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乐章   生死书(2)
    小蚕,昨天海哥跟我说,或许我应该离开北京,我说,我不会,永远也不会,因为这是有你的城市,我知道你现在以及未来会有很长时间都不会叫我去往你所在的那个地方,你让我留下来是为了我们的小花,她还那么小,但是,她会一天天长大,长到有一天不需要我在她身边了,那时你会不会叫我去找你呢。

    我把你喜欢的那双鞋子又擦了一遍,然后重新放进了鞋盒子里,那时候是夏天,不,还没到,应该是五月份,我们坐740,好漫长的一段路,车子开到一座立交桥下时堵在那儿了,好久都不往前走,这是我们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来奥特莱斯,反正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我记得也是买了鞋子,但不是这双鞋,那天你发现了B座一进门口那儿的花车,花车上的鞋子有些是断码的,有些是上一年过季的款式,第一次你买的那双鞋子是我帮你选的,然后就是第二次,也可能是第三次,这回你一进门就直奔花车而去,然后你看见了这双芭蕾款式的女鞋,这是上一年流行的,现在过季了,也断了码,只有35码,你刚好能穿,你站在地上摆放的一面长镜前,走来走去,你的裙子,我记得是那条碎花的长袖连衣裙,鞋子,只剩下这一双,有一只前面染上了块红点点,那双鞋只卖三十元,你回来的路上,那天是那么的高兴,手上提着的鞋盒子里装的是你上一年的旧旅游鞋,你就是穿着那双芭蕾鞋,我们从740下车以后去了趟宜家,什么也没买,你排队,买了两筒冰淇淋,然后我们又继续转车,后来是乘地铁回了家。

    这是你在鸟巢拍的照片,那时候你大三,你还梳着短发,你做了志愿者,那天你在现场维持秩序,场地上在排演开幕式的节目,皮影,对,皮影,那个节目后来没有出现在开幕式上,也是那一天,在后来的排演中,有一位演员受了伤,你亲眼看见她从高空中掉落下来,晚上我们QQ聊天的时候你告诉我,当时你心里特别特别为她感到难过,她还那么年轻。

    小蚕,我今天送小花去幼儿园了,我把我们的车卖了,本来是想打车的,可是我们站在小区门口等了好久都没有空车经过,我只好抱她去挤公交,车上有好多人给我们让座,如果你在就好了,因为如果你还在我就不会卖掉车子,我们也还会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我们会一起开车送小花去幼儿园,她不会像现在这么充满恐惧,从昨晚开始我就一直一直在跟她说,晚上,爸爸会来接她,幼儿园里有很多别的小朋友在一起,但是她一直对我说,她不去,她不去,我把她放在小A班,她一直在哭,扯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我走了之后,我又返回来,我躲在幼儿园的窗子前,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地上一把白色小木椅上,脸上全是泪水,那一刻,我好心酸,我想冲进去把她抱回家,可是,我不能,这是她的第一次,第一次离开熟悉的家人进入一个陌生的地方,对她来说,那个幼儿园,她不懂这个名字的含义,她的理解是我可能不要她了,她会一整天都处在这种漫长而痛苦的担扰中,人啊,多么不容易,这么小的孩子就要面临这样一次生离死别般的忧伤与恐惧,那撕心裂肺的哭泣,我至今也忘不掉,我松开她的手的时候,她嘴里发出的那声爸爸你别走,那不是平常说话的语调,那是一个孩子最恐惧最无助时刻发出的呼喊,让人心碎。晚上我早早地去接她,老师说,她哭了一天,我抱着她回家,她的眼睛肿得厉害,红红的,我的心好疼。

    小蚕今天是星期六,我来打扫卫生,在储藏柜里发现这只白色塑料袋,是福瑞林家的,袋子的边缘好像还沾着那些小甜点的碎渣渣,我仿佛又闻到了它们的奶香。

    秋天,我们去南锣鼓巷,在文宇奶酪家门前排了好长时间的队,你爱吃红豆双皮奶,燕麦双皮奶还有杏仁豆腐,我们那天买的是红豆双皮奶和原味奶酪,原味奶酪是我的,我在排队,你在看旁边一家小店里的裙子,店门口有个莲花水池,你站在水池边透过玻璃门,往里面张望,你踮着脚尖,那天你穿的是双白色旅游鞋,我们一边吃奶酪一边往胡同外面走,过马路,等红绿灯时看有家苏宁电器,你拉我走进去,我们的帅康抽油烟机坏了,我们在店里转来转去,在美的和海尔之间犹豫,到底该买哪个,最后你说买海尔,我们那天没买,你说回家后去附近那个苏宁买吧,这儿这么远,然后我们从店里出来,对面就是福瑞林,像文宇奶酪家一样,福瑞林门前也排着一列长长的队,队尾曲曲弯弯一直到了马路那边,它们家的泡芙真好吃啊,刚出炉,皮脆脆的,奶油抹了许多,放到嘴里咬下去,有种爆炸的感觉,还有椰蓉条和蝴蝶酥也很赞,又酥又香,吃得你直舔手指头,就是用这个袋子我们把剩余的装回了家。

    我好想哭!

    石小鹏给我介绍了一单生意,咱们老家那边的一家药厂想在北京找个代理商,不是要找我做代理,他是想让我帮他联系孙玉喜,事成之后给我提成,可是我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可疑,小蚕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挣这笔钱,从小我妈就说我脑子笨,什么事儿我都比别人慢半拍,小蚕我想给小花挣钱买车送她去幼儿园就不用挤公交乘地铁,可是小蚕我又不想昧着良心做任何事情,我宁愿小花受委屈我也不愿意她长大后知道她有一个黑心的老爸,我可能走的慢一些,但是,小蚕你要相信我,我会给小花一个美好的未来,联系孙玉喜的事儿我决定不帮石小鹏了,唉,以前这些事情都是你告诉我该做还是不该做,现在我要一个人做决定了,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

    小蚕我今天在一个饼干筒里发现了一张火车票和两张门票,火车票是好几年以前的动车,从西城开往北京,那天我知道你生病住进了医院,不是后来的肺,是胸膜炎那次,你突然晕倒,我那时候还没来北京,我在鹿场,海哥开车把我送到西城,最快的车只有动车早上七点十分,但是没有座,就是这张火车票,它现在在这个饼干筒里,我从西城到北京,我站了七个多小时,然后我在医院里看见了你,现在,如果就是让我再站七十个小时,像那天一样我推开病房的门,你躺在那儿然后和我说话,我也愿意。

    我再也不能像那天一样拉起你的手了。

    另一张是国安的比赛门票,在工体,我们和海哥他们一起在网上买的套票,就是那一季的比赛,我想起来了,有一张你和我的截图,我在抽屉里找到了那个U盘,我把U盘插入电脑,我看见了我们俩,我真是好傻啊,张着大嘴,而你笑的样子真好看,是那天比赛转播实况,我们回来以后看到的,观众席上我和你快速地闪过画面然后你把它截成了图片,我现在坐在这里,小蚕这是午后四点钟的黄昏,太阳从西窗上正在慢慢向下滑落,隔壁家老王的儿子还在弹奏哈农练习曲,钢琴声从门外传进来,我记得那时候你扎着小花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你的手拎着一捆芹菜,然后你对我说,小刚今天弹的比昨天好,此时此刻你的声音好像还在这屋子里缓缓回荡。

    我打开衣橱,我们俩那时候穿的那件绿色的国安队的队服还挂在里面,你是21号,我是10号,还有两条绿色的围巾,那是冬天那个赛季我们买的,我又去厨房的那个小储藏间,找出那两件黄色雨衣,是夏季比赛雨天时候我们买的,我又仿佛看见了那年夏天,我们俩个还有海哥他们,我们站在工体时候的样子,雨衣上的水珠滴滴哒哒,一直落在我们脚下的石阶上,那天比赛结束我们和海哥他们去工体旁边的烤肉店吃串我还记得。

    还有一张万达影院的电影票,我们看的是《阿凡达》。

    我好像又闻到了爆米花的味道,你捧着小圆桶,人字拖鞋在椅子下面你把脚放在了我的腿上,让我看你脚上刚刚被蚊子咬的一个小红包,我不小心把可乐弄洒了,弄脏了你的裙子,那天看完电影我们去嘉茂地下一层吃菇菇宴,我们要了两碗鸡丝凉面。

    小蚕,那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6月11日,晚9点45分,在魏公村我走到巴依老爷家门前,我接到了你发来的信息,你说我们分手吧,小山。巴依老爷家门前站着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好像是个厨师,到今天我仍然清晰地记着他的样子,还有那天晚上那个马路上所有的景物和来往的车辆,就在那一刻,它们全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在我眼前静止,我记着站在马路边上卖衣服的女人大声招揽顾客的声音,那些用铁架子挂起来的一条条长长的碎花衣裙在夜晚的风中发出悉悉碎碎的响声,我伏在一辆白色金杯车后面,那辆金杯车是那个卖衣服的女人开过来的,车里还有她没取出来的衣物,车门敞开着,没人看见我,天是那么黑,我记着我那时候哭泣的样子,我看见泪水是怎样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慢慢滑过嘴角。巴依老爷我以后每次走过这里我的心都会不自觉地突然抽搐一下,这是我的伤心之地,街灯一闪一灭,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移动,然后我走到了魏公村菜市场,就是那条小吃街的胡同口,那儿有个新疆人卖烤肉,我走不动了,我的心疼的让我弯下了腰,我看见那个卖烤肉的大叔他手里那把长长的尖刀好像正一点点地刺入我的心脏,我看见我的心口上正在往外一汩一汩地涌动着鲜红的血液,我慢慢蹲在地上,靠在一棵大树上。

    我以为我永远失去了你,我在这里死去,10点零1分的北京,魏公村。

    你的小黑西服,挂在我们的衣柜里,我们在ZARA家买的,你要去面试了,在你后来工作的那家公司,我们在外面转了一天,你那天穿的是双半高跟黑色皮鞋,走到后来脚磨出了泡,我去屈臣氏给你买来创可贴,你一瘸一拐地挽着我的胳膊,天后来就黑了,我们在东方银座吃完呷哺呷哺又回到了来福士,我们进了ZARA,然后你就看见了这件小黑西服,好像它挂在那里就是为了等着你来,好像我们现在走进这里就知道它已经在等着你,你从货架上取下来,我站在试衣间外面,你穿着它出来让我看,你问我好不好,我说就是它了。

    第二天我陪你去面试,我们早早起床,早饭都没吃,就往地铁里跑,我站在外面,你进去了,外面大厅旁边就是星巴克,你让我去那儿等你,我不好意思不买饮料然后就坐在那儿,而买一杯咖啡要二十几元钱,我有点舍不得,何况还是我一个人喝,要是为了和你一起那也都还好说,我没进里面去,我一直站在你公司楼下的大厅里,一直站到你从里面出来。

    那天的阳光是多么灿烂啊,我们脸上流着汗,为了庆祝一下,你说感觉似乎还不错,我们去买了两个原麦山丘家的面包,死贵死贵的,但确实好吃。

    对,就是这件小黑西服,昨天晚上我把它从柜子里拿出来,我发现衣服领那儿已经落满了灰尘,还有就是掉了一颗扣子。

    今天又是周日了,今天我好累,小蚕,我去了宜家,我想起来,有一次我们俩个在这里你买过那种可以罩住衣服的塑料罩,有拉链,好像是一袋里面有三个还是四个,你回来以后把我的西服还有大衣用那些护套给罩起来,是换季的时候,我又去那儿,在二楼,找到了它,我买了两袋,我想把你的一些衣服也这样给罩上,有几件你特别喜欢的,比如那件驼色羊绒大衣,灰色的短款羽绒服,你的毛衣,夏天的长裙,在宜家我还给小花买了个毛绒玩具熊,然后我去外面找卖扣子的商店,我跑了好多好多家,可是哪里都买不到扣子,我问了一个服务员,她告诉我去一些小杂货铺或者农贸市场里看看,我在一个农贸市场卖菜的那种大棚子里的门口那儿看见了,可是没有和你那衣服上面一样的,我又走了,我不知道走出去了多远,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有一个老奶奶蹲在一棵大树底下,她前面铺了条蓝色蜡染方巾,方巾上堆着她自己绣的小花布包,手袋,绣腕,真好看啊,我给你买了个绣腕,给小花买了双鞋子,老奶奶说这些东西都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她来自贵州凯里,真是好奇怪啊,小蚕,我在她的小布摊摊上看见了你那件小西服上丢失的扣子,竟然一模一样,可她说那扣子不是她要卖的,她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也许是谁买东西时衣服上掉下来的吧,然后我跟她说我要买这个扣子,她说这也不是她的,送给你好了,我拿上扣子,我又在她的小摊摊上买走了几样东西。

    这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我走的时候,老奶奶还在那儿卖东西,我心里忽然想我妈了,回头的那一瞬间,眼里湿乎乎的。

    扣子我已经给你缝上去了,我笨嘛,缝得粗粗拉拉的。

    睡吧,乖。

    今晚我累了。

    我在考虑我要不要跟你说说那一天,7月13号,星期三,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刻,我后来还是终于忍住了,我没有问你,我对你什么也没说,但你似乎还是察觉到了我那段时间的异常,如果两个人心心相印,任何一方突然产生或出现反常举止,彼此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应,如同我什么也不说,你也什么也不问,你不问我怎么了,我也不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于事情的真相,我停止了求索以及探寻的冲动,有多少次啊,我亲爱的小蚕,那句话时时刻刻都在脱口而出的涌动中被我一次次给狠狠地咽了回去,每一次,我心里都好像憋足了一口气,它们积聚着,让我几乎窒息而死,真的,我又一次死了过去,7月13号,星期三,下午5点30分,我在你公司大门口,我看见你上了一辆白色SUV,车子在出口停了一会儿,然后你从副驾那儿走下车,他,那个人,我该怎样描述他呢,一个秃头大叔,原谅我,我只能给他一个如此不堪的称呼,即便是时隔多年以后,我依然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撕裂感还有毁灭感,他老到比你父母的年龄还要大了,以我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直觉来看,他对你充满了欲望,他的所有的一切内心活动在他脸上一览无余,尽管我也是个可以做他儿子的孩子,可以我这颗孩子般的心来揣度,我相信我的直觉与判断,让我感到悲哀和绝望的是,你,我的小蚕,你为什么要坐上这样一个人的车,而且,还有我马上要说的后来的事情,对,你从车上下来了,然后他从驾驶座上也下来了,你们交换了位置,现在他坐到了副驾上,然后车子由你来开走了。

    你开车行驶的那条街,如同我心上撕裂的一道伤口,小蚕我那天看见这一幕,我痛不欲生,你几乎毁灭了我对于生活的所有美好的想像,我在问我自己我是不是爱错了人,然后有一个瞬间我感觉到那个坐上他的车并且开着他的车带着他从公司大门口驶出来的那个你,我的小蚕,那个你,她就是我啊,因为我们互为彼此,因为我们已经融为一体,你的自尊是我的骄傲,你的**是我的羞耻,我们荣辱与共,荣辱与共啊,我的小蚕,你击碎了我,你打败了我,你毁灭了我,你伤害了我,你亲手杀死了我,多么的残忍,我亲爱的你。

    我看着你开着他的车,我看着坐在他身边的你,这时候响起了一阵雷声,然后是一道闪电劈裂天空,我看着开车的你,你脸上的表情,我看着正在打电话的他,那个秃头大叔,我多想砸开车窗敲碎他的头,然后把你从车上拉下来。

    北太平庄,红绿灯路口,这是我永远的一道伤口,小蚕是你亲手一刀刀从我的身上划下的,一个永远的十字伤口,我一生都将永远背负着它。

    北京啊北京。

    北京有座北太平桥,它座落在北三环路上,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它,甚至连它的名字我都不愿意再提起。

    北太平桥,红绿灯路口,只要我想起它,我就会看见那一天晚上的五点三十分,那是我死去的时刻,是我的呼吸停止的瞬间,是我心电图在屏幕上变成直线的死亡时间,亲爱的小蚕,你杀死了我,在北京,我死在你开着那辆白色SUV的滚滚车轮下,我死在坐在车上的你和那个秃头大叔不知奔向何处的五点三十分。

    小蚕,你弄脏的不是你,你弄脏的是爱着你的我。

    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看见的那个坐在那秃头大叔身边的人她不是你呀她是我,我看见了我的**和我的毁灭,我看见了我的死。

    现在你知道我那天夜里为什么不辞而别了吧,我在那个十字路口一直徘徊到夜里十点,大雨一直在下,北太平桥,十字路口,我所在的那条马路两边一个是肯德基,另一个,也就是肯德基的对面是宝岛妇产医院,白色的大楼,楼顶上方是蓝色的大字,我浑身湿透,雨水从我头上流到脚,不是天在下雨,是我在下雨。

    与那一次在魏公村巴依老爷家门前的感受完全不同,那一天是我感觉我失去了你,它让我哭,这一次是你杀死了我,也毁灭了我,它让我没有泪水,只有心碎。

    我在北太平桥那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我停,绿灯亮了我走,我从肯德基走到对面的宝岛妇产医院,然后我再从宝岛妇产医院走回肯德基,我像个机器人一样根本停不下来,如果我停下我会倒地长眠不起,那我就是真的死了。

    我走到夜里十点,然后,我沿着宝岛妇产医院走到公交车站,我上了最后一辆101,我在惠新西街南口下车,进10号线地铁,我乘10号线地铁到了芍药居,我从芍药居倒13号地铁我在东直门转乘2号线,我到了北京站,我从北京站地铁口出来我到了售票处我买了一张回西城的火车票,夜里十二点钟你给我打电话,你问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我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公司临时派我回西城出差,我走的太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仿佛从电话线的那头看到了你的脸和你心里要对我说的话,你就是在那时候感到了异常的吧。

    然后我感觉你马上就要问我为什么了,我说我电话快没电了,我明天再和你说。我关了手机,也关上了我的心。

    我回到了鹿场,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小花,我以为我永远也不会再回到你的身边,我以为从此永远告别了北京,为了从死里活过来我必须这样做我也只能这样做。

    那是一段多么黑暗的日子啊,鹿场已经卖给了别人,我住在养鹿工的小木屋里,它在龙泉山的山脚下,不远处松花江东岸的露水河,河水日夜奔流,早晨听呦呦鹿鸣,一开始我觉得它是梅花鹿哭泣的回音,那是我的心最最疼痛的时刻,漫山遍野鲜花怒放,我闻不到花的芳香。

    我以前亲手割过鹿茸,但从没像这一次让我感觉到它的疼犹如我的痛,那段时间正是割二茬茸的时节,我们鹿场一年要锯两次鹿茸,我明明知道已经打过麻药,是用那种吹桶把麻药针打到鹿的身体里,我看着一头头打完麻药针的梅花鹿瘫软在草地上,我看着割鹿工手里的小锯它尖利的锯齿一节节迅猛的如风一般的在那一只只小鹿的头顶一遍遍地循环一次比一次的用力然后它的角轰然**我又仿佛回到了7月13号的北太平桥,我多么希望被锯掉的鹿茸角它不是长在我的头上啊,对,它就是锯在了我的头上,如同在那天的北太平桥下我那被撕碎的心,我为什么从前没有想到那一刻的鹿该有多么疼,难道是我从前对它们施过如此暴行,这一报应,在那天晚上的北太平桥来到了我的头上,连麻醉药都不给我用,就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为什么要遭遇如此剧烈的心碎,我明白了为什么会有北太平桥那让我死去活来的恶梦。我看着那被施过麻醉药的一只只小鹿重新站了起来,它们头上的角没了,但是,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它还会再长出新的角,然后它再一次忍受新的疼与痛。

    谁没有过死亡的时候,谁不是这样在死里求生,谁不是被打倒,谁不是又重新站了起来,我们都是被割过鹿茸角的那只鹿,只要你活着,无论你是在北京,还是在西城在龙泉山下,命运让你历经所有的劫难,是为了告诉你或者前世或者今生你所裹挟的原罪,我们需要的不是死亡,而是救赎,自我的救赎。

    梅花鹿为什么会长角,有人说是为了炫耀,也有人说是为了自我保护,鹿群在相互争夺配偶的角斗中,它们的两只角是彼此互相攻击的武器。那又为什么要割去梅花鹿的角呢,是因为如果不割,任由它姿意生长最后它会逐渐钙化,那样的话,就有可能会伤害到其他的鹿。

    对,我们既是被伤害者,我们有时候也是一个伤害者,我们被别人伤害的同时,我们去问问自己,我们是否也曾经伤害过别人,对,也许不是人,有可能是动物,比如,梅花鹿。我自信我从小到大我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没有主动去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但是,我忘记了,世上的伤害不仅仅是人对人的伤害,也包括人对动物的伤害。

    我重新回到了北京,我们有了小花,就是那一年的秋天。那时候小花还没有出生,她在你的身体里。

    小蚕,谁的婚姻不百孔千疮。

    对,那句话说的很对,我忘记了我是在哪里看到的,好像是一首歌又好像是哪部电视剧的名字:“爱是一颗幸福的子弹”。

    对,爱就是一颗幸福的子弹。

    现在我把它射在了你的身体里。

    我们以爱抵御了伤害。

    你如花盛开。

    那一天,我把你从楼上抱出来,我们坐在小区花园里,傍晚夕阳映红了你惨白的面庞,我们坐在那些夕阳一般鲜红的老人中间,我觉得我们已经走过了万水千山,甚至比那一张张眼角布满皱纹的老爷爷老奶奶们更加温馨从容。

    那是你化疗后的晚期,那一天距离你要永远离开我和小花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我现在可以充满愧疚和罪恶感地告诉你,那一天我心里甚至感到了幸福,面对你,病中的你以及即将离世的你,我这样的感觉让我浑身毛孔耸然,像月之光影,像太阳黑子,人啊,人心里也有它最黑暗的一面,我们叫它人性的弱点,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那天的幸福来自于,因为你的病和你的死,我将永远永远地拥有了你,再没有谁能从我手里把你抢走,我的心从此可以放一百个心,我像一个伟大的收藏家,永远守护着属于我的财宝。

    我还可以告诉你,7月13号,我站在北太平桥,北太平桥红绿灯路口看着你坐进那个秃头大叔白色SUV车里的时候,有一瞬间我心里产生了一个非常邪恶的念头,那就是我多么希望此时此刻你在我眼前永远消失,也就是死。

    这是我后来最最无法原谅我自己的一件事,我诅咒了你,然后你真的死了。

    那一天,我一直以为是你杀死了我,毁灭了我,我的爱变成了我的恨,我的恨让我把我的死转嫁到了你的头上。那一天我的心死了,可是,后来的你却是人没了,我们之间的生死搏斗原来竟发生的如此不动声色和惊心动魄的惨烈,你以你的行为杀死了我,我用我的意念杀死了你,你消灭了我的精神,我消灭了你的**。

    原来有时候我们最爱一个人的时候,竟然是最希望她的死,因为她的死,她获得了永生,因为她的永生你获得了对她的全部占有。

    收藏家有时候是一个非常残忍的职业。

    对,这里要重新补充一下,是在你最爱她一个人的时候,然后这时候你发现了一个潜在的敌人或正在出现的敌情,为了自我对不失去这份爱的保护也为了永久以独裁者身份永远占据它,因为爱具有唯一性,因为世上的所有东西或许都可以与人分享,唯有爱,不能,我是指爱情的那种爱,对,为了在这样危急关头永远保卫自己的所爱,我们希望它变成静止的存在,也就是她的死。

    哦,北京,7月13号,五点三十分的北太平桥,我就这样以爱的名义向你发射了一颗仇恨的子弹,它穿越时间的樊篱,终于抵达你的心脏,幸运的是,你给我留下了一朵小花,我们的孩子,子弹进入你的身体,它先是在那儿做了短暂的停留,你孕育了一朵花,又给了我后来一段陪伴你渐离我而去的日子,然后你永远停在了十一月八日的夜里二点零三分,那是你最后离开的时间。

    小蚕,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买了条项链,我看见你在淘宝上浏览过这个网页,我买的就是你保存下网页的那张图片上的,我给你戴上。

    真美啊,小蚕。

    你永远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