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黄发垂髫
    马车在城东一处朱门漆栋,雕壁飞檐的宅子前停了下来。门里的人听见响动,便立刻打开了大门,蹦出来的是个八九岁大的垂髫小童。

    看着门外的江燕矶,他愣了一下,随后拔腿便向屋里跑去:“穆姨!穆姨!庭安哥哥回来了。”

    “你慢点跑,别摔着,仔细你的门牙磕没了。”苍老的声音自门后传来,一个驼着背的黄发老妇人缓缓的走了出来。

    “穆姨。我回来了。”看着站在台阶上了,由小童扶着的老者,江燕矶恭敬的弯腰行礼。

    “嗯。回来就好。”穆姨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她向马车车厢看了一眼,老者本该浑浊的眼睛却满是清明。

    小童嘴快道:“庭安哥哥,你放心!穆姨早就给大姐姐的房间收拾妥当了!”

    “棋洛,就你话多。”穆姨轻声呵斥了一句,小童听了也不害怕,只是顽皮的吐了吐舌头。

    江燕矶有三个月没有回宅子了,看着面前熟悉的老人和孩子,他的脸上才露出疲惫的笑意。

    穆姨和棋洛,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有他们在的地方,对他江燕矶来说,才叫家。

    棋洛小跑上前,手脚麻利的接过江燕矶手中的行李背在身上,又搬来脚凳,撩开车帘小心翼翼的扶着小蔓下车。

    将小蔓的手交到穆姨手里,他才一脸挤眉弄眼的凑到江燕矶的身边,小声嘀咕道:“庭安哥哥,这就是你给我带回来的嫂子?”

    “不准瞎说!这是我的妹妹,你要叫小蔓姐姐的。”江燕矶举起手中刀来,作势要打。

    棋洛一下子蹿的远远的,向江燕矶这边扮了个鬼脸,吐着舌头气他:“嘿嘿,你打不着打不着!”

    “好小子,武艺见长啊。看来,我不在的日子,你没落下练习呀。”他笑眯眯的看着意气风发的男孩,毫不吝啬的夸奖他。

    “那是。找时间咱们切磋一下!”棋洛被夸得尾巴翘上了天,竖起大拇指扫了一下鼻子。

    江燕矶看着面前得瑟的棋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却被他立刻躲开了。棋洛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头顶,大声辩驳道:“别总是摸我的头,打更的老秤头说这样会长不高的。”

    江燕矶看着屁大点的人儿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不禁轻声笑了出来。这娃娃,眼看着也长大了。想当初,刚见他是还是在襁褓之中的小婴儿。

    这边,小蔓扶着穆姨的手小心的跨过房间的门槛,她有些拘束的坐在椅子上。

    “小蔓姑娘不用太紧张,燕矶进京之前便给我们来了信儿,我们都了解你的事。既然燕矶已经将你认作是妹妹了,我们也不会说什么的。”穆姨看着小蔓紧紧交握的双手,轻声安慰。

    “大娘,江公子于我,已经是救命之恩了,我现在还这般劳烦他,真的甚是羞愧。”小蔓小声的道着歉。

    “没事的。既然是燕矶的决定,便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也不必这样见外,既来之,则安之。你和燕矶一样,叫我穆姨便是了。”穆姨这边将小蔓的行李放置好,转身又唤来在前院玩耍的棋洛,去后院的厨房烧一些茶水来给风尘仆仆的二人解渴。

    不一会儿,棋洛便拎着茶吊赶了过来。他手脚熟练的将桌子上的茶杯满上水后,便蹦蹦跳跳的端到小蔓手边,想要关照她别忘了放凉再喝。

    不知道是没站稳,还是怎么的,靠近小蔓时,棋洛竟然一个跌咧往地上扑去,整杯滚烫茶水也顺势向小蔓的身上泼去。

    正巧江燕矶赶到门口,瞧着这阵势,下意识的叫了一句:“小蔓,小心。”可小蔓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睁着一双漆黑无神的眼睛,一脸茫然的向江燕矶方向看去。

    直到茶水落到了身上,灼痛了肌肤才使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啊!”她一身痛呼,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子,双手不停的拍打着被茶水浸湿的地方。

    棋洛一看自己闯了祸,一下子六神无主的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小蔓一边忍着身上的灼痛,一边颤着声音安慰他:“棋洛,别哭了。姐姐没事儿的。”

    穆姨上前扬手给了棋洛屁股一巴掌,怒声道:“怎么办的事儿?茶水都端不稳了吗?”棋洛这边被训了,哭的声音更大了。

    “还哭?再哭,今儿个晚上的晚饭你就别想吃了。”穆姨皱着眉头吓唬棋洛。

    一听要没有晚饭吃了,棋洛立刻噤了声,只是那满脸眼泪鼻涕的样子,甚是凄惨。

    “燕矶,看小蔓姑娘这样子怕是烫伤了。姑娘家的皮肤是最留不得疤的。我房里有两瓶上好的祛疤药,我这就拿来给小蔓姑娘涂上。”穆姨打着圆场,临走的时候顺便将罪魁祸首一并给拎走了。

    看着棋洛因为做错事儿,而耷拉下来的背影,江燕矶有些不忍心:“小蔓,还希望你不要迁怒棋洛,他只是个孩子,做事情向来就没有把持。”

    “没事的。我不怪他。”眼看着,一场不大不小的意外便落幕了。

    江府,后厢房。

    “穆姨,我看这大姐姐好像真的是个瞎子,而且也不会武功的样子。”棋洛的脸上还挂着没有擦干的泪珠,只是他眉目之间的神情已经不是和普通孩子一样的天真无邪了。举手投足间,是一派大人的沉稳干练。

    “嗯。之前,我派人去富阳暗中调查她的背景的时候,确实查到了这个人。可是奇怪的却是,她的父母在她被送上与舟山不久,便双双失足落水而死。而她的哥哥也在进京赶考途中,遇到了流窜的难民,被打劫之后抛尸荒野。更让我想不通的是,送她上山的那个财主也在一夜之间被人灭了全家,听说府里上上下下连只活物都没留下。”穆姨背着双手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开的正盛的海棠花。

    “那这也太巧了吧。和她有关系人,那不是都死了吗?”棋洛听着穆姨的话,不禁瞠目结舌。

    “是啊,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穆姨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清明的眸子里似乎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阴影,“这样一来,她便是一个来历不明,没有过去的人了”。

    “那现在怎么办?照着庭安哥哥护着她的架势,我们肯定不能再试探她了。”棋洛歪着头,看着沉思的穆姨。

    “不要打草惊蛇,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是狐狸,总会露出她的尾巴的。”穆姨也不急,转身拿出柜子里的祛疤药交给棋洛后,便转身向后院的厨房走去。一天下来,到了该张罗晚饭的时候了。

    暮色渐浓,六月渐烈的日头收了最后的残芒,只余下满天灿烂的晚霞。空中的风也多了几丝夜色的凉爽,有一两颗不起眼的星星冒出了头。

    倦鸟归巢,大街上呼喝的小贩也都收了铺子,回家休息了。而京都春江上的画舫船也都挑起了红灯笼,开始了一天歌舞升平的夜。

    江家偌大的宅子其实也就穆姨,棋洛和江燕矶三人。今日多了个人,多了双碗筷,穆姨便多烧了两个菜,一来算是给江燕矶接风洗尘,二来算是欢迎小蔓的到来。

    “小蔓姐姐,你别看这么大的院子,其实也就穆姨和我两个人。平日里庭安哥哥总是很忙 ,他很少有机会能回来的。这下子你来了,又多了一个人,院子里可算有点人气儿了。”棋洛一边扒拉着碗里的饭,一边抱怨道。

    “这么大的院子,就你和穆姨两个人?”小蔓细嚼慢咽下口中的饭,有些不敢置信。不过话说回来,今天她确实没有听见其他人的声音。

    “你别见外。庭安生性喜静,因此才没有雇佣其他下人。这边院子平日也没什么人来,所以我一个人还能忙的过来,关键的时候棋洛也是可以帮着打打下手。”穆姨解释道,顺手夹了一筷子鱼肉,小心地剃完刺后,才放到小蔓的碗里。

    “嗯。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不过一些简单的家务事还是可以做的,希望往后的日子里,可以帮着您分忧。”小蔓放下筷子,端端正正的坐直身子,向着穆姨说道。

    “这院子每日要忙的事情不过就是一日三餐和那些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你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无碍的。我穆姨虽然人是老了,可是脑子还是灵光的。庭安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认可的人,我向来放心。”穆姨拍了拍小蔓的手,顺手将腕子上的一只乌色的玉镯退了下来,给带到了小蔓的手上。

    “果然还是你们年轻姑娘家戴这些首饰好看。回头去我屋子里,我记得梳妆台的匣子里还有些花样还算不错的簪子耳环。这些也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吧。”穆姨看着文静柔弱的小蔓,脸上带着淡淡笑意。

    “那就谢谢穆姨了。”小蔓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一摸便知,是上好的玉器。

    宠辱不惊,能拥有这样的气度,这女子来头怕是不小。其他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一般的山野女子。穆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等等!穆姨真狡猾!怎么能抢在我前面送东西给小蔓姐姐呢?”棋洛扔下手中的筷子,不高兴的撇着嘴。

    小蔓被他的可爱给逗笑了,为了照顾棋洛幼小的心灵,她出声问道:“那么棋洛给姐姐准备了什么礼物呢?”

    看着小蔓终于理他了,他才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串糖葫芦,郑重的放在小蔓的手里:“姐姐,这串糖葫芦是我用庭安哥哥给的零花钱买的。我没舍得吃,准备给你留着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麻溜的剥开糖葫芦外面的那一层糖衣。不知是六月气温升高的缘故,还是棋洛的怀里太暖的原因,糖葫芦竟然化了。看着一个不接一个的山楂果子,他都快急红了眼:“这可怎么办啊?我买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江燕矶看着他手里化的惨不忍睹的糖葫芦,终于憋不住笑的好奇问他:“你这糖葫芦什么时候买的?”

    棋洛挠了挠头,认真的回想了半天,突然跳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这糖葫芦是我三天前买的了。”

    小蔓嘴角的笑意似乎是僵了一下。而江燕矶直接便抢过糖葫芦,扔的远远的,一脸嫌弃:“这么久了,你也不怕小蔓吃下去闹肚子。”

    “人家开心嘛!”棋洛有些委屈,眼看着又要哭出来了。

    “你现在怎么这么爱哭?像是个小女孩一样。”江燕矶有些头痛的抚了抚额,他记得棋洛之前可没这么爱流眼泪鼻涕的。

    “没事的,棋洛,你不用太自责。你能有这份儿心意,姐姐已经很开心了。”小蔓摸了摸他的头,棋洛竟然也没躲。

    这顿饭一直吃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在其乐融融的气氛里,众人各自才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熄灯就寝。

    一夜无梦,只剩江燕矶屋子里的一盏烛光将近天明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