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乐章   砂器(3)
    其实我也是俗人一枚,作为一个小报记者和编辑,一家产业报,我们这里分工不是很明确,所以我既是记者,也是编辑,编副刊,主要发一些我们这个产业部业余作者的诗歌和散文,每星期发刊一次,往大了说我和穆至舟也算同行,可这行与那行却隔着天与地的距离,就像我和他,应该只配遥遥相望或是举目仰望。我说自己俗是指我那天和穆至舟见面以后就不断地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见了,可是当他又打来电话时我那涌到嘴边儿的话比如最近忙或者我不在北京之类的推诿,竟然没有说出口,经过几秒钟的犹疑,我还是答应了。

    事后我为自己没有拒绝他找了个借口和理由,就当是我再做一回刘姥姥,去逛逛大观园吧,咱这辈子自己享受不着,去看看总可以吧,看场电影,是做梦,看看真人演的大片,就像去影片拍摄现场探个班,日后也好向人讲讲那些大片是如何制作出来的,大明星,大场面,有气派,真豪迈。

    但是有些影片上映前是不许剧透的,即使上映以后,关于明星的幕后故事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说的,对于这些,我作为一个小报记者,我还是懂得的,虽然我们报纸并不刊登娱乐新闻,而我也只是个副刊编辑,但无论如何,哪怕就是作为穆至舟这个人他的曾经的朋友,如果他心里还把我当作朋友的话,我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无论是他出事前,还是出事后,尤其是出事以后,我更加感到有些事尤其不该说,所以我有时也会像那个曹雪芹一样,把真事隐去,当然这只是个比喻,我可不敢和曹雪芹相比,我只是个小记者,小芝麻粒那么大,在这人海茫茫的北京城,实在微乎其微,微到可以忽略不计,再说我看到的听到的,有时也未必就是真实的。

    对了,忘了说,我叫李三中,男,出生于1978年。我名字的来历,有没有人猜出来,1978年,在中国,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全会召开的那天,我出生。

    对于诗歌和诗人,我始终充满敬仰,这来自于我们初中语文老师的启蒙。我们,我和穆至舟,我们那时候是同班同学,我们班教室后面的黑板报,每期都有一两首朦胧诗,顾城,北岛,食指,“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阳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还有后来的海子,那时候海子已经在山海关自杀,几年后顾城的悲剧发生,这个老师也曾私下里跟我们讲过,老师还给我们读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和穆至舟有段时间曾经疯狂地写过诗,经常得到老师夸奖的是穆至舟。老师喜欢海子也喜欢朦胧诗,他是个业余诗歌爱好者,自己也写,但他说,他写得不好。

    老师比我们大十几岁,他出生于六十年代,八十年代中期毕业于一所师范大学中文系,他不仅仅是我们语文老师,他还是我们的班主任,那时候已经进入了九十年代,但对于刚刚结束的八十年代,他充满了怀念与热爱。

    听我的同学讲,得知穆至舟出事的消息,老师沉默许久,之后,满脸泪水。

    穆至舟后来为什么没有继续坚持写作诗歌,有人说是因为他高中考入了我们省的一所重点高中,外语学校,这可能是个原因,但原因远不止这些。

    不仅穆至舟不写诗了,那个年代有好多诗人也离开了诗歌,下海经商,比如做房地产。

    喜鹊城,就是一位当年下海的诗人开发的楼盘,可能叫楼盘不太准确,高档别墅区,完全模仿欧洲建筑,似乎就是把某个国外的图纸复制过来,沿京顺路,机场高速附近。

    穆至舟即将举办的盛大Party就在这里,这里有他一座别墅。他城里还有房子,别墅他平时只是周末过来度假。

    应该说,没辆百万以上的豪车你都不好意思从喜鹊城门穿过,连门口守门的警卫都会从车的类别分辨出哪幢别墅主人归来或者出去,像我这样坐地铁然后再打车到门口费了好半天口舌才得以放行。

    Party晚八点开始,但穆至舟叫我中午就过来。临行前把我家翻了个遍,其实也算不上是我家,我租的房子。我老婆孩子还在老家,没北京户口孩子以后高考咋办,所以一直和老婆留在老家那边上学,我也刚来北京不久。我翻腾了半天,总算找出件像样的礼服,昨晚还特意去一家知名美发连锁店做了个造型,造型师像从传销窝里逃出来似的,慷慨激昂软磨硬泡非让我办张卡,讲了一大堆护理焗油保养防脱发秃顶,推荐产品,打折优惠什么的,听得我头皮发麻,好在我意志坚定,誓死如归,任凭他山呼海啸般地忽悠,我说我就是剪短一点儿,然后再造个型,大概他觉得他在我身上浪费的时间没得到他所期待的回报,所以他像是故意似的把我头型弄得惨不忍睹,我问他为啥这么难看,他说这是今年最流行的童花头,就是刘海齐齐的,很萌。

    连穆至舟看见我都笑了,他也说很萌,但他说好看。好吧,他说好看,可能就真的是好看吧。

    他还有电话要打,去了楼上,他这次和我说的话比上回多些,没什么特别,都是日常,他边往楼上走边回头对我说,你自己随便转转。

    我随便转转,先去了书房,好多原版书,桌上摊开的是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好多文字被他用红笔划了杠杠,空白处有他写下的文字,英文,也有汉语。他喜欢收藏,专门有间屋子,里面是他淘来的旧报纸,画报,留声机,字,画,古币。酒窖在地下一层,一排排,红酒最多,窒内有专门调温的仪器。放映厅比我们小时候看电影的白色幕布还要大,专门有电影院里放电影的放映机。听音室里,唱片以交响乐居多。这并不是全部,有些房间门锁着。外面,有游泳池,碧水蓝天,小型高尔夫球场,瑜伽馆,健身房,草坪,花园,停车场。

    红楼梦大观园毕竟住着那么一大家子人,欢声笑语,当然也有眼泪及悲惨的遭遇,丫头的,小姐的,无论悲与喜,还是有些烟火气的,可这里,几乎就是物的世界,冷酷,静止,没有动感,像影片中的布景。

    下午的阳光明亮刺眼,晃得我晕晕乎乎,我不再四处转悠,躺在游泳池边上的躺椅上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太阳快要落山了,望着四周景色,忽然感觉心里特别空落,这回不觉得是在美国大片里,这回是云上的日子,人也变得轻飘飘的,脚踩地上像走在棉花上,软棉棉的,全身无力。

    我以为穆至舟叫我早来是想让我帮他忙乎一下晚上Party的事情,这一觉睡得真是漫长,眼看天就要黑了,四处还是静悄悄的,而且丝毫感觉不到这里即将举行一场隆重盛大Party的迹象,嘉宾来了吃什么喝什么?

    其实我的担忧纯属多余,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浩浩荡荡的车队开进别墅,我那天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一家专业服务公司,叫做豪门Party专业服务公司,就是说你什么都不必操持,只需一个电话,你提供的仅仅是个场地,然后这个公司会把一个Party按照你要求的规格完好无误地呈现出来,食材,大厨,服务生,大到桌椅,小到酒杯餐巾纸,还有乐队,那绝对是交响乐团规格的配置,这些所有的人与物,全在那浩浩荡荡开来的车队里。

    从这时候起,我又回到了美国大片里。

    有部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几乎来了全部班底,这不是豪门Party服务公司提供的,这些人是参加Party的来宾。晚八点之后,像豪车博览会,在停车场,有专门指挥车辆停放的服务生。

    这几年歌坛不像以往那么景气,所以一些似乎有些过气的歌星已经不大引人注目,但放在过去,他们可都是被叫作大腕的人物,年年春晚从不缺席,我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与那些当红的电视剧里的明星相比,星光黯淡了许多。民营国企的老总,也是主力,很多都是熟悉的名字,还有些大概是官员,不便透露身份,他们在人群中也尽显低调,越是低调,越显神秘。

    像一座搅拌机,人群分散聚拢,旋转,穿梭,翻卷着。室外游泳池的烧烤,更像篝火晚会,来了一支摇滚乐队,其中一名歌手正在演唱,周围差不多都是年轻的面孔。窒内演奏的是舒缓的曲目,许多人在交谈,加微信,传照片。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都像进入了角色的演员,说话也不是原来平常说话的语气,像背台词,面部表情,也呈表演状。

    穆至舟像只莹火虫,走到哪里哪里亮。

    有个段子来自微信群,说,北京,就是背景,后面还有上海什么的,一长串儿,记不住,只记住了这句有关北京的。且不说这话对错与否,段子嘛,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由微信发酵,一波波传递,跟超声波似的,波长悠远,波速超级快。

    对于像穆至舟这样普通人家的孩子,当然知晓背景的涵义,他那时候就默默对自己说,有背景要上,没有背景,创造背景也要上。

    背景如此重要,获得背景的途径比背景本身有时还要金贵。某种意义上说,它更像种时运或博彩,幸运球不是随手就能到来,而且对于有些人来说即便是那彩球砸到了你面前,可能你也未必就能抓得住握得紧,并以此为资本,步步为营,攀附到位。

    机遇留给有准备的人,而有所准备的人浩如烟海,把握住机会的凤毛麟角,比如穆至舟。像他从前喜欢探知发现一条路怎样走才能快速到达终点一样,那时候他是用此方法钻研学问,也不应该叫学问,那不是知识分子做学问的学问,他那会儿还是个学生,学习的方法,这样说似乎更准确些,他现在把他的聪明才智几乎发挥到了极致。精致的个人主义,后来有这样一种说法。穆至舟差不多基本符合了这个定义,也似乎并不仅仅针对海归而言。

    穆至舟在美国留学那几年对他后来的发展有多大影响,价值观人生观与之前有多大改变,精英,未来的,或现在的,他到底能代表多少当下年轻一代的心态或成为他们心目中的偶像,以及他们人生追求的目标,过像他那样的生活,复制他的成功,如果这也叫做成功的话,这些都不是像解一道数学题那样简单,其中所包含的因素太过于复杂,内外兼俱,若要剖析清楚大概要比作篇论文还要繁复。

    但这里是北京,在北京,有多少传奇和故事已经发生,没有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还有多少,这只是一个小小的Party,像这样的Party在这样的夜晚,在北京绝不仅仅穆至舟这一个。而喜鹊城,和像喜鹊城一样的高档别墅区,在北京,从南到北由东向西,二环三环四环五环六环,及至外围周边,燕郊,又有多少。哦,北京,博大精深,藏龙卧虎。

    精致的Party,典雅的夜宴,浪漫的氛围,酒,食物,冷盘,刚刚烹制的热肴,交响乐,歌剧片断,穿制服的侍者,这时候的人群已经自动组合成各种小圈子,也有些流动的,穿过这里再到那边,走走瞧瞧,但大多趋于稳定。

    午夜后,有人陆续离开,一辆辆车开出喜鹊城,直到最后一位客人走完,那家服务公司才开始收尾工作,动作专业规范。

    很快,装箱收拢,像来时一样在夜暮中浩浩荡荡开始撤离,与之前不同的是,静静悄悄,因为已经到了后半夜。

    就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刚刚的一切仿佛一场仲夏夜之梦,穆至舟的别墅重新回到了我刚来时候的模样,就是一部影片的场景转换也没这么迅速且消逝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未留一丝痕迹。

    我和穆至舟天快亮的时候各自回房睡觉,他让我留下。

    第二天中午,他开车带我离开,他晚上有直播,路上把我放在了地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