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关
    终于打完了,孟繁章暗道。见徒弟们相继过来,他忙关了窗,自去坐了。

    原来孟繁章一回卧房便将窗子开了条窄缝,方才从头到尾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又不想给人知道,当下只作无事一般坐在小几旁,随手拿起几上枪头来擦。

    高嵩进了堂屋,正见大师兄将太师椅原样摆好。回头一看,两位师弟也收好大枪进了堂屋,便和三人一同往师父卧房去。

    孟繁章见四个徒弟一道来了,未及四人开口,他便喝道:

    “你们都来我这杵着作甚!难不成这早晚便要守岁?都下去罢,方永诚留下!”

    另外三人应声“是”便即退下了。孟繁章放下枪头,挥手道:

    “坐罢。”见方永诚应声侧身坐了,又问道:

    “老四,此事若在少林,戒律院如何处置?”

    方永诚闻言,抱拳应道:“师父,弟子是个粗人,从前只是少林俗家弟子,也没犯过甚么戒,”话犹未完,他忽地一拍脑门,向师父道:

    “对,弟子想起来了,咱家这条门规少林没有。”

    孟繁章摇头叹道:“可也是啊。你们是讲普度众生的。”

    见师父摇头叹气,方永诚有些急,当下双手合十道:

    “师父慈悲,也是不想看小师弟挨打才回房罢。弟子不会说话,说错处师父莫怪!”

    “怪你作甚,你也没说错。”孟繁章顿了顿,又道:

    “杭劼这兔崽子话不多,主意可比谁都正,这心还比谁都软。他主意正你们都知道,你再看他那徒弟,咱们要不是辈分在那,你看那小兔崽子还能听谁的?若要那小兔崽子留在门中,不重罚他师父,这两个兔崽子眼里还有门规么?”说话间,他立起身来,到对面箱子里取了两包药出来递与方永诚,嘱道:

    “这盒外敷,叫老三把里边丸药用热酒研开,给他二人敷上;这包内服,你快去煎了罢。”

    方永诚连连点头,刚要退下,却听师父叫道:

    “慢着!你先去西厢叫老二来,叫了就直接去煎药,不必过来了。哼哼,不用想也知他们这会在那呢!”

    方永诚忙应了,即刻往西厢来。三位师兄果然都在杭劼处坐着,屋里火生得正好,小师弟和陆凇那孩子正并排趴在床上,看着陆凇也在说笑,他便放下心来。

    杭劼趴在外侧,还是师兄们强要他趴下来的。见四师兄过来,他点了一下头,转头向陆凇道:

    “凇儿,你四师伯来了。”

    陆凇扎挣着要起身,早被众人劝止了。他歉然一笑,向方永诚点了一下头:

    “四师伯好,请恕陆凇失礼。”说罢抬头看去,四师伯相貌慈和,倒有几分佛像的样子,此刻正向他笑道:

    “都是一家人,别这么生分。我叫方永诚,比你师父入门也没早几天,”方永诚说着,把手中药与杭劼师徒看了,继道:

    “这是方才师父叫我拿与你们的药。”又转身向高嵩道:

    “二师兄,师父叫你。”

    高嵩闻言一笑,立起身来,向杭劼道:

    “看我方才说甚么来?师父果然疼你。我先去师父那,回来再看你们。”说罢回身去了正房。

    高嵩刚走,方永诚便上前几步,把药丸递到侯勇手上,笑道:

    “三师兄,师父吩咐你用热酒把这药丸研开,给小师弟和师侄敷上。”见侯勇点头去了,方永诚又转身向杭劼道:

    “小师弟,内服的药我去煎来,你们歇一会罢。”

    “有劳二位师兄了。”杭劼闻言道。

    方永诚正要去煎药,却见大师兄常彪笑道:

    “你急甚么,他俩昨夜在柴房都受凉了,我们仨才刚给他俩一人灌了一肚子姜汤,一会又要喝药,晚上这顿年夜饭他俩可多半是没肚子吃了!”又道:“永诚,咱一道去罢。小师弟,我也不聒噪你俩,你俩能睡睡会罢。正好我去问问师父年夜饭想吃甚么。”

    一语方罢,二人去了。杭劼扎挣着起来,见陆凇也半支了身子,忙扶住他道:

    “凇儿歇着罢,你伤得比我重。”

    说罢,杭劼开箱取了两套中衣,自换了中裤,刚解了衣带要脱中衣时,便听陆凇道:

    “师父,过会还要敷药呢,伤处别再扯坏了,让凇儿来罢。”

    杭劼依言,见陆凇要起身,便将他扶起,背向他坐了。

    陆凇在床上坐定,顺了师父衣摆伸进手去,只略动一动,师父身子便是一颤。陆凇见状忙住了手,跟着愈加小心,如此再三,才轻轻拽了袖子,把中衣脱了下来。他未及细看,伤处早已有血流下。陆凇忙取了汗巾截住,才没有弄脏师父刚换的中裤。

    陆凇细细擦着血,他下手虽轻,然见师父背上皮开肉绽,伤痕交错如网,早已心如刀割。师父本就生得极白,看去更觉触目惊心,陆凇又恼恨自己为何没能多撑一阵,不由急火上冲,眼前一黑,直直栽倒,昏晕过去。

    杭劼闻声转身,随即探了鼻息,为他诊脉,见无甚凶险,才稍稍放下心来。待要叫醒他时,忽地心头一动,先轻轻为陆凇脱了中衣,也将血细细擦净,仍是挪他回床里趴着,又十分小心给他把被盖了。自己也趴在一旁盖了被。

    杭劼刚趴下闭了眼,侯勇已研好药进来。杭劼闻声睁眼,冲他点了点头。

    侯勇在床边坐了,轻轻掀开被,见了杭劼伤口,歉然道:

    “小师弟,师兄们下手重了,真对不住!”

    杭劼摇头叹道:“三师兄说哪里话!若非二位师兄收住劲,我师徒二人何以只崩开皮肉,筋骨脏腑安能无恙?”

    侯勇会心一笑,拿起一块干净帕子,温言道:

    “小师弟,忍忍罢,一会就好了。”

    杭劼点了下头。侯勇先把伤处血吸净了,再仔仔细细为杭劼上了药,又扶他起来,拿白布条与他裹好。待要为陆凇上药时,却听杭劼道:

    “师兄辛苦,让我来罢。”

    侯勇深知小师弟性子极是执拗,便把帕子递与杭劼。

    杭劼先咬牙转了身,掀开陆凇被子,果然又有些血渗出来。杭劼一面拿帕子轻轻为他拭净,一面叹了口气。侯勇只见陆凇伤得更重,背上几近体无完肤,也不由叹了声气。杭劼从侯勇手中接过药碗与陆凇上药,虽已小心翼翼,陆凇还是疼醒了。

    杭劼见状,柔声道:“凇儿听话,忍一下罢。师父再轻些,很快就好了。”

    侯勇从旁看着,但见陆凇用力点了点头,杭劼敷药时,他半个头埋在枕中,始终一声未吭,两手却是抓紧了枕头。见药已上完,他忙把白布条递与杭劼,待要帮杭劼去扶陆凇起身,却见杭劼摇摇手,自去扶了徒弟起来,与他裹了伤,给他穿了中衣。侯勇见这月白中衣陆凇穿上大了一圈,料想必是小师弟的,不由心道:

    “小师弟何时如此会照顾人了?当了师父,果真不一样了么?”

    侯勇正想着,却见杭劼已扶了陆凇趴回床里,又与他盖了被,自己方穿了中衣趴下。他忙上前去,给小师弟把被盖上。

    却说高嵩去见了师父回来,杭劼师徒上药裹伤,他从头到尾看得真真切切,不由也是暗自称奇。见师徒二人重新趴好,他才进了来,笑道:

    “今晚师父给咱们做年夜饭!方才师父说了,陆凇此前既拜了师,又已受了门规处置,日后可以入谱!只是……”

    “只是甚么?”杭劼闻言眉一皱,支起了半个身子。

    高嵩摇头苦笑,应道:“看你急的。只是要等他身故以后。还有一条,陆凇伤好后必须立即下山,等他……”

    “等他身故才能回来?”方永诚刚到门口,忙问道。

    高嵩无奈点头。杭劼待要起身,却听一旁陆凇道:

    “太师父如此宽容,陆凇感激不尽。师父,这下凇儿死活都是本门弟子,更是师父的弟子了!”

    “痴儿!说甚么呆话呢?不是早已如此了么?”杭劼转头莞尔,便也不再起身。

    别是看错了罢!小师弟居然在笑?高嵩、侯勇在旁皆是一惊,方永诚手上两碗药险些洒将出来。

    看着杭劼师徒把药喝光,方永诚收了碗,随侯勇一道去帮厨了。高嵩眼见两个师弟出去,方温言道:

    “小师弟,不是我说,师父甚么样你还不知道么?你二人若是都肯服软,他还会如此么?如今你也是做师父的人了,今天要换成你是师父,你待如何?”

    “二师兄,你还记得么?大师兄当年想收徒,他是先跟师父讨了示下的,师父不是没说别的,先要试他功夫么?结果大师兄和师父切磋那么多回从未赢过,这原也不足为怪,此事作罢也就没甚么了。可他呢?没过多久领回来个孩子,师父说甚么了?最后没过两个月,那孩子六路弹腿还没学完就不想练了,大师兄没奈何,送那孩子回了家,师父不是在那之后才加了这条门规么?那时我刚入门,从头至尾记得清清楚楚。这条门规既非祖训,凇儿又不是那样的孩子,如今师父却摆明了是想赶凇儿下山,我还要一味顺从么?”杭劼一面说,一面扎挣着坐了起来。

    高嵩闻言,摇头叹了口气,转而笑道:

    “你这张嘴啊!平日惜字如金的,真要辩起来,你这牙尖嘴利的,谁能辩得过?‘咬人狗子不露齿’,我看说的就是你罢!——可巧你也正是属狗的!”他俯下身,凑近看看杭劼,又看看陆凇,因笑道:

    “这孩子话也不多,一辩起来也直中要害。我来看看,你俩这嘴都是甚么做的?”

    “他这点啊,随我。”杭劼说着,回首轻抚了下陆凇的头,师徒二人相视一笑。

    “是,随你随你。我也帮师父忙活忙活,可不管你们喽。年夜饭没你俩的,你俩自求多福罢!”高嵩一面笑着,一面出去关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