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上山
    听得师父如此宽慰于他,陆凇赧然颔首,暗下决心今后好生习字。却见小二在旁只待上菜,陆凇歉然道:

    “烦小二哥久等了,快上菜罢。”

    小二上得菜来,笑道:“客官客气了,恭喜二位客官!请二位慢用!”说罢便退下了。

    师父点菜时,陆凇正一心在拜师帖上,并未理会师父点了甚么。见得桌上摆了一盘芹菜肉丝,一盘春韭炒蛋,一碗莲子猪心汤,还有一小碟红枣,一小碟炒栗子。陆凇当即会意,抱拳道:

    “多谢师父良苦用心!”

    “谢甚么,咱们是一家人了,”杭劼继道:“不过这抱拳礼,咱家可是与世俗正相反。凇儿你记住,左手为善,右手为恶,咱家抱左拳是礼让三分,抱右拳是出手不留情。”见陆凇小嘴一抿,郑重应了,杭劼方道:

    “饿坏了罢?吃罢。”

    陆凇给师父盛了一碗汤才开始动筷。他不吃芹菜,只专心吃饭,冲着韭菜鸡蛋使劲。

    杭劼见状,给他夹了一筷芹菜肉丝,道:

    “我不吃畜牲五脏,蹄爪之类也不吃,不过是个意思。”

    话音未落,陆凇早把那口菜就着一大口饭囫囵吞了,噎得赶快喝了口汤。

    吃罢饭,陆凇结了账。师徒二人出城上马,回到清晨歇息的小河边。下得马来,杭劼问道:

    “累么?累就歇会,不累咱们就上山。”

    陆凇摇摇头:“不累。师父,咱们是在山上住么?这山名叫甚么啊?”

    杭劼“嗯”了一声,应道:“此山叫天桂山,也叫三门寨。咱家在玄武峰南边,”说着向北一指,“远的是望海峰,近的是玄武峰。从这河边直接上去就是咱家,走罢。”

    陆凇紧忙跟上,沿栈道上去时,果见一处庭院背靠危崖,前望深壑,听得师父说“到了”,便住了足。未及细看,便听师父道:

    “进来罢,改日带你四处走走。”

    陆凇进得门来,便被青石照壁正中图样吸引。这图是阴刻的,看去与众各别:外围端正,取了八边窗框的样子;内里紧贴边角的,是个六角星;紧贴六角星里的,是天地自然之图。从外看去,线条齐整,刚正冷峻;从内看去,一阴一阳,圆融温和。陆凇目不转睛,正自出神,忽觉头上被揉了两下,他忙转了身,听得师父道:

    “凇儿,若要打人,步是最要紧处。此处图样是咱家几套步,不忙,今后为师自会教你。我清明回了趟沧州,这儿也有两个多月没住人,山中灰尘不多,虽则清净,也须开门换气。你先随我稍微收拾下,也好带你熟悉咱家。”

    陆凇跟师父一进垂花门,便隐隐闻到一缕淡淡清香。向前一望,正房前没有花,只两棵小松树,松针青翠欲滴,煞是惹人怜爱。见师父一径向前,他忙赶了上去。

    随师父进了堂屋,陆凇却见屋里未有先人牌位,只一幅图挂在太师壁上,墨迹看去半新不旧,和青石照壁上图样并无二致。图下方只一把太师椅。两旁壁上分别是“顶、抱、提、掸、跨、缠”六幅斗方——字的大小相差无几,墨迹一色半新,笔画端端正正,笔迹却妍媸各异。陆凇见“缠”字清朗瘦硬,认得是师父笔迹,心下已知了七分。却听师父道:

    “凇儿,这两边的字是咱家的‘六大开’。咱家功夫虽则好用,却尚未在武林开宗立派。你太师父常在行伍,也没提过这些。此次他带你四位师伯北上投李成梁守辽东去了,年初刚走,留我看家。素日里我们没那些俗礼,门规也犯不到,大家彼此自在随意。如今更是只你我二人,我不在意虚礼,你也不必拘谨,如常便好。”

    陆凇应了“是”,又道:“师父,这些是太师父、师父和师伯们的字罢?”

    杭劼道:“不错,咱家圈步那图样是你太师父画的。咱们去后院取箕帚罢。”

    随师父一过穿堂,只见后院里一紫一白两棵丁香开得正好,陆凇心下了然,知是方才清香来处,不禁深吸两口气,香气沁人心脾,更觉神清气爽。耳中听得师父道:

    “这两株丁香,是两年多以前为师初来时从山上移来栽的,如今也稍长了些。山中开花晚,咱们赶巧了。你太师父、师伯他们不大理会这些,这正院、后院也就由着我布置了。”说罢,杭劼去墙角取了箕帚,其中一把递与陆凇,“就从这里开始罢。”

    从后院至前院,师徒二人一道洒扫,倒也未觉辛苦。看看将近黄昏,杭劼见正房和东西厢房都已打扫干净,道:

    “今日便这样罢,细处咱们慢慢收拾。凇儿会做饭么?”

    陆凇应道:“凇儿虽未做过,也愿一试。师父比凇儿辛苦,快歇歇罢。”

    杭劼微一颔首:“好,辛苦凇儿了。厨房有柴米油盐,还有晒干的野菜、蘑菇,你烧火小心些,做好饭了烧点水沐浴用。”他亦未曾做过饭,却不好明说,只好看这新收的徒儿能做成甚么样子了。

    陆凇应了,便即去了厨房。方才打扫时,他早已见到厨房里整整齐齐,师父方才说的一应俱在,找起来也毫不费劲。不多会,陆凇便找齐所用,先淘了米上锅,跟着就去烧火。

    陆凇虽未下过厨,然也见过李叔李婶烧火做饭,是以心中并不觉做饭如何繁难。他先拿了火石,引燃了一根细柴放进炉中,见火燃起了,又抱了一把柴放进去。岂料没过一会,厨房里已是烟雾弥漫,直呛得陆凇涕泪交流。他慌忙蹲下身去拨火,却又不小心烧了手,掉了烧火棍,想着赶快换另一只手去拨,陆凇当即在地上乱摸一气,烧火棍却依然没找到,烟雾倒是越发浓重了。陆凇着实透不过气,更加睁不开眼,无奈只好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厨房,却不料正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若没撞上,倒也罢了。刚刚与人撞上,陆凇心下便是一寒:还用睁眼看么?除了师父,还能有谁?他登时如避雷电,立即退开几步,垂下头一动不动。要是左近有地缝,无论多小,他也要拼命钻将进去。

    “你这是嫌厨房不好,要先烧了重建么?”师父果然开口了,声气依旧平淡。陆凇偷眼去看,但见师父月白直裰胸前护领上多了个圆圆的黑印子,他想笑却又不敢,只好依然低头,强忍着不笑出声。

    陆凇犹未忍住笑,已见师父向他走来,眼看要越过他进厨房了,慌得他连忙惊叫出声:

    “师父别去!”

    一语未了,陆凇早已回头直冲进去,随即立时关了门。

    杭劼哭笑不得,只好回了西厢房。原来陆凇刚走,他便开始坐定调息,刚歇一会,便闻到了烟味。才出门去看缘故,便见厨房里乌烟瘴气不断涌出,跟着便是陆凇跌跌撞撞跑将出来。没奈何,他只得先敞开整个西厢房的门窗,又随意取了本书翻看起来。

    厨房里烟还是散了些,陆凇也找到了烧火棍,连忙去拨火,心下暗叫万幸,这样一来,也总算大致知晓如何烧火了。趁着灶上有饭,他把野菜、蘑菇洗了洗,分别用水泡在碗里。饭熟起锅,陆凇熬了蘑菇汤,把发好的野菜用盐拌了,锅上又用小火烧着水。饭菜看着虽不甚像,然而毕竟天色不早,这顿只好先委屈师父吃了罢,陆凇心道。

    杭劼看了一会书,天也快黑了。陆凇端来饭菜请他吃饭,他点了灯,见陆凇一张小脸还是花的,不由一笑,忙取了帕子给他拭净,师徒二人方才坐了。桌上除了米饭,虽只一盘凉拌野菜,一碗蘑菇汤,杭劼尝了一回,清清淡淡居然莫名好吃,便放下心来,好歹今后吃饭是不用费神了。

    见陆凇吃饭垂着左手,杭劼便拎他衣袖。陆凇要往回缩,不想手碰到衣袖,皱着脸吸了口气。杭劼见状,柔声道:

    “听话,让师父看看。”

    陆凇只得伸出手去。杭劼见他左手烫得不轻,忙给他轻轻擦了,又上了药包上,师徒二人方又吃饭。

    吃罢,陆凇收了碗筷,却听师父道:

    “放着我洗,你提水罢。”

    陆凇依言提水,杭劼洗了碗筷,取了浴桶回房,试了水温,却见陆凇正要出去,忙道:

    “凇儿过来,你左手不能碰水,为师先给你洗,洗完你就睡罢。”

    陆凇连连摇头:“不妨事,凇儿自个洗罢。师父理应先洗,我怎么好先呢?”

    杭劼皱了眉:“刚拜师就要抗师命么?快点,一会水凉了。”

    陆凇只得过去。杭劼嫌他单手解衣带慢,就给他解了衣服,脱了鞋袜,嘱他左手举着不要沾水,浸湿手巾为他擦身。陆凇身子一颤,差点在浴盆里滑倒,小细臂膊早被杭劼一把拽住。陆凇复又站定,杭劼接着为他擦,总还算慢慢适应了。

    杭劼给陆凇洗完,为他系上中衣带子,温言道:

    “凇儿,今晚暂到为师床上睡罢,明日给你找铺盖。”

    陆凇十岁后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他洗澡穿衣,臊得浑身发热,连忙应了,爬到床里侧,直挺挺躺下,暗自庆幸灯光不那么亮,否则这副窘态给师父看了去,那才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杭劼洗完,也歇下了。陆凇惟恐挤着碰着扰了师父睡觉,便侧了身子,背脊紧贴了墙,听得师父呼吸轻浅调匀,自己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色微亮,陆凇睡眼惺忪,忽觉自己竟靠在师父身上,立时吃了一惊,顿然醒透了。他小心翼翼把头从师父肩上移开,再慢慢往后退,确信师父未醒,便轻轻坐起,想出去练功,刚要站起时,又怕惊动师父,终是没有动。看看曙色比方才亮了些,陆凇借着微光,却见师父亦是一身青白中衣,呼吸浅淡均匀,当是未醒。向上看去,师父睫毛长而黑,疏密恰到好处,况兼根根上翘,反观自己相貌,重生一回之念一闪而过,随后便觉可笑,全不理会了。但见师父眉尖微蹙,陆凇不禁一怔,暗道:

    “师父睡了也不安稳么?怎地眉还蹙着,好歹让他多睡会罢。幸好方才未动,倘若师父因我而醒,那真是该打了!”想到这,他又觉自己该当用功,便蹑手蹑脚下了床,拎了鞋和外衣在外间穿好,梳洗过,又给师父面盆打了水,厨房里煮了粥,就去正院压腿了。

    不多会,杭劼也醒了。见陆凇不在,他披衣起身,看到窗外陆凇在正院遛腿,又见面盆里水已打好,茶杯里盛了清水,他便梳洗了,穿了件水蓝窄袖直裰,系了腰带出来。传了陆凇“六路弹腿”第一路,自去盘架子。陆凇练了一会,看看天色,约莫辰时了,粥已煮好,又拌了个凉菜,端到师父屋里。

    师徒二人用罢早餐,杭劼取了个樟木箱子,从箱底掏出一床铺盖,递与陆凇,道:

    “凇儿,这铺盖是为师当年初来时带来的,原本也是小时所用,其时已觉小了,也便没再用。看你身材倒还合适,你且先用罢,等咱们去集市再给你置一床。”

    “不必了,师父。”陆凇抱铺盖的手不觉紧了紧,忙应道:“这样再好不过,另置反浪费了。”

    杭劼道:“也好。正房那边卧房外间是你大师伯住,东厢是你另三位师伯住,我来得晚,自住了西厢。现下这西厢还有两间房,你自选一间住罢。”

    “师父住了靠北的,凇儿就住靠南的罢,当中一间师父和凇儿读书写字吃饭喝茶,师父意下如何?”陆凇不假思索。

    “甚好,就依你。”杭劼点了一下头。

    师徒二人收拾了西厢房,陆凇便住下了。自此,师徒二人晨昏练功,白日里读书写字,逢雨雪天联诗或手谈一局,杭劼闲时吹笛,陆凇日日抚琴。杭劼饮食起居皆是陆凇奉事,每七日同去上山,杭劼采药,陆凇挖野菜;每月月初或月末下山去趟集市买些柴米,师徒二人略无参商,皆是从容自在,几不觉寒来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