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雪光
    “听我号令!今日咱们众军士以二十五人为一队,每队皆有一个队长,每四队为一哨,四个队长听哨长指挥!每五哨一个哨官,五个哨长听哨官指挥,看准哨官腰旗!大家可听明白了?”孟繁章中气十足,正站在高台上,亲自向台下众兵士下令。

    “明白!”台下回应他的,是一支嗷嗷叫的铁军,足有两千人之众。

    听得应声撼天动地,孟繁章点了一下头,又向几个徒弟道:

    “常彪!高嵩!侯勇!方永诚!你们四个每人协助一个哨官,准备操练!”

    “得令,师父!”师父话音刚落,常彪几人就抱拳应道。

    “师父,今日新练的‘百鸟阵’最宜于平川旷野,此处这地势并不十分合适啊!”操练刚开始,杭劼便向师父抱拳道。

    孟繁章闻言,立时把腰一叉,转身叱道:“就你明白?!辽东是不是平川?蒙古是不是旷野?我在军中这些年,要还不如你这嘴上没毛的兔崽子,可是白活了!”

    杭劼见状,当下并不言语,心中却叹道:

    “百鸟阵本是疑兵之阵,习练这个也非是不可,军纪这些,这支铁军自不必说,眼下难道不应先传将士们几手得用的功夫,以求精益求精,提升整体战力么?看来师父多半是要等英雄大会之后再传功夫了。可功夫这东西学到手根本不算甚么,从练会到能用当真需要不少时日来磨,那时还来得及么?也罢,或者是我此前未在军中,经历不够也未可知,且先看看再说罢。”

    自从到了宣府,除去刚来时那三日,孟繁章皆如先前一般带了徒弟协助李如松练兵,内中只杭劼一人暂时不愿入幕。李如松是何等心胸,况兼惜才,便也没有十分在意。

    军中忙碌,时日飞快,不觉六月已至初六。这日正是天贶节,早饭后,李如松便向左右道:

    “传令下去,今日天贶节,给将士们休整一日,大家都晒晒衣服罢!”

    手下人还未出门,就被李如松叫住,听他又吩咐道:

    “告知将士们并军伶,今晚开场夜宴!”

    接了李如松休整的号令,合营上下俱是喜笑颜开。这天风和日丽,营中有说有笑,一时间洗衣晒衣之人不计其数。

    入夜,李如松请了孟繁章师徒六人,叫了副总兵、参将,在中军帐外分宾主坐了,与全军将士一同饮酒。酒过三巡,李如松便叫了军伶。只见一列三个军伶应声上来,有站有坐,弄管按筝,唱了一曲。众人听时,是一曲《山坡羊》:

    人生于世,休行非义,谩过人也谩不过天公意。便攒些东西,得些衣食,他时终作儿孙累。本分世间为第一,休使见识,干图甚的?

    休图官禄,休求金玉,随缘得过休多欲。富何如?贵何如?没来由惹得人嫉妒,回首百年都做了土。人,皆笑汝;渠,干受苦!

    如何是良贵?如何是珍味?所行所做依仁义。淡黄虀,也似堂食,必能如此方无愧,万事莫教差半米。天,成就你;人,钦敬你。

    无官何患?无钱何惮?休教无德人轻慢。你便列朝班,铸铜山,止不过只为衣和饭,腹内不饥身上暖。官,君莫想;钱,君莫想。

    于人诚信,于官清正,居于乡里宜和顺。莫亏心,莫贪名,人生万事皆前定。行歹暗中天照临。疾,也报应;迟,也报应。

    休学谄佞,休学奔竞,休学说谎言无信。貌相迎,不实诚,纵然富贵皆侥幸,神恶鬼嫌人又憎。官,待怎生;钱,待怎生。

    与人方便,救人危患,休趋富汉欺穷汉。恶非难,善为难,细推物理皆虚幻,但得个美名儿留在世间。心,也得安;身,也得安。

    真实常在,虚脾终败,过河休把桥梁坏。你便有文才,有钱财,一时间怕不人耽待,半空里若差将个打算的来。强,难挣揣;乖,难挣揣。

    金银盈溢,于身无益,争如长把人周济。落便宜,是得便宜,世人岂解天公意,毒害到头伤了自己。金,也笑你;银,也笑你。

    天机参破,人情识破,归来闲枕白云卧。向岩阿,且婆娑,琴书笔砚为功课,轩裳倘来何用躲?行,也在我;藏,也在我。

    方永诚当年在少林寺时,也常听佛经,闻钟磬,那声音本已纯净非常,今日听的这曲却丝毫不输,是以此刻,他眼光一刻未离场上三人。但见两个乐师分坐两旁,看去皆是三十上下年纪,正是繁弦急管,一唱三叹;当中唱曲的女子却只二十来岁,身穿葱绿的短衫,石榴红的裙子,一双大眼好似会说话一般,嗓音更是清清亮亮,方永诚听去只觉闻了纶音佛语一般,不由痴在座中。

    杭劼在方永诚下首安坐,听那曲词唱的,心道:“这也罢了,倒好教化人。”面上仍是声色未动,只管慢慢呷那杯中葡萄酒。

    三人一曲方罢,上下欢声不绝。一众将士皆赞:

    “唱得好!”

    “吹得弹得够劲!”

    “再来一个!”

    三个伶人向众人行礼谢过,随即领了赏下去,众人眼光都在那唱的女子身上。独杭劼浑不理会,只放下酒杯,拿了面前桃子来吃。

    再上来的,是一个少女,身后并排跟着两个少年。那少女怀抱琵琶,与方才唱曲的女子一样打扮,只头上梳的是双丫髻,看去不过十六七岁,先向李如松深深道个万福,一座皆已听得她声如莺啭,杭劼闻声抬头看去,只见少女走到一旁坐了,略略转轴调弦,试了试音。两个少年穿了曳撒,看去不过二十出头,身材相貌居然丝毫不差,手中各自拿了一柄长剑。

    少女先向两个少年望上一眼,便嘈嘈切切弹起琵琶,那两个少年会意,相对一点头,各挽了剑花,应声起舞。先是序舞,随后同时抛剑,弯腰拾起,右手先握,又转至左手,徐徐站起,挥剑再舞,犹如打斗,真个是猿形虎步,游龙戏凤。杭劼从旁看去,心道:

    “凇儿素喜用剑,若看了这个,必是喜欢的。”

    杭劼正想着,忽见两个少年合了个“满堂势”,随后收了剑,少女琵琶也铿然而止。只听满场更是赞不绝口,喝彩不迭。三人在一片叫好声中行了礼,领赏下去了。

    众人欢声暂歇处,皆未料琴声乍起,一个少女环佩玎珰,翩然舞至,所经之处,竟有香气若隐若现。饶是平素里清冷如杭劼,也略略怔了一下。察觉到香气时,杭劼仔细嗅过,随即心下了然,应是佩了丁香混陈皮,但见这少女一袭丁香色窄袖薄衫,鹅黄细褶裙子,臂上一条水蓝披帛随风飘动,双环灵蛇髻高高梳起,头上只用玉兰簪绾住,耳中两颗珍珠皎洁如月。众人一见,都噤了声——暗叫直是仙子下凡一般,虽是谁也未见过仙子是何模样。

    杭劼定睛看时,心下不由暗叹:“惊鸿舞!不是失传了么?可这女子所舞分明便是了!”正自出神间,忽闻琴声中“崩”的一下,杭劼立时便知,应是七弦断了,连忙回神向场中看去。只见场上女子莲步稍顿,他当即抽出腰间紫竹笛缓缓吹起。许是杭劼从未轻易在人前吹笛,笛声空灵渺远,竟也不似人间凡乐。女子会意,复又起舞,却是比方才更胜三分,当真是恍若洛神重生处,疑是银河织女来。杭劼吹着笛,脑海忽现了唐人旧句——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

    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

    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

    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

    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心中既吟了诗,杭劼笛声便也随之起伏。待要曲终时,杭劼忽见女子对他嫣然一笑。当下他稳住心神,收束了结尾,曲终时,女子恰是乘风归去之态。四下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场中女子莲步轻移,上前两步,向李如松略福了福身子,李如松如梦方醒,问道:

    “我原来并没见过你。你叫甚么?”

    “芷靥,姜氏。”那女子樱唇微动。

    一语既出,众人更是不发一声。杭劼听在耳中,立时想起琴之泛音。泛音,不正是天籁么?

    “不知是哪几个字?”李如松又问道。

    芷靥朱唇稍启,淡淡道:“齐姓之姜。兰芷湘东国,青颦粲素靥,便是小女子闺名。”

    杭劼听得一字不漏,心中又叹道:如此女子,怎会做了伶人?

    芷靥要告退时,李如松略点了下头,却见芷靥退后几步,转身到杭劼面前福身道了谢,方才敛身退下,又款步走出了一众目光。

    孟繁章一见,急了,在旁提醒了李如松。李如松方想起,赏钱还未给呢。想是再叫也不妥,便叫了班头来,加倍给了赏钱。再看众人,已然痴倒一片。

    杭劼喟叹一声,不由心道:

    “舒华清芷,笑靥天成,只恐纵是大家闺秀,也怕难及万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