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拜师
    杭劼见陆凇回转身来,捋起陆凇袖子,果见他小臂上一个蚕豆大的紫印子。放下陆凇小手,杭劼叹道:

    “你且回家去,晚上我找你。”

    陆凇应了个“是”,旋即向师父深深一揖,一径回家去了。

    杭劼见陆凇步履轻快,摇了摇头。心道这痴儿到底是个孩子,甚么事都分毫不留带出来,还真要人用心教引,今后方不致上人当。

    原来这几日里杭劼或现身或远观,陆凇每日练功直至回家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小儿心性纯良者也不在少数,似陆凇这般不为外物所动者却不多见。想到这,杭劼心头稍慰,回客栈小憩了下,收拾了包袱,喂了马。约莫陆家也该过了晚饭的时候,他吃罢饭就结了账,牵着马往陆家来。

    杭劼住的是离陆家最近的客栈,若非因了陆凇这小儿,他早就连夜回天桂山去了。十日前他不过是听得往来之人议论陆家大不如前,才躲了进去。他本为避祸,也无心闲事,也是看陆家大公子成童礼仪程完备,礼器讲究,着实像模像样,方才留意了几眼。至于陆凇……或许是命定的缘分罢。他又何尝不是家道中落之人呢?

    未及多想,杭劼一抬头,已在陆家门口,险些走过了。他拴了马,待要敲门,却见大门虚掩未锁。杭劼会意,直往东厢房来。

    刚走近处,只听得“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正是陆凇在喃喃读书。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况兼门又未关,是以杭劼在外听得字字清楚。待陆凇一首《汉广》诵罢他方进去。

    陆凇正自回味诗句,抬头忽见师父来了,连忙起身相迎。先请师父上首坐了,又去关了房门,这才去听师父示下。听得师父一声“坐罢”,他便搬了椅子来侍坐在旁。却见师父向他案上瞥了一眼,忙深深一揖道:

    “未觉师父光临,小子失迎了,但听师父责罚!”

    杭劼示意陆凇坐了,方道:“不必如此拘礼,读书该当专心。《汉广》一诗,我也偏爱。先不说这个,我先与你讲拜师。”

    见陆凇整衣敛容,杭劼道:“咱们武者拜师,与文士有异处。咱家门规明示教拳不卖拳,不似文人跟先生读书要备束脩之礼;况你尚未束发,还是个孩子,我也不收你拜师礼,只一样,你须请师父吃餐饭,酒可免,茶却少不得。”

    陆凇闻言,忙应了个“是”,又听师父继道:

    “拜师之时,你我须交换帖子。今晚你若写好,明日就直接用。”

    看着陆凇用力点头的郑重劲,杭劼略顿了下,正色道:

    “还有一样,你别急着应,须事先考虑清楚。我最晚明日离开河间,你若随我去便去,今后便跟着我,待学成我允准,你可自由去留;你若不随我去,我也一样收你,定期来河间传你功夫,待你能打赢我,我便不必再来。”

    陆凇略怔,忽地起身,扑通跪下:“我随师父去!”

    这声音不大,却是字字清晰,斩钉截铁。杭劼见他小脸紧绷,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势,奇道:“你想到亲人了么?当真考虑清楚了?”

    陆凇抱拳道:“师父容禀。先祖、祖母已不在世,家母在先父去前一年无端被休,至今未知去向。如今这宅子的主人,是小子的伯父伯母。若蒙师父不弃,师父便是小子至亲。”说罢,他长跪不起,直直望向师父。

    杭劼心内一动,这小儿言语简括,声气平和,真不知此前经了多少事。当下便扶他起来,温言道:“快起来罢。既如此,你就收拾下,行装从简,咱们今晚就走罢。”

    陆凇欣然应了,当下便留了“从师去,勿念”的字条,换了练功穿的轻便衣服,揣了钱袋,包了墙上仲尼琴,取了换洗衣服和几本书打成小包,和琴一并背上,上上下下检视一遍,望向师父,点了一下头。

    杭劼见他忙而不乱,不由心下赞许,面上却未动声色,淡淡道:“走罢。”

    陆凇随师父出了大门。掩门处,他终是向李叔李婶那边望了一眼——房里掌了灯,微光透出,很是柔和。

    掩上门回身处,陆凇但见师父牵着一匹白马等在门口。其时星光疏淡,月犹未出,那马周身带了一层光晕,师父月白直裰外直是披了一身淡淡星光,与一旁的马交相辉映。陆凇见状,不由一呆。

    杭劼见状双眉微皱,轻喝道:“愣着想甚么?过来上马!”

    陆凇如梦方醒,蹬蹬蹬几步冲下台阶。耳中只听师父道:

    “给我罢。”

    说话间,杭劼已摘了陆凇琴和包袱,自己背上了。不等他开口,便道:

    “你多半没骑过马罢。有你背这些挡着,我如何使缰驱马?”

    陆凇使劲点头,随即问道:“师父,我可以上马了?”

    杭劼道:“此马性子极烈,你要仔细。我扶缰绳,你上罢。”

    陆凇左足一抬放在镫上,右足用力一蹬。他身未长成,待要跨上处,还是差了些,身子一歪,栽将下来。杭劼眼疾手快,忙上前接住,抱他上去,自己也上了马。

    陆凇第一次骑在马上,又被两团清辉包围,顿觉如在雾里。师父白皙双手持了缰绳,淡淡青筋依稀可辨;师父双臂环在他身畔,袖口白梅刺绣清晰可见。对着眼前白梅,他正自出神,忽闻耳畔师父低喝声“驾”,马已发蹄向前。听着耳畔蹄声笃笃,陆凇并未在意前路何处,却是想着何时他也能长成师父这般,那便没有再好的了……

    陆凇忽觉身后师父收紧了缰绳,马慢行几步,停将下来。他睁眼看去,天居然亮了。夏至未过几日,清晨阳光温淡,陆凇心内说不出的熨帖。他直了直身子,不觉头顶到师父下巴,忙回过头去,师父却先开了口:

    “醒了?”

    陆凇赧然,点了一下头:“嗯。”

    想到师父彻夜奔波都未合眼,他竟靠在师父怀中一觉到天明,陆凇当下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哪还说得出话来。他正自垂首,师父早下了马,又将他抱了下来。

    陆凇这才留意到,此处是个山脚,也算得水草丰美。见师父取水袋喝了水,他忙向师父道:

    “师父一夜辛苦,快歇歇罢。这里有我,请师父放心。”说罢便要去拴马。

    杭劼立时止道:“此处无人,不必拴它。你也喝口水罢,”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水袋递给陆凇,看陆凇一饮而尽呈还与他,便将塞子塞了,重新挂在腰间,向陆凇道:

    “我歇一会,你练功罢。”又摸了摸马,“凌渡,你也歇会,吃口东西罢。”

    凌渡好似听懂一般,打个响鼻,甩甩尾巴,慢悠悠到溪边喝水去了。杭劼拣了一块平整些的大石上去,朝着阳光打坐。陆凇见状放下心来,自寻了个矮树杈压腿。

    陆凇一边压腿,一边打量凌渡,其时天已亮透,他方全看清楚。凌渡头生得有几分像兔子,长耳形如竹叶,颈子宽厚结实,肩膀微立,腰背长而挺,后腿如刀,通身雪白,一根杂毛也无,生得颇为清秀。陆凇看一回暗赞一回,心道,也只有凌渡这样的马才配得师父这般人物罢!

    就这样一面看看凌渡,一面看看师父,正压、侧压、弓步、小腿陆凇已都压过一遍。其余都是不容半点分心的,他便专心遛了几趟腿,掸了一会手,随后一直练贴身压打。

    杭劼调息入定,坐了一会,精力恢复了不少。见陆凇还在贴身压打,凌渡看去颇为舒惬,定是吃饱喝足了的。他便去打了泉水,喝了两口,示意陆凇止了,让他也喝了些,随即道:

    “饿了罢?前面不远有客栈,行了拜师礼咱们就吃饭罢。”

    陆凇欣然应了,师父依旧抱他上了马,凌渡似比先更有精神,不一会就进了城。二人下得马来,陆凇新到,却不甚好奇。却见师父在一家名为“老昌”的客栈前驻足,他忙跟了进去。

    拣了楼上安静位置,杭劼点了三个菜两样果。陆凇要了文房四宝写拜师帖,不一会即已写好,忙呈与师父看了。见师父首肯,陆凇方恭楷誊出,又叫小二要茶。小二一来,陆凇便问道:

    “有明前的西湖龙井罢?要最好的,不劳店家,我自去泡,”又向师父道:

    “师父请稍坐,水袋给我,泡好茶我就来。”

    杭劼闻言,立时解了水袋递与陆凇,嘱道:“小心些,别烫着。”

    “好,师父放心。”陆凇点头应了,随即便净了手,先将水袋里山泉水烧上,等水开的工夫洗了脸,理了理发髻和衣服,又净了一遍手,水已开,小二早拿了茶叶来。他先将水斟出凉汤,同时温了杯,倒出水,三才碗里放上茶叶,这些做完,水也好了。陆凇见万事俱备,先斟了一点水,润了茶,略摇一摇,方高悬了壶,冲水至七分满,并不盖盖子,即刻给师父端了去。

    陆凇趋至师父面前,先将茶放在一旁,长跪于地,把拜师帖恭恭敬敬念了一遍,小二在旁正待上菜,亦听得字字清楚:

    “弟子陆凇,河间人氏,生于戊辰年甲子月壬子日戊申时。弟子陆凇,久慕杭公德艺,幸蒙不弃,允纳门下,愿执弟子之礼,倾心以事,成身以报,故诚具名帖,恭行拜师大礼。自后虽分师徒,情同父子,得入师门,允恭允敬。情出本心,绝无它想。身受训诲,虽死不忘。谨遵师命,端正为人,勤于练功,志在传承。空口无凭,但据此字,以昭郑重。万历九年辛巳五月廿二日立”

    陆凇读罢,双手捧了拜师帖呈与师父。见师父接帖去看,他再次整衣敛容,待师父看完,向师父拜了三拜,每一拜端端正正三叩首,心中恍若重生一般空明。

    杭劼受了礼,略一欠身,扶了陆凇起来。陆凇回身盖了茶碗,复又长跪奉于师父,一面口中道:

    “弟子陆凇,恭请师父用茶。”

    杭劼接过,呷了一口,正色道:

    “凇儿,从此往后,你便是我杭劼的徒儿。咱家门规为师只说一遍。你须仔细记住:不恃强凌弱,不仗势欺人,友爱同门,教拳不卖拳。”

    陆凇狠劲点了一下头:“是,凇儿谨记!”

    杭劼微一颔首:“起来坐罢。”一面提了笔,在拜师帖上写下:

    “孟繁章 文复——杭劼 毖勤——”待要写“陆凇”,杭劼问道:“凇儿,你表字是?”

    陆凇摇头应道:“凇儿无字,不知可否请师父赐我?”

    杭劼闻言,搁笔略一沉吟,问道:“凇……雾凇之凇,表字云冰,可好?”

    陆凇闻听表字,登时欢喜非常,连忙应道:“甚好!凇儿十分喜欢!多谢师父!”

    杭劼颔首道:“喜欢就好。”便提笔在自己名字下面写了“陆凇 云冰”,又铺开新纸,写道:

    “兹有弟子陆凇入我拳门

    吾定当用心教诲

    以此为凭

    杭劼 毖勤

    万历九年辛巳,五月廿二日

    孟繁章 文复——杭劼 毖勤——陆凇 云冰”

    写罢,杭劼搁了笔,将回帖交与陆凇。陆凇珍重接过,从头至尾细细看了,方小心收起。耳畔却听师父道:

    “凇儿的颜楷有几分意思,只欠几分圆转。”

    陆凇点头称是,又到师父身畔看师父方才在拜师帖上写下的字,不由道:

    “师父的柳楷传神,不如凇儿和师父学柳罢?”

    杭劼闻言摇手:“那倒不必。习字和你读书练功一样,不可见异思迁,否则一无所成。至于转益多师,那是一家东西练成之后的事了。”

    陆凇闻言一怔,顿觉如遇雷击,垂首道:“是,弟子谨记。”又道:“原是因着拜师帖要紧,凇儿想写好些,方起了学柳之念,此生只认一个师父,又何来转益多师?”

    杭劼见状叹道:“痴儿!诚心便好,旁的都不打紧,”又道,“管它写得如何,颜筋柳骨,相得益彰,不也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