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雪夜
    陆凇虽加了冠,然在杭劼看来,仍是一团孩气。师徒二人行住坐卧一如往昔,不觉又是一月有余。这日已是腊月廿三,正是北方祭灶的“小年”。入夜,师徒二人用了晚餐,眼见门外零零星星飘起雪来。不多一会,雪花也大了些。屋里生着火,倒是不觉寒意。杭劼披了斗篷到檐下看雪,陆凇取了琴置于案上,调了弦,信手落处,却是一曲《静观吟》。眼见落雪渐多,杭劼心内一动,便吹起笛来。屋里陆凇听得是《梅花引》,手上《静观吟》犹未曲终,指上走弦不由快上几分。此曲一结,陆凇双手扶弦止音,望望窗外,又调了弦,听着师父一弄未结,他便轻点泛音,与门外笛声相和。三弄后曲终,陆凇也到了檐下,杭劼闻得门声,转过身来。陆凇开门眼见雪大些了,忙向师父道:

    “师父在檐下也有一会子了,下雪天冷,快进屋罢。”

    杭劼微微摇头:“我不冷,”却见陆凇没披斗篷,当即皱眉叱道,“出来也不披斗篷,快进去!”

    陆凇微一垂首:“是,这就进去。”说罢转身时,却听师父道:

    “依你琴谱弹《梅花》罢。”

    陆凇应了,旋即开门进屋。他虽日日抚琴,却极少听师父吹笛,和着师父笛声抚琴更是头回。《梅花》这曲也是许久未弹了,心里欢喜,哪还顾得上披斗篷。刚一关门,陆凇便觉鼻内刺痒,打了两个嚏喷。

    陆凇坐在案前,先调弦收了神,几个散音起得平和愉悦。一弄乍点处,师父笛声亦起,陆凇闻声略怔,头四个音已是慢了半分,忙回神在十徽历五四两弦上回转了来。听得师父笛和他琴,内中并无责意,陆凇精神一振,泛音愈发清越坚定。下徽泛音止处,陆凇走弦按徽一挑,杭劼笛声暂歇。一番按弦往来后,陆凇点起二弄,师父笛声随起。中徽这一弄调子略低,陆凇才又吃了定心丸,西厢房内檐下丝竹相和,一般清疏里透着从容。二弄而后,陆凇越发神清怀畅,手下滚拂长短锁更显刚毅轩昂。三弄上徽,师徒二人皆发清中清声,俱各淡然中见孤傲,已是相合如一。

    三弄一结,杭劼刚把紫竹笛收在腰间,一阵狂风便突如其来将门吹开,杭劼见状,忙进了屋,把门关紧了。陆凇手上正到散音,抬眼看时,师父首微颔,示意他继续,自己则解了斗篷,坐在火盆旁烤手听琴。不多时,陆凇泛音一撮曲终,余音渐息,扶弦住了,抬头望见师父也正回首看他,便立起身来,到师父身畔坐了烤火。

    没多久,眼见屋外风已停,陆凇向师父道:

    “外边此刻没风了,师父可愿出去走走?”

    见师父点头“嗯”了一声,陆凇当即取来靴子斗篷。师徒二人换了靴子,披了斗篷出屋。

    雪下得正好,杭劼向前走了几步,却见陆凇仍在房门口一步未动,奇道:

    “看甚么呢?怎地不走了?”

    陆凇闻言,回神望向师父:“师父,这雪如此洁净,难得下雪未扫,此时又几无人迹,是以凇儿不忍坏了它。”

    闻听陆凇呆话,杭劼哭笑不得:“痴儿!雪总有化的一日,本也难以长久,你现下护着又有何益?你我居处已然罕有人至,莫非竟要嫌为师和你自己玷辱了这雪不成?这地本就是人居人走的,难不成雪落了地人便要禁足?若要依你想法,有雪人就禁足,雪未化人早饿死了!依我看,只要坦荡律己,刚直端正,那便比雪更洁净了。凇儿你说,雪若化时是甚么?”

    “雪化了,自然是水啊。”陆凇应道。

    杭劼闻言继道:“是了,你也明知雪化便是水。水最是容得万物,还称得上洁净么?便是现下,你我俯仰无愧天地,其洁也不输这雪,有你我留痕,还是它的福分。莫非你心内有愧了?”

    听得师父句句入情入理,陆凇早已心悦诚服。应了个“是”便即刻走至师父面前,却听师父道:

    “不过,你方才一句呆话倒是提醒了我。正院这雪既无人迹,此刻正好带你在这走走步罢。从九宫步起始,再八卦,四象,两仪,咱家这些都是圈步。不急,你慢慢跟我走就是。”

    陆凇依言,与师父斜对了站定,便随着师父自九宫起,慢慢走起步来。杭劼走得慢而不断,陆凇却仍有些乱,腿上偶有打结绊住自己。杭劼见状,一个蹿步跃出圈子,在无人迹处站定,向陆凇道:

    “凇儿,我所在处未有人迹,就把几种圈步走来你看。等我走完你看雪地,顺着我留的痕迹走罢。”杭劼说着,便重新走起圈步来,脚下由慢渐快,待至两仪时,已是极为迅捷。陆凇从旁看着,当真只有叹服的份。

    杭劼又从两仪步渐次走回九宫,直至收了步,出得圈来,命陆凇照样走,自己则在一旁站定。陆凇沿着师父足迹走开,果真比先略好了些。然四象勉强走过,却是再走不出两仪了。他正自羞恼,却听师父已在唤他,令他今日便练到此处。陆凇心下虽有不甘,却还是止了。

    陆凇出了圈,到了师父身侧,只听师父道:“你不是要出去走走么,那就随意走走罢。”说着便信步前行,出了二门。陆凇闻言一呆,连忙跟上,紧随师父身畔。

    原来陆凇一心在圈步上,竟是忘了还要出门。这会雪停月出,师徒二人借了月光,往山顶处并肩而行。山路上雪更厚,已能没过脚踝,月色下发出温和清淡的光,每走上一步,便能听到雪地咯吱轻响。如此信步到了山顶,陆凇一面随意走了走,一面环顾四周,更生了“天地间只我师徒二人”之感,不由心下一动,又想到方才的合奏,转身向师父问道:

    “师父,凇儿在琴上并不精深,从未与人合过,今次是头回,还是跟师父合,先时又没想到,第一弄起慢了,师父为何不怪?”

    “不过要个自然,怪你甚么。我吹笛也是一样的。虽不怪你,我倒也看出点东西。凇儿,为师往下说的你得记住了。”杭劼一面说着,一面转过身来。

    见师父如此郑重,陆凇立时向师父走近几步。但见师父头上薄薄一层雪,淡淡月光下,乍看去好似鬓发如银,霜色斗篷落了雪上去,在月光下分外清辉温润,竟有老仙翁的样子。陆凇见状有刹那失神,随即用力点点头。

    杭劼看向陆凇,神色温和:“凇儿,你开头的《静观吟》心静了么?琴曲将终总要慢些,你不慢反快,心若不乱怎会如此?不论为何,你也莫说,做事总要心内镇定,勤勉为之,以求善始善终,此为其一。其二,和完为师《梅花》跑出来不披斗篷,是想受寒了让师父操心,还是想练功偷懒?皆不是时,冒失至此也易给敌方可乘之机。其三,让你依谱弹《梅花》,你一心弹了便是,和着你的自会随你,你又乱甚么?此曲一弄弄清风,是君子之真;二弄弄飞雪,是君子之情;三弄弄光影,是君子之操。泛音里梅之傲骨是在从容淡雅里透出来的,去了这些,余下的也不应锋芒太过,君子怀才不可使人不知,可也更当玉韫珠藏,怎能使人易知?”

    陆凇闻听师父诘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是涨得通红,垂首再无言语。

    杭劼神色不变,又道:“凇儿,为师早知你为人刚正,殊不知过刚易折。拳如其人,你身上僵劲至今未化尽,便是在此了。咱家功夫看似刚猛,讲的皮肉筋骨合,实则内三合一样重要,气由神调,力由气催才是内三合。真练到刚柔并济时,拳就圆活自如了。远近也是一样。远打一丈不远,近打一寸不近,为师给你喂招也好,新教你时也罢,常问你这样近不近,那样远不远,便是这里了。总而言之,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你知道么?便是阴阳本身,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下棋时不也是如此么?”

    陆凇闻听在耳,更是字字入心,旋即惭色更甚,应道:“是,凇儿记下了。”

    杭劼见状叹道:“慢慢来罢,凇儿。你出拳起腿、琴棋书画皆是一个路数,就连吟诗咏歌也是,文笔上倒也罢了,一出声便是字字又硬又实。好生练功罢,武术是能成就人的。为师别无所求,只愿你能藉由习武成就个完善心性,也不枉为师私下收你了。”一语既出,杭劼忽觉失言,心下不由暗叹,面上却是未有变化。

    陆凇闻言深自惭愧,心头一酸,哪觉师父话中有异,当下勉强笑道:“师父,好好的,如何想起说这些了?落了一头一身雪就真是老仙翁了?要不要凇儿取拂尘来?”

    杭劼闻言心头一松,看看身上斗篷,又上下打量陆凇一回,方应道:“你头上身上雪又少么?不也和小老头一样了?不早了,回去睡罢。”

    陆凇低头看看自己墨灰斗篷,雪也真不比师父身上少,不由一笑,随师父往回走去。

    那夜月光正好,师徒二人满心和悦,都是一夜无梦。岂不知几日后狂风骤雪,以致其后天涯相隔,却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