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偶遇
    廿三那日,陆凇果真受了风寒。翌日一早,他便觉头疼鼻塞,脚下无力,就连煮饭等饭熟时,也在杌子上歇了一回。

    早饭间,杭劼见陆凇无精打采,不思饮食,况兼听他声重,便伸手去探他额头,果然烧得厉害,餐罢即刻煎了药来与他。见陆凇乖乖服了药,杭劼命他睡下,又拿了自己厚被来与他盖了,将被角掖了个严严实实,也知他怕热要蹬被,自己便倚在床头坐了看书。

    正午时分,陆凇一觉醒来,头疼得果然轻了些。却见师父在旁坐着睡了,手上还拿着书,陆凇便扎挣着起了身,取了大毛斗篷来,轻轻与师父盖了。

    陆凇穿了棉衣棉裤,想着今日还未练功,便悄悄到正院里去。抄了几下手,身上已觉比清晨好了些,如此歇了几日,陆凇便全好了。这年年末比前几年都要冷些,杭劼又感了风寒。廿八那日,陆凇才想起面不够了,想着师父风寒未愈,便先服侍师父歇下,自牵了长安下山买面。

    年关将至,城中店铺多已歇业。陆凇只得往老昌客栈去,想问店家匀点面与他。岂料还未进门,就听到楼上有人大叫大嚷:

    “我——让你上酒,你——上楼来不——拿酒,还——想走?”

    “客官,您又不住店,这天冷路滑的,您几位又都骑着马,小店酒不敢夸多好,劲力可是真不小。这要是万一……”

    “万——一?万一甚么万一?叫你上酒,你上酒——就——完了,还——废——废甚么话!”

    “大师兄,小二说得在理,别喝了罢。”

    “客官,不是我说,您看您师弟都劝您了。您几位一样要赶路,您同行这几位客官都只是喝酒暖暖身子,要是他们要酒时,小的也就添来了。您要饭菜时,小的只管添,若要酒时,可真不能了。”

    “混账!我——让你上酒你就上酒,也——不少你——酒钱,要你多管闲事!”

    那人话音刚落,楼上便咕咚一声闷响,紧接着,陆凇便听小二叫道:

    “嗳哟!你这客官,怎么还打人呢!你要多少酒?我这就去拿!出门真跌伤了可别说我没劝你!好心只当驴肝肺!”

    “打——你?我打你了么?我看你是——真找打!”

    陆凇刚把长安拴好,听着楼上说话越来越不像,也顾不上买面,当下进门便蹬蹬蹬几步直冲上楼。若不上楼,倒也罢了。只这一上,便平生第一次与人交起手来。

    原来陆凇一上去,但见五个汉子坐了他拜师时与师父坐的位子,与小二口角的,是个胖大汉子。那汉子约莫三十上下,立于主位东首,醺醺然面红耳赤,正揪住小二不放。主位上坐着个四十上下的壮汉,正向那醉汉喝道:

    “大彪!休要再闹!”

    “仗都打完回家过年了,师父还不让喝点啊——”那醉汉竟不顾师父喝令,仍扯着小二要酒。

    “小二,休要理他!大彪,师父说话你不听,是翅膀硬了么?”主位壮汉提高了声音,面上愠色愈加浓重了。

    “师——父,别——管我,我——不是将士,不是——练武的!就——是个——酒魔子!你——教我的,我都——还给你了,都——还——给你了!”醉汉回过头,向主位壮汉絮说,小二给他拽着领子,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陆凇见状心头火起,二话不说,当下上前掸手,抄手,跟着一个挂踏,虽未挂倒醉汉,也将小二脱了出来。小二忙拜谢道:

    “多谢陆公子!”说罢,便奔下楼去了。

    “哪来的陆公子,你算哪根葱,一个嘴上没毛的小秀才,管闲事管到你太岁爷爷头上了!”醉汉给陆凇一挂,酒已醒了一半。口齿虽仍不清,却是有了怒意。

    陆凇直视主位壮汉,一抱左拳道:“前辈,晚辈二十年来最厌恶的,便是不敬师尊,不孝父母者。论理,凭他再不识好歹,这也本该是前辈家事,然那小二哥心肠极好,晚辈也是见他本无过错,却受人责难,一时鲁莽,未能忍住,多有得罪,还请容谅!”

    见这书生模样的少年亮了功夫又及时收手,且言语不卑不亢,声音不高却有斩钉截铁之势,还向他抱了左拳,主位壮汉若有所思,陪席三个未醉的汉子面面相觑。一旁醉汉闻言,酒也醒了七分,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小,直冲眼前小秀才嚷道:

    “你说谁不敬师尊——不孝父母呢!嗯?”

    陆凇置若罔闻,又向主位前辈抱了左拳。

    主位壮汉见状皱了眉:“小子,你连抱左拳是甚么意思?”

    陆凇心中如梦方醒——拜师当日听师父说过门中抱拳礼与世俗不同,他浑然未觉,竟是忘了解释,当即应道:

    “前辈容禀。左为善,右为恶,本门礼仪是抱左拳礼让对方,抱右拳出手不留情。”

    陆凇话音刚落,但见主位壮汉一挑眉:“哦?我们习武之人不讲你书生那套虚礼,你报师门罢!”

    “晚辈并无恶意,至于我师门,前辈就无需知晓了罢!”陆凇昂然道。

    “师父,我来教训这多管闲事的小子!”陆凇闻言回头,那醉汉此刻看去却是醒了九分,正向主位壮汉请缨。

    主位壮汉似乎有些出神,默然片刻,方道:“罢了!只一条,人家也是看你不像个样子,你别下死手。祸是你惹的,你自收场罢!”

    陆凇无奈,只好拉个架。未料醉汉上来也是一记掸手,他起手一护,上步撞腿。岂料对方撤开半步轻松避过,跟着上步就是一肘。陆凇不敢大意,蹲身一腿踢出,上步近身,也是一肘。二人你来我往,竟似一时兴起打对子的模样。

    陆凇下山本为买面,早已烦了这场缠斗。他抓准时机,一个抄手抄开,便上了步,不管不顾使出劈挂掌就要开抡,冷不防被一旁两人生拉硬拽了,一时动弹不得,连身上棉袍系带也给扯松了。心道这楼上只他们一桌人吃饭,如此是要合伙欺负人么?

    饶是陆凇再好的教养,此刻也着实气恼了。又见主位壮汉和方才交手那醉汉都在上上下下打量他,脸上似笑非笑,他横了两人一眼,挣开身边两个,冷然道:

    “在下以礼相谢,诸位却要寻我开心,恕不奉陪了。”说罢便转身下了楼。

    年根了人少,店里如今只剩了这一桌。小二方才见无事了,早在楼梯口候着听差遣。掌柜的见陆凇是熟客,面又要得不多,就一口应了。陆凇急着回去,从掌柜的手里接过面,付了钱便出了店门。

    就在陆凇转身的当儿,陪席四人齐齐望向当中壮汉,那汉摇摇手,示意四人坐了,道:

    “你们怎么看?大彪,你先说。”

    “这小子使的把式怎么像咱的?忒也怪了!”醉汉应道,一脸不解。

    “弟子在旁看那孩子,他那衣着、性子、口气……倒有几分像小师弟……”主位西首那汉子略作迟疑,还是开了口。

    他话音未落,早被身侧汉子打断:“不对不对,小师弟出手可比他狠多了!也没他这书呆子样!我跟他练过一阵对子,这还能看走眼么?”

    东边另一汉子继道:“二师兄,四师弟,你俩说的没甚矛盾。师父,咱家把式还有旁人会么?”

    当中壮汉闻言却不答话,只向四个徒弟喝道:“快吃!吃完好上山!”

    五人态度说话,小二从旁看着,听了个清清楚楚,但见五人风卷残云一般吃完桌上饭菜,更不多言,即刻算账离店。闻听五人要上山,也无从告知陆公子,小二不免暗暗为他捏了把汗,只得在心中祈祷陆公子平安无事。

    路上虽有雪,长安蹄上却是包了枯草,况兼本也是匹快马,没多久便到了山脚。陆凇回到家时,见师父醒了,看他精神又恢复了些,便欣欣然做饭去了。他本也事不挂怀,心中些许不快早已不见踪影,也就压根没想起和师父提及。

    却说那一行五人离店出门,一人一马,望天桂山疾驰而来。那五人不是别人,正是孟繁章师徒。师徒五人上得山来,便即敲门。

    杭劼师徒刚用了晚饭,听见敲门声,都有些奇怪。陆凇收了碗筷,顺路去开了门。

    门开处,陆凇大吃一惊,来人居然是在老昌客栈交过手的那五人。陆凇转念一想,猛然警醒,心下已知七分,旋即深深一揖,迎了五人进来。

    杭劼听得人声,也从西厢出来了。却见师父师兄迎面往堂屋走,杭劼忙上去见了礼,师父竟只作不见,一径往堂屋去。杭劼见陆凇跟在后面,神色不安,便等他经过,悄悄握了他手,略紧了紧,即刻放开,不动声色。

    陆凇心下正是十五个吊桶打水,手给师父一握,登时心安下来。

    孟繁章进了堂屋,当中坐了,四个徒弟分立两侧。杭劼携了陆凇进来,双双跪了,杭劼先端端正正叩首向师父问了安,这才听师父开了口:

    “你还知道问安呐?有甚么话快说,还要我审你么?”

    杭劼长跪不动,看看陆凇,又望向师父:

    “弟子杭劼,有一事禀明师父。这孩子姓陆名凇,是杭劼徒儿。”

    两旁杭劼四位师兄听小师弟亲口说了,饶是前番已猜到三分,却皆知此事非同小可,仍是目光两两相对,不敢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