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冰骨
    陆凇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但见自己手上还攥着昨夜感怀之作,不觉心内怅然:若是师父此时,不,是昨夜便收到了,纵使骂我作得不通,也是极好了!奈何如今相隔万水千山,又何异于痴人说梦?

    想到这,陆凇当下将那张诗笺仔细折好,与拜师帖放在一处,随意找个地方吃了碗米粉,便骑了长安,一路向北疾驰而去。

    陆凇南下是直奔桂林而来,一路上虽未过多停留,也少不得写字作画换点盘费,长安虽快,从河间到桂林走走停停也是过了数月。此番北上,明知无家可回,他却仍是早发迟息,风雨兼程,囊中羞涩时,竟尔风餐露宿,亦是毫不在意。

    一日清晨,陆凇醒来便觉全身乏力,虽在树下睡了一夜,眼皮却是沉重至极。他也没理会,便合了眼,又沉沉睡去。

    悠悠醒来时,陆凇忽然发觉自己竟睡在一张竹榻之上。惊得他连忙坐起,四下里一看,房中此刻并无一人。陆凇摸摸胸口,见锦囊还在,心下稍安,又见小几上正是他的包袱,剑和琴都立在墙角,心遂放了大半,便起了身,出门去寻长安。

    开门出去,陆凇方知这竟是个吊脚楼。却见一个苗家女子袅袅婷婷正上楼来,背上还负着背篓。未及陆凇开口,便听那女子道:

    “你醒啦!你的马在下面拴着呢!进屋坐了说罢!”

    陆凇略怔,随即点点头,随女子进了屋。眼前女子比他年纪稍长,一身群青衣裙外系了一条五彩围裙,看去身量苗条,鹅蛋脸儿给头上颈间银饰一照,更显得白里透红,明丽照人。她放下背篓,示意陆凇在小几旁竹椅上坐了,便开了口:

    “你是有许多话问我罢?我先给你讲咯!前天我同我男人两个采药回来,就看你白日里在山脚树下躺着,我们这山里蛇虫虎狼不少,怕你给它们吃了做个冤死鬼,我两个就叫你起来,谁知你是受了暑昏过去了,我们苗家儿女哪有见死不救的噻?我男人就背你回来喽。这两天两夜你有时说甚么我们也不懂,单是‘师父’两个字,我们还听得清白,你赶路该是要寻他不咯!”

    原来陆凇虽是习武之人,却也到底是书香子弟,将近二十年来何曾这般辛苦,如此几日终是支持不住,不想竟昏睡过去,幸而为人所救,方不致成野兽腹中之物。听这女子竹筒倒豆一般说了,他心上更明白了些,当下便起身一揖道:

    “陆凇多谢阿姊救命之恩!不知阿哥现在何处?在下也好当面道谢。”

    女子起身倒了两杯清水,一杯置于小几上,一杯自己拿了,喝了一口,微笑道:

    “我叫惜珺,我男人叫天赐,今天可巧寨中有大事,我是先回来的,他可要晚些喽。你快坐罢,我们苗家不讲你们汉人那套礼数。你也别叫我阿姊,我有个弟弟十二岁就死了,要是活着,也同你这般大咯。”

    陆凇闻言坐下,应道:“陆凇不知,十分对不住了!敢问惜珺姊,此处可是保靖州地界么?”

    惜珺从容坐了,笑道:“正是呢,我们这叫贾家峒。你叫陆凇,是姓陆不?算你问对人喽!我们贾家峒这些寨子里没几个听得懂汉话的,能讲得几句的更少了,我和我男人算是讲得好的哩!”

    陆凇拿起杯呷了一口,顿觉心旷神怡。杯中之水十分清爽甘甜,想必是山泉水。他又喝了一口,放下杯,点头应道:

    “是。姓陆名凇。这样说来,惜珺姊和天赐哥想是寨主了罢!在下能遇到你们夫妇,更是走运了。”

    “你这脑壳倒聪明,我阿爹是老巴代,我公爹是老寨主,我男人是贾家峒最硬扎的汉子,现今是新寨主咯。这没得甚么,我们苗家不欺客。不过你现在身子还弱,要是不怕,你可以在我们家住上几天。”惜珺微诧,随即笑道。

    “有甚么好怕?只恐有不妥罢?在下是想等天赐哥回来和他道了谢就走来着。”陆凇闻言奇道。

    惜珺立起身,向两边指了指:“那有甚么不妥?我们这有几间房呢。再说……你同我弟弟,还是有些像的。”

    陆凇一怔:“哪里像?”心中不觉暗忖,自己生得像苗人么?

    惜珺又坐下,长叹道:“我弟弟同我相像,可是比我好看。他真是生得好,生得好漂亮,人也忒聪明,那时家里有个外来客,是个汉人,还读过书,我阿爸就请他教我弟弟读书。我原来叫凤仙,小时候总生病,汉人先生改了这个名,就没有生病了。我的汉话还是和弟弟学的。你不晓得,我们寨子里的人都说,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他小时候男生女相,可是眉毛不女气,你说好看不好看?”

    “那自然是很好看了,应该是比我好看多了。”陆凇闻说,不觉心生恻隐,轻叹道。

    惜珺见陆凇面露不忍,也轻叹一声,默然低头,又抬起头细细打量陆凇一回,问道:

    “你也是读书人罢?我也说不好,只觉你们说不准的像。”

    陆凇初时给惜珺打量得有些不自在,闻言即刻释然,原来是书卷气啊,许是他们见的读书人少罢。忽又想到她方才说的,不由追问道:

    “惜珺姊,方才说的‘怕’又是甚么?”

    惜珺闻言,十指交握,默然无语。半晌,方将自己那杯水一饮而尽,随即正色道:

    “我男人是巴代,我是草鬼婆,就是你们汉人讲的巫师和蛊婆,你怕不怕?”

    “君子坦荡荡,我陆凇不曾害过二位,二位又救了我性命,又怎会加害于我?”陆凇微讶,随即笑道。

    惜珺见状,眼圈登时一红:“你讲的真像那汉人先生……原本……我是想给你下蛊的,可没想害你性命!可是现在不会了,往后也都不会了!”

    “为何?”陆凇不由全身一凛,随即霍然起身,厉声问道。

    惜珺没有应,只默然垂首,肩头一耸一耸,好一会才抬头看向陆凇,眼泪大颗大颗滑落,犹胜断线的珠子,哽咽道:

    “我都说了……你像我弟弟。我弟弟那么早就死了,我全家……都很想他。我见了你同他……同他像,就想……就想给你下……下噬心蛊……它能制住你身上的鬼——你们汉人叫魂魄,让你受我摆布,看样子你还是你,可你的鬼魂……就是我的了,我……我可以把你带回阿爹阿妈那……当伢崽养……”

    “却又为何不了?”未待她说完,陆凇便问道。

    惜珺见他面色稍有和缓,便先用帕子拭了脸,一双泪眼望向陆凇,仍是语带抽泣之声:

    “我也没晓得……我只没来由觉得你心肠好,原也不该害你;你人又执拗得很,认定的,就绝不回头,比我们苗家男儿更甚远了。要不我哪晓得你赶路是要寻你师父?你不省人事还记挂着他,要是他找你不见了,心里不是和我家失去我弟弟一样了……”

    陆凇长叹一声,方又坐了:“惜珺姊,被你言中了,我确是执念深重。但凡我陆凇认定的,人也好,事也罢,除去至死不渝,我想不出第二个词。”

    “让你笑话喽。我们苗家女子,哪能动不动就哭!莫讲这个了,说点别的咯。你十几了?有喜欢的女子没?哪个女子要被你看中,也是求傩神求来的罢!”惜珺抬手抹抹眼睛,勉强笑道。

    “我二十了。没有喜欢的,也从未想过。”陆凇淡淡道。

    惜珺见他面色如此寡淡,因笑道:“真没想过?我不信。你该是还没遇上对的人罢。我也没遇到过,这辈子也不能喽。”

    陆凇闻言睁大眼睛,奇道:“那你就嫁了?你们苗家不是要彼此中意么?”

    “嫁人也只是对自己有个交代啊。”惜珺拿起空杯又放下,苦笑道。

    “不是还会日久生情么?你怎知天赐哥不是对的?”陆凇越发不解。

    惜珺摇摇头,起身走了几步,在门口立住,向外望去,决然道:

    “没有么子日久生情,只是当时嫁了他,就不会变心,跟他一心一意过到死,我们苗家女子都是始终如一的。”

    陆凇见状也立起身来,叹道:“罢了,我也不娶了,不要这劳什子交代。人生苦短,一辈子能做的事那么多,为何不去做呢?我师曾嘱我‘侠之大者,心怀天下’,想来我也确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念头,当趁年少便勉力为之!”

    “你说的我虽不懂,可那是你要做的,就去做罢。我也没晓得怎么了,今天一下同你说了这么些。这些话,我同哪个都是没有讲过的。”惜珺没有回头,口中道。

    陆凇亦不免动容,当下走上前去道:“多谢惜珺姊。陆凇心有记挂,急着赶路,二位好意,陆凇心领了。如此,请代我向天赐哥转达谢意罢。”说罢一抱拳,“惜珺姊,后会有期!”便即拿上随身物什,下楼解了长安,绝尘而去。

    夕阳西下,吊脚楼上,空留了一个苗家女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