司马托小臣转告君主,此事若有半点违逆,褒国恐宗庙不存,社稷不保,这也是王上的意思。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褒侯大惊失色,浑身哆嗦,只得叩头谢恩。使臣又拿出天子的大批聘礼来,褒侯一并收了。当下使臣命褒侯赶紧为公主打点,一俟公主准备好,立即起程,他自己则住进国宾馆等候。褒侯诺诺而应。

    当下褒侯又派人充当使臣,赴庸国宣布解除婚约。次日清晨,当金色的阳光撒满大地的时候,田野里的农夫又惊奇地望见,一辆挥舞“褒”字旗帜的马车又神神秘秘地出现在驿道上,往东南方消失了。那庸国是姬姓之国,其祖先本是文王的一个儿子,在周初受武王的册封建立起来的,按照周王室的宗法制度,当今天子不但是庸侯的君,更是他的家长,这也是为什么庸侯拒绝援助褒国的最重要原因,所以对于天子夺走褒姒,导致褒侯解除婚约,庸国只得忍气吞声,以太子的大病一场和庸侯的捶胸顿足宣告结束。

    使臣走后,褒侯命人叫公主来见,以最温和的言辞,告诉她,天子看中她了,宣她进宫,并赐封她为花蕊夫人,已派使臣前来接她入宫。褒姒听了,如遭雷击,惊得目瞪口呆,当即严厉拒绝,声称宁愿嫁给一个脏兮兮的农夫,也决不侍奉一个仅仅因为没有上报铜矿开采就大动刀兵的暴君,并大骂起尹球的奸猾和无耻来。不等褒侯劝说,褒姒就转身跑回自己的寝宫,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她哭自己的命运,被当成一件稀罕的礼品送来送去;她哭自己身为女人的无能为力;她哭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残忍的政治斗争竟泯灭了温暖的亲情和对一个人最起码的尊重;她更哭无人理解她的苦痛,在这茫茫人世中,她不知道可以向谁倾诉,不知道可以从哪里获得真诚的安慰、温暖和力量。于是她只有**地痛哭,将百般压抑,千般悲愤,万种责问,都一股脑儿地化作泪河。让它们爆发吧!让它们奔逝吧!让她一个人像蜘蛛一样永居在阴暗的城堡,亿万年后和城堡一起化成灰烬……

    这一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哭得仆人们也泪水涟涟,肝肠寸断,直到力气耗尽,充满苦难、抗争和无奈的哭声才渐渐消停。当她从床上坐起来、虚幻般地看着明珍的时候,她整个的人已完全变了,简直像一个幽魂,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只有两只红肿的眼睛在提醒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明珍为她洗了洗脸,又端着茶,一口一口地喂她,她机械地吞食着,面无表情。

    明珍一边喂茶,一边轻轻说道:“公主,不管你到哪里,不管路有多远,不管那个地方有多危险,明珍都会永远跟着公主,服侍公主,直到死。”

    这或许是明珍唯一可以安慰公主的话了。

    “明珍,谢谢你。”褒姒嗫嚅着。

    明珍又道:“没想到做公主这么苦,早知道,奴婢替你做吧,不管谁的花轿来,明珍公主看也不看,只管坐上去,管他什么臭男人,本公主都不怕。”

    明珍说着吃吃地笑了起来。

    褒姒的神色舒展了些,要是还能笑的话,明珍的俏皮话至少可以逗她一个苦笑。她嚅动一下嘴唇,吃力地挤出一句话来,声音已然嘶哑:“明珍,一个人真的不能决定自己的命吗?”

    明珍愣住了,端着茶杯怔怔出神。褒姒拿过茶杯,自己慢慢舀着喝了起来。

    明珍忽然一拍脑门,醒悟道:“有啊,有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不过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的天子。咱们主上都不行,别看平时挺威风的,还不是挨了十鞭子!”

    褒姒喃喃道:“太可怕了,只有一个人。”

    明珍忽然笑道:“其实依奴婢看哪,这世上根本就没人能决定自己的命。”

    褒姒惊讶道:“为什么?”

    明珍道:“天子的本事再大,可他会害病,而且肯定会死,命到了,想多活一天都不行。”

    明珍说着得意地笑了起来。

    褒姒叹口气,放下茶杯,站起身来:“鬼丫头,你总是想逗我笑,我早就警告过你,你不会得逞的。”

    明珍拍着手,笑得更响了:“公主的心情已经好多了,明珍当然开心啦。”

    褒姒没有做声,转身默默地望着窗外已经枝叶繁茂的梧桐。明珍不敢打扰,端起茶托出去,只听得哎哟一声,和跑进来的环带迎面相撞,茶托茶杯当当地掉到地上。

    环带顾不得痛,叫道:“公主,主上带了好多人来!”

    褒姒大吃一惊,莫非父侯要以武力胁迫她服从?她来不及多想,匆匆走出去。当她走出寝宫大门,不由得惊呆了,只见褒侯率领褒族长老、太子、夫人、众后妃及其他子女,并大巫师、乐师、三公六卿等,肃立在庭院里,一见她走出来,褒侯扑通一声跪下,几乎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唰唰跪下。顷刻间,褒侯向王师乞降的一幕又重演了。

    褒姒不知所措,浑身颤抖:“父侯,您不能这样,快起来!”

    褒侯却不紧不慢地向女儿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已是泪流满面了。他向褒姒拱了拱手,以庄严、坚决的声音乞求道:“公主若拒绝天子宣召,褒国又将出现灭顶之灾,老夫迫不得已,以褒族宗庙和社稷的名义,恳求公主应诏进宫。若公主还能体谅老夫的艰难处境,还能替一向尊爱你的国人考虑他们的安危,还能想起你死去的娘生前对你的疼爱,你就可怜可怜老夫,进宫吧,否则,老夫无颜见国人,只好跪死在这里。”

    褒侯说着又磕起头来,后面黑压压的一群人也跟着磕头,同时像预先约好了似的齐声念道:“请公主可怜!请公主可怜!”

    褒姒只觉头脑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混乱。她呆呆地、虚幻地望着跪在她脚下的人群。

    跪在地上的显赫人物中,有一个人直抹昏花的老眼,那是大巫师。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在他的卜算里是一个灾星的女人,竟会再一次成为褒国的救星!

    褒侯忽然伸出右手食指,指着明珍等人厉声喝道:“大胆奴隶,还不跪下,跟寡人一起请求公主!”

    原来明珍几个侍女和嬷嬷们被这阵势吓呆了,竟还一直站着!

    侍女嬷嬷们慌忙下跪,纷纷向褒姒磕头,哀求道:“请公主可怜!请公主可怜!”

    褒侯突然的呵斥使褒姒的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再一次感受到了那**又冷冰冰的两个字:滑稽!她冷冷地望着脚下这群男人,目光中充满了蔑视。是啊,天下再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了:昨天她还像棋子一样被这群男人摆来摆去,今天,即使她丝毫不情愿,她竟然也可以控制起他们的命运来。滑稽呀,残忍的滑稽呀!她望着天空,大自然仿佛也变得滑稽起来:灿烂的阳光嬉笑着抹上了黑锅灰,芳香的空气歪着脸放出一桶臭鸡蛋的气味。

    褒侯再次叩头道:“桑儿,可怜可怜你父侯吧。”

    褒象忽然大声说道:“妹妹,父侯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能忍心叫他一直跪下去吗?”

    面对一大片乞求的目光,褒姒摇了摇头,喃喃道:“太可笑了,太可笑了,没想到我也掌握着别人的命运。”

    她说完,扑通一声,双膝跪下。

    “你答应了?”褒侯惊喜得声音都变了。

    褒姒望着褒侯,迟疑着,摇了摇头:“女儿实难从命。”

    随着她的头的摆动,褒侯身后黑压压的显贵们又像约好了似的叩起头来,口中念念有辞:“请公主可怜可怜吧!请公主可怜可怜吧!”

    褒侯望着褒姒,目光忽然变得严厉,变得毅然决然,他咬了咬牙,终于使出了杀手锏。

    他仰起头来,纵声大笑,笑声怪异而凄厉,直笑得褒姒毛骨悚然。笑毕,他低下头来,猫头鹰般地盯着褒姒,冷冷地说道:“桑儿,你知道你的身世吗?”

    “什么?”褒姒浑身一颤。

    褒侯的声音更加冰冷:“这么多年了,寡人一直瞒着你,全宗族的人在我的命令下,都瞒着你。”

    “什么?”褒姒脸色大变。

    褒侯苦笑了一下,缓缓道:“桑儿,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吧。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好日子,寡人出游到褒水岸边,看见一个婴儿被桑树枝叶包裹着,在水上漂浮,啼哭,寡人就叫人把她救了上来,带进宫中,亲自抚养,视如己出,疼爱无比。寡人做主,把她的生日就定在她获救的那一天,四月六日。”

    “父侯!”热泪顿时蒙住了褒姒的眼。

    褒侯的声音渐渐温和起来:“桑儿,你知道那个女婴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父侯,别说了!”褒姒蒙住脸,哀叫起来。

    褒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声音变得更柔和了:“寡人深信她乃上苍所赐,一定会给褒国带来福佑,所以就用国名和宗族的姓给她取了名。因为她获救时被桑树枝叶围裹,所以就用‘桑’做了她的小名。桑儿,你看见她了吗?她就跪在寡人面前,正在哭鼻子呢,呵呵。”

    “不!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褒姒猛地站了起来,跑到大巫师跟前,跪下,抓住大巫师的手使劲摇晃,哭喊着:“大巫师,你是褒族最尊敬的长老,你告诉我,我是褒族人,真正的褒族人!我身上流着褒族的血,我不是来历不明的人!告诉我,父侯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大巫师紧闭双目,表情木然,一字一句地答道:“公主,你的确不是主上的亲生女儿,你的的确确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当初我们都反对主上收养你,唉——”

    褒姒呆了一呆,猛然又叫喊起来:“那也一定是褒族人把我扔掉的,生我的父母一定是褒族人,是不是?我至少还是褒族人,是不是?是不是啊,大巫师?”

    大巫师睁开双眼,慈爱地望着褒姒,声音无比温和:“羊能跪乳,乌鸦反哺,何况人乎!要不是主上的仁爱,二十年前你早就被鱼吃掉了,哪还有你的今天?只要你报答主上的养育之恩,应诏进宫,你就永远是我们褒族人,永远是褒国令人尊爱的公主。”

    话音刚落,褒象立即戏剧般地举起拳头,转身面向褒姒,热情地呼喊道:“公主!公主!”顿时,所有跪在地上的男女显贵们都面朝褒姒,举起拳头高呼口号:“公主!公主!”

    此刻的褒姒,早被自己的身世震呆了,她蒙着脸,在响彻云空的“公主公主”的欢呼声中瑟缩着,这无比感人的滚烫场面更增加了她心中那黑暗、混乱和死灰般的情绪,她抱着头,猛然站起,发出一声令人恐怖的尖叫,拔腿就拼命地往外跑。

    显贵们惊愕不已,明珍摇晃着站起来,喊着公主,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褒侯也猛叫快追。褒象一跃而起,立即带人追了出去。

    褒姒拼命地跑啊跑啊,她觉得自己全身沉重,可又浑身轻飘,她在这两种对立的却又可怕地融合在一起的状态中拼命地跑啊跑啊。风,呼呼地往后吹;前方的路,蛇一样令人昏眩地逼来……她跑啊跑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出去!跑出去!

    守卫宫门的兵士望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跑来,正要喝问,褒姒大叫滚开。兵士这才看清是公主,都惊得慌忙肃立,褒姒径直跑了出去,在褒城大街上跑啊跑啊。大街上熙熙攘攘,国人们都惊讶地望着,纷纷闪开,竟没认出她来。她跑啊跑啊,穿过一条巷道,折向另一条街,往最近的城门拼命地跑去。

    凤白正和妈妈烙烧饼呢,看见一个披头散发却衣着上流的女子发疯般地跑来,拉了拉妈妈的衣角:“娘,快看!”母女俩都呆了。凤白眼尖,认出这个女子就是大旱期间为她盛稀粥并逗她笑的公主,立即叫了起来:“公主!娘,是公主!哎,公主姐姐!公主姐姐!我是凤白!”

    褒姒呆了一呆,停住了,也认出凤白来。就在这时,可怕的吆喝声马蹄声突然在身后炸响,褒姒恐然回头,只见褒象骑着高头大马,正追扑上来,马后面跑着一群拿刀拿枪的兵士。褒姒一声尖叫,又拼命地跑起来。然而没等她跑出几步,那马倏地越过她,褒象俯身,巨手一探,像抓小鸡般地将褒姒抓了起来,横在马上,立即勒转马头,往回飞奔。褒姒拼命挣扎,望着街边的凤白,伸出双手,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凤白救我——”

    街上的国人们都震呆了,凤白吓得直叫“公主”,然而她的声音立刻被咚咚咚的漫天尘土淹没了。眨眼间,那马消失了,兵士也消失了,远远的还飘来公主的呼救声。

    凤白流着泪,拼命地摇晃着妈妈的手:“娘,公主怎么啦?公主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们对公主怎么这样凶啊?”

    妈妈答道:“宫里边的事,娘怎么知道呢?”说着低头烙起烧饼来。

    凤白走到街心,呆呆地望着公主呼喊着消失的方向,喃喃道:“公主怎么会叫凤白救她呢?凤白怎么救得了公主呢?凤白怎么救得了公主呢?”

    凤白的妈妈见她发呆,将勺子一搁,厉喝一声:“死丫头,你疯了,还不快来和面!”说着小步赶来,一把将女儿拖回炉子旁。

    此时的褒姒,又是怎样的境遇呢?她被抓回寝宫,又被一队全副武装的侍卫“保护”起来。

    当夜,她在卧室里燃起一支红烛,然后长跪不起,静静地凝视蜡烛的燃烧,什么话也不说,任凭明珍怎样劝慰,就是不起来。一支蜡烛熄灭了,又点燃另一支,就这样和一束凄艳的烛光相伴,直到天明。明珍怕出事,瞪着眼守着她,最后干脆也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守望一束火焰、一段希望、一种人生的生死轮回。

    清晨,褒姒叫来环带,嘱咐了几句,环带便兴冲冲地跑去禀告褒侯去了。整个宫中立即狂喜得沸腾了:公主答应进宫啦!至于公主提出带走明珍和拜祭褒水两个要求,褒侯自然满口答应,因为这两个要求简直不能称其为条件。褒侯立即晓谕全国,并大赦天下。褒国人虽然纳闷,但还是欢腾不已。此时侯在国宾馆的天子使臣又恰到好处地走了出来,宣布天子自即日起,废除褒人半年不得娱乐嫁娶的禁令,于是褒城到处又是鼓乐喧天、张灯结彩的场面,宫中的男女仆人们又喊起忙来。

    在这举国欢庆的时刻,或许只有明珍才清楚公主此时真正的心情。在答应进宫的第二天,褒姒就到褒水之滨举行了一次拜祭。由于她此时的身份非同小可,褒侯要亲自陪同,但她拒绝了,只带了明珍、环带、依水外加褒侯派来的几个侍卫同行。大鱼头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为公主驾车了,一路上打向天空的鞭子声更添凄艳。马车驶到当年公主获救的岸边,停了下来。褒姒下车,走到河边,望着清波荡漾的河流、两岸的花草树木和四面丘陵谷间层层叠叠的金灿灿的麦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眩目和柔情。

    “多么慈祥的河流,多么奇异的波浪,二十年前载着我漂流,竟不忍将我倾覆!褒水从何而来?又消逝在何方?它能否再现神奇,应我的呼唤默默倒流,带动时光回旋,让我回到降生之初,一睹亲生爹娘苦难的音容。不知他们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又在哪里?不知今生是否还有奇迹,让我回到他们身边?想他们将我抛弃,定是难忍的苦痛!但我已不再怨恨,心中只充溢着想念和同情。”

    眼泪蒙住了褒姒的双眼,她哽咽着开始拜祭褒水。她的拜祭与众不同。在向褒水三拜之后,她把鲜花、桑树叶撒到河里,在褒水载着它们漂向远方的时候,她弹奏出美妙的琴声,歌唱这条无限温情的河流。然后,她不顾明珍和侍卫的劝阻,步入河中,像一片云一样漂游起来。她一边游,一边喃喃道:“你就是我的母亲,你就是我的依恋……”

    拜祭完褒水之后,她又去拜了苏姬的墓(她依然把她当作深爱的母亲),接着又去和躺在墓中的七个侍女告别。自那次惨剧发生后,她再没去过圣湖,这次也去作最后的探望。那曾给她带来无限欢乐和笑声的圣湖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四周荒草丛生,使她更是伤心。

    她又来到汉水之滨,洗月台上,最后一次面对渺渺汉水,茫茫群山,抚琴而歌。和她将一起告别故土的明珍也站在她身边,吹笙相和。

    她真想把褒国的山山水水都一起带走,因为它们记忆着她的欢乐,她的笑声,也记忆着她的不幸,和她的爱情……

    除了琴和随身衣物,她没带什么,也无需带别的。明珍也是如此,几件衣服,和笙。

    一切准备停当后,本要立即出发的,谁知天却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而且一下就似乎没完没了。使臣害怕回京晚了受天子惩罚,在等了两天后,只得下令冒雨起程。

    在起程前夕的夜晚,新立的国君夫人来到褒姒寝宫,将褒姒拉进卧室,闩上门,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裹的匣子来,在褒姒惊疑的注视下,慢慢解开红布,再庄严地打开匣子。褒姒一看,登时羞红了脸,原来那匣子里藏的是一对正在**的男女瓷人。新国母摆弄着,正要进行启蒙教育,却见褒姒已经转过身,打开门走了。

    国君夫人尴尬地走后,环带又来报:“东宫娘娘来了。”褒姒吃了一惊,忙迎了出去,只见曼铃站在庭院里,两个丫鬟撑着伞,两个男仆打着火把。褒姒忙叫曼铃进去坐。曼铃说不必了,就在这里说几句话。曼铃的平静、沉着和深沉样使褒姒暗暗称奇。曼铃看着面前的褒姒,幽幽道:“公主,此去多险,一路保重才是。”说着竟流下泪来。褒姒百感交集,也叫曼铃要照顾好自己。曼铃嗫嚅着,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却苦笑一声,告辞而去。

    可怕的时刻终于来了。这天一早,褒侯就率褒族长老、夫人、太子夫妇、众后妃及其他子女并三公六卿,来拜见花蕊夫人。被打扮一新的褒姒一走出来,褒侯就率众人跪下磕头,口称“娘娘”。褒姒也跪下,和父侯、兄长相拥告别,彼此都落泪不已。褒侯叮嘱道:“娘娘孤身在外,且又居于宫廷之中,务要多加小心,万不可像从前那样任性逞强,须知柔能克刚,譬如水,天下莫过其柔,却能侵凌万物,娘娘只要尽心侍奉王上王后,处处以柔弱为主,即使不能事事胜出,也可以安全无忧矣。”褒姒诺诺而应。褒侯大手一挥,早就等不及的乐师立即指挥乐工们高奏婚庆乐曲。在欢天喜地的乐声中,大家簇拥着褒姒走到朝廷外的广场上,那里密密麻麻地停满了马车,天子派来的使臣、几个丫鬟嬷嬷、二十来名兵士早就等候着了,一见褒姒前来,依次上前叩见。接着,丫鬟们扶着褒姒走向一辆披红挂彩的马车。褒姒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回转身来,面向褒侯双膝跪下,连叩三个响头,感谢褒侯养育之恩。褒姒登上马车,明珍将琴和笙递了进去,登上车,坐在褒姒身边。大红帘子立刻遮盖下来。车夫是天子派来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大鱼头不知什么时候竟出现在马车旁,一个劲地嘱咐年轻的车夫小心。不多时,浩浩荡荡的迎亲车队出发了。褒姒的车走在正中,前后是使臣和丫鬟嬷嬷们的车,开路和殿后的自然是兵士们的车了。车辆行驶得很慢。乐工们吹吹打打地跟在后面。褒侯和太子也乘车一起相随,准备送到郊外。

    车队驶出宫门,褒侯和使臣都大吃一惊,只见蒙蒙细雨中,褒城大街的两边都挤满了国人,吹拉弹唱,载歌载舞,为他们爱戴的公主送行。明珍撩起帘子,看得连连咋舌,喜笑颜开。褒姒也往外望了望,不由得落泪了,忙拉下帘子。但听得外面鼓乐喧天,夹杂着“公主幸福,公主吉祥”的呼喊声。明珍忍不住,又撩起帘子,不觉发出“啊”的一声,痴了,只见国人们向她们这辆车撒起花来。上天的雨和人间的雨一起纷纷扬扬,在窗前飘舞,一些花瓣钻进车里,落在褒姒和明珍身上。褒姒慢慢拉下帘子。

    明珍兴奋不已:“公主,国人很崇拜你呀。”

    褒姒没有回答,明珍也不再吭声。

    忽然,马车外传来士兵的一声厉喝:“站住!想找死呀!”接着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老夫受国人之托,为我们的公主送行。”

    马车叽嘎一声停了下来,褒姒掀开帘子一看,只见两个小伙子搀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向自己的马车走来。老者端着一个红木盘,木盘上放着一束花草,花草簇拥着一杯米酒。褒姒赶紧下车。老者和两个小伙子走到褒姒面前,也不顾地面泥泞,扑通一声跪下。

    老者道:“国人感激公主,想念公主,今公主远去,特备故乡酒一杯,为公主送行。”

    褒姒道:“多谢老丈,多谢国人。”

    褒姒向大街两边的民众抱了抱拳,在国人们“公主吉祥,公主幸福”的欢呼声中,她去端酒杯,酒杯却一动不动,似乎被粘住了,她用了用力,一下子端了起来,这才发现杯底是一捧新鲜的泥土,她含着泪一饮而尽。国人们的欢呼声鼓乐声更响了。褒姒把酒杯放回木盘,扶起老者,说道:“故土之恩如娘亲,女儿褒姒永志不忘。”

    老者含着浑浊的泪,点点头,颤声道:“公主,一路保重啊。”

    褒姒行了个万福,以示感谢。老者便在两个小伙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褒姒转过身,正要上车,蓦然发现后面的车队中有几辆车拉开了帘子,使臣、父侯、太子都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呢。褒姒一言不发,登上车,拉下帘子,一声令下,车队又启动了。

    谁知刚走了一会,前面又响起士兵的一声厉喝:“站住站住!怎么又来了?快滚快滚!”接着响起一声哭叫:“我要见公主!公主姐姐!公主姐姐!我是凤白!”

    褒姒立即掀开帘子,只见凤白跑过来一把抓住窗边缘,一把长戟立即凶神恶煞地架在她肩上,但她的眼神充满了无畏。她看见褒姒掀开帘子,立刻举起一个包袱,叫道:“公主姐姐,我是凤白,我有东西送给你。”

    褒姒立刻喝令道:“停下停下!”

    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又停了下来,整个车队也随之停住,架在凤白肩上的兵器也立即缩了回去。国人们在片刻的惊讶、恐惧和寂静之后,又奏起鼓乐,高喊起“公主吉祥,公主幸福”来。站在街边的凤白妈妈也松开了惊恐的拳头和神情。

    凤白道:“公主姐姐,这是我亲自烙的烧饼,你在路上饿了就吃它。”

    褒姒接过热乎乎的包裹:“谢谢凤白。”

    凤白抹了一下额头上被雨水粘住的一绺头发,问道:“公主姐姐还会回来吗?”

    褒姒摇了摇头:“恐怕永远也不会了。”

    凤白哭了。

    褒姒摸出手绢,为凤白擦了擦泪水和雨水:“今天是公主姐姐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哭起鼻子来了?以后有机会,就到王都来玩吧,吃喝拉撒,公主姐姐全包了。”

    凤白破涕为笑。

    褒姒若有所思:“凤白,你笑得越来越好看了。”

    凤白笑得更加灿烂了,忽然,她的笑容凝住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公主姐姐,今天你应该最高兴才是,怎么没见你笑啊?”

    褒姒愣住了,看着凤白,迟疑了一下,轻轻说道:“凤白,公主姐姐已经失去笑容了。”

    说完她拉下帘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明珍立即叫车夫起程。一声鞭响,马车转动起来,整个车队又继续蠕动起来。在震天响的鼓乐声、欢呼声中,只有一个名叫凤白的小女孩呆呆地站在那里,大声痛哭。她的妈妈很快冲过来,把她拖进了人群。

    车队驶出褒城,加快了步伐。到了南郊的依依亭,褒姒下车,又和父侯兄长作了最后的拜别。褒侯父子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车队消失,方才回宫。

    颠簸中,褒姒卷起帘子,不住地回望,烟雨朦胧中,一片片远逝的青翠向她摇舞着,呼唤着,使她在凄然的故土别离中,体会到在爱情之外还有另一种深沉广大的情痛。斜风细雨打在她脸上,一草一木都在和她生离死别,人生在成长的过程中为什么要伴着永恒的丧失啊?泪水禁不住又一次吞没了她的双眼,她挥了挥手——

    别了,褒城;别了,故土;别了,那藏有我欢乐和苦痛的山山水水。我离开你们,走向不可知的岁月,惟有关于你们的记忆,在不断涌来的惶惑之中还可以给我带来些微的真实、温暖和可靠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