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惩戒
    雪下了一夜仍是未停,只是风小了些。陆凇跟在师父后面,随二师伯到正院去。二师伯步履沉重,与昨夜行路时直若两人。陆凇但见师父发髻微微凌乱,霜色棉袍上新添了些褶子,心中不由叹道:

    “师父昨夜烧成那般,今早又比自己先醒,定是没睡多久罢。也不知师父烧退了没。管他的,今日便是豁出命去,也要护得师父周全!”

    陆凇正自想着,一片雪忽地落进眼里。入眼冰凉冰凉,陆凇不觉闭了下眼又睁开,师父霜色背影在雪中略显模糊,却是未见模糊那一丝疲态。陆凇看在眼中,心头如遇针刺,原本头痛困乏处倒是减了几分。

    柴房离正院并没多远,即便走上一个来回,也花费不了多大一会工夫。陆凇回头看去,只见雪地上三人过处,一条小路略略成了形,心中立时浮现了小年那晚,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终是到了正院,四下里鸦雀无声。杭劼但见太师椅已挪到正房堂屋檐下,师父就在椅上坐着。眼前雪犹未停,师父师兄只见身影,面目皆是模糊不清。师父东侧依旧是大师兄,二师兄快步趋至师父西侧身畔侍立,三师兄四师兄在东西两边,手中各竖了一杆大枪。

    杭劼师徒在院中双双跪了,只听常彪高声道:

    “大胆杭劼!你目无门规,明知故犯,私自收徒,欺师瞒祖,不可饶恕!你认罪么?”

    陆凇听得字字清楚,双手暗自握了拳。杭劼闻言不以为意,仍是脊背挺直,淡淡道:

    “杭劼认罪。”

    孟繁章见状,身子陡然前倾,怒道:

    “你!”

    话音刚落,陆凇已然按捺不住,抬头抱拳,朗声开口:

    “太师父、各位师伯在上,弟子陆凇,如太师父所说,本是罪臣之后,先祖先父早已亡故,家母无端被休,不知所踪。陆凇寄人篱下,年小体弱,百无一用,六年前,我师实因情势所迫,不得已方收我为徒。陆凇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幸蒙我师不弃,允纳门下,悉心教导,关爱有加,六年间虽功夫未成,然从未违抗半句师命,为人处世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无愧天地,无愧先人,无愧本门,无愧我师。日月为证,天地可鉴!师父收徒是我陆凇所迫,触犯门规处,不在我师实在我!”

    说罢,陆凇向太师父和几位师伯望了一眼,便直向太师父叩首道:

    “陆凇僭越了,恳请尊长一并处罚!只我师无辜,还望尊长莫要冤枉!弟子陆凇罪有应得,听凭惩处,虽死无怨!”

    陆凇一席话情辞激切,掷地有声,话音落处,一时四下里竟是鸦雀无声。

    陆凇心中所想,杭劼岂会不知?由这痴儿怎样说罢,谁知师父会如何处置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横竖当年他不知门规,言多必失,师父师兄又怎会听不出来?杭劼一面想着,一面正要言明陆凇当年不知就里,却听师父问他道:

    “杭劼,你的性子为师焉能不知?究竟是何所迫?说罢。”

    杭劼闻听师父问出“是何所迫”,反倒不欲多言,当下向师父一抱拳,淡淡应道:

    “自愿也好,被迫也罢,终是犯了门规,理应受罚。师父若是不认凇儿,他便算不得本门中人,也不应受门规之制。师父宅心仁厚,就让他下山回家罢。”

    “师父!”陆凇闻言一震,登时脸色惨白,不由惊呼出声。未及多言,师父早横了他一眼。任他再是惊怒交加,也只得愤愤低头住口。

    众人听得明白,原来这师徒二人竟都是不顾自身要护对方。孟繁章见状怒火中烧,向他二人喝道:

    “你二人当我是蠢人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想的甚么!”

    杭劼本不欲如此应对,怎奈师父一句“是何所迫”,用心真是路人皆知,若是原原本本说了,凇儿哪还能全身而退?是以此刻虽见师父怒喝,杭劼仍是波澜不惊,当即应道:

    “师父既已知晓,又何须再问?杭劼已然认罪,师父又何须再审?但凭师父处罚,弟子毫无异议。”

    孟繁章双眉拧到了一块,眼中火焰直要融雪化冰。他刚要开口,就听高嵩在旁抱拳道:

    “师父,请先让弟子问问小师弟罢。”

    孟繁章也是懒得再问,闻言向高嵩挥了挥手。高嵩点了一下头,上前一步道:

    “小师弟,我看得出,陆凇是个好孩子。你要护他,师父和我们也都知道。今日之事换了我们,想必也是一样护着。你就说说你如何收了这孩子,师父知道个中经过,必能妥当处置的。”

    高嵩语气温和却字字清晰,听去自有一般不容抗拒之力。众人也都静待杭劼回应。不料杭劼却朗声应道:

    “二师兄好意,杭劼心领了。收徒无非彼此心中认可,师父收我们时,不也是一样么?除却私下收徒——师父师兄已知,杭劼又有何好说?”

    高嵩无奈,摇头叹道:“小师弟,师父平素最是疼你,你私下收徒,师父问你,你又不说,你置师父于何地?你资质极好,身为师父关门弟子,肩负传承大任,犯了门规还如此应对说话,又叫本门颜面何存?”

    高嵩话音未落,孟繁章早已听不下去,喝道:

    “还废甚么话!照你这样年都过了!杭劼!我再问一遍,你怎样收的他?”

    杭劼神色不变,一言未发,恍若置身事外。

    “师父……”,陆凇见状低声唤道。话未及说,只见师父头微侧了,扫他一眼,陆凇只得住了口。

    见杭劼仍是不发一语,孟繁章脸色铁青,终于问道:

    “杭劼,到你收徒为止,你可曾与他说知门规?”

    杭劼闻言抬头,抱拳应道:“除此而外,弟子尽与我徒说了。”

    孟繁章并不意外,“哼”了一声,随即看向陆凇,问道:

    “小子!杭劼方才所言果真么?”

    陆凇闻听如此问话,立时面现愠色,当下也不抱拳,昂然应道:

    “我师坦荡君子,岂会欺骗于人?”

    孟繁章见他如此,冷冷一笑,切齿道:

    “好!好一个坦荡君子啊!”一语未了,他已然霍地起身,双拳紧握,喝命道:

    “枪杆八八六十四,专打目无门规人!逆徒杭劼私自收徒,欺师瞒祖,罪在不赦!着你脱去外衣,受八八六十四杆,你服不服?”

    一语既了,杭劼四位师兄尽皆大惊失色:八八六十四?平日里不慎让枪杆抽上一两下已是疼痛难忍,这一打六十四下,便是万幸没有要了师弟的命,怕是也成了个废人罢?

    却见杭劼解了身上棉袍置于身畔,上身只留月白中衣,抱拳应道:

    “师父明断,凇儿无辜!”

    孟繁章满脸不耐,挥手继道:“不知者不罪。陆凇不知门规,不算真正入门,着即刻下山,不得有误!”

    岂料陆凇置若罔闻,依然长跪于杭劼身畔,未曾动上分毫。杭劼见了,又急又气,当即喝道:

    “陆凇,还不快走!你是要误我受罚,先让我冻个半死么?”

    陆凇一怔,无奈起身,退了几步。

    孟繁章见了,又喝令道:“老三老四!六十四杆狠狠地打,死生由命!如有包庇,同罪论处!即刻执行!”说罢拂袖转身,大步进了正房。

    眼见两位师伯向师父快步走近,陆凇当即把袄子一脱,双腿分开跪了,从后把师父抱了个严实。

    杭劼一惊,随即喝道:“胡闹!快放开!”

    陆凇使劲摇头,又向一旁惊而未动的两位师伯道:

    “二位师伯行刑,数目对了便是,若没我时,师父也不会有此遭遇。我既已为人弟子,替师父受罚原是天经地义,快请罢,莫要手下留情。”

    见两个师弟面面相觑,高嵩也走过来,向二人道:

    “师父成全了小师弟,咱们就成全了这孩子罢。”

    这边杭劼待要挣开,怎奈陆凇六年多下来早已今非昔比,他不挣便罢,用力挣时,陆凇便使了寸劲抱得死紧。杭劼方才冻了一会,本就风寒未愈身上无力,如今竟是挣脱不得,没奈何叹了口气。

    行刑二人也怕杭劼师徒冻坏了,一刻不敢耽搁,当下第一杆便已重重落下,高叫了声:

    “一!”

    陆凇不防,闷哼出声,跟着又来一记,耳畔听得是“二”,他身子一颤,却是咬紧牙关,没有作声。

    紧接着“三”“四”“五”“六”依次打去,耳畔听到“二十”时,陆凇已觉视线有些模糊,索性紧闭双眼,伏在师父肩头,一面忍着痛,一面听着计数。

    “三五!”又是一杆下去,陆凇只觉耳畔声音恍然渐次渺远,却是无暇他想,下一杆已然到了。

    “三七!”

    陆凇挨了,已是不觉多痛,只觉自己身子似乎和师父有了点间隙,忙去收紧双臂,竟是不听使唤,身子一歪,从旁栽下。

    “凇儿!”杭劼猝然转身,立时扶了陆凇靠在自己胸前,与他披了自己棉袍,向高嵩道:

    “二师兄,快送他回西厢!靠南那间!”

    高嵩待要背陆凇起来,却见陆凇虽有气无力,仍不住摇头,便向杭劼道:

    “看来孩子不愿回去,我还是扶他在这罢。”

    杭劼无奈叹道:“由他罢。”又向行刑两位师兄点点头,示意他们继续。

    二人如梦方醒,忙“三八”“三九”“四十”相继打去,周遭众人又是暗暗心惊。直到最后一下终了,杭劼竟一声未吭,甚至不曾抖得一下。

    见三师兄四师兄连忙赶去正房复命,杭劼扎挣着立起身,从二师兄处接过陆凇,一步一步往西厢挪去。

    高嵩拾起地上陆凇棉袄,跟去待要帮忙,却见杭劼摇摇手,便把棉袄递与他,也快步赶去正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