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九、噩耗
    南下经年,杭劼师徒终于明白——李如松只此一个,能惜才重才兼能善用者,实未再见。

    没奈何,二人闻得朝廷调李如松率军赴朝抗倭,杭劼也知师父师兄必是要同去的,便带陆凇回到天桂山上。

    此次一上山,杭劼便先看陆凇盘架子,待他一趟盘完,问道:

    “凇儿,拳法与兵刃之间,《拳经捷要》上说得明白,你还记得么?”

    陆凇点点头:“凇儿记得。‘大抵拳、棍、刀.枪、叉、钯、剑、戟、弓矢、钩镰、挨牌之类,莫不先由拳法活动身手。其拳也,为武艺之源’,师父是要传凇儿六合大枪了?”

    杭劼“嗯”了一声:“兵刃无非是身体之延伸,是以若拳法不精,兵刃也无从学好。咱家手上如何打死人的讲究,这几年我也零零碎碎教你了。凇儿,跟我打你下不去手,你也没个对子,又心地纯善,以后只好到战场上练了。如此,你更须习练纯熟,练会离能用出来还有一截呢。这一截于你,比人更要长上不少啊。”

    “谨遵我师教诲!”陆凇闻言,用力点了一下头。

    “嗯,之前你马战输了,也是我还没教你大枪,你那日在马上也就是瞎使的。今日便教你六合大枪罢。”杭劼颔首。

    原来这六合大枪虽只六式,若要使好使灵,却是十分不易。第一式左右跨马枪,陆凇日日习练,足足一个半月才练出点样子来;第二式左右摘盔枪,陆凇练了月余;第三式钓鱼枪,陆凇练了一整月;第四式左右倒把枪,陆凇练了二十多日;第五式抱月枪,陆凇练了十七日;第六式劈条枪,陆凇练了半个月。近半年过去,他心中虽知如何发力,却仍使得生生涩涩,更遑论对战运用了。

    杭劼深知陆凇虽极是聪明,练起招式来却进展缓慢,本也有一套六合花枪传他,见他练得仍欠火候,且先由他先好生练这大枪罢。

    秋去冬来,除去雨天,陆凇练功日日不辍,六合大枪终于练得有模有样了。这日,杭劼看他练功,心内稍慰,待他停下,便道:

    “凇儿,大枪你如今练得有些样子了。当年你与人马战比试时,也是李天骄不长于马战,若是遇到行家,过不了一合,你就撑不下去了。我看你现下虽练着尚可,还是要能用出来才是。”

    “是,师父。”陆凇一面擦汗,一面应道。

    冬月过半,陆凇又过完一次生辰。杭劼见他筋骨比先时强健了些,又想想自己已过而立,却是于天下尚无寸功,只教出陆凇这个痴儿。所幸凇儿心性风骨万人无一,也算与他这个师父有七分相似,余下这三分痴气,便由他罢!

    腊八刚过,师徒二人下山买柴米时,忽闻人说李如松凯旋回朝了。本来街头巷议之类,他二人是不理会的。然此事毕竟不同,久未有师父师兄消息,杭劼还是留了心。当下便道:

    “凇儿,战事消息应该多半不假,不如咱们入京看看?你太师父和师伯们,想是也回来了罢?”

    “正想和师父说呢。太师父口硬心软,师伯们虽性情各异,也都心地很好,凇儿也想他们了。刚好咱们还没买甚么,要不要这就去?”陆凇笑应道。

    “我也正有此意,走罢!”

    杭劼说着便上了马,见陆凇也上马待发,二人一抖缰绳,直向京城而去。

    两日后,师徒二人到了京城。刚到宫墙外,正逢文武百官退朝,只闻众人皆在称扬李如松能征善战。他二人并未见李如松出来,但听众人说话,也略知了今日朝廷论功,加封李如松为太子太保、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也觉他当之无愧,心下皆感大慰。

    不多会,人潮散了,师徒二人方见李如松与二三人一同走出。陆凇看几人官服,已知这几人都是官居高位——一个二品,两个三品,想来多半是兵部的罢。

    看见他二人,李如松作别了两位同僚。彼此见过礼,李如松去牵马——他不惯坐轿,是以上下朝路上也是骑马。

    杭劼只见李如松手上牵的竟是师父的铁青马,未及他走近,心中已翻了个过儿。他忙收摄心神,心下不住默念“无事”,面上虽波澜不起,手上却不自觉抓紧了缰绳。

    陆凇见师父紧握马缰,白皙手背上青筋乍现,心头也是一紧,顿然隐隐生了些不祥之感,也是强自镇定,一言不发。

    李如松牵马过来,看看杭劼,又看看陆凇,终是吐出四个字来:

    “回去说罢。”

    三人上了马,一路无话。

    到了驿馆,李如松先让师徒二人坐了,随即双手托了一个包袱来,轻轻放在桌上。

    见李如松神色凝重,师徒二人心下已知了七分,不过是未听他亲口说出,总还心存一丝希望。二人皆未动那包袱,都半垂了首静静坐着,一时间,整个房里似乎压了重重乌云,直教人几近窒息。

    半晌,李如松方长长吁出一口气:“毖勤,孟大哥和你四位师兄……”他顿了顿,方道,

    “包袱里,是他们的遗物。你们拿去罢!”

    杭劼点了一下头。李如松见他神色黯然,陆凇更是偏过头去直往上看,也知他师徒二人正强自忍痛,因叹道:

    “那时候,我也自在帐中大哭了一场。孟大哥他们,个个都是好男子、真英雄!我知你们现下急着回去,此刻还早,快回罢。”

    只见杭劼愀然起身,陆凇也转过头立起,眼眶还是红红的。师徒二人向他深深一揖,终见杭劼艰难开了口:

    “多谢大人。不知杭劼师父师兄是如何阵亡的?”

    李如松听杭劼已哑了声,忙起身扶他二人肩头,让杭劼师徒坐了,这才将平壤强攻、碧蹄馆血战并火烧龙山几场硬仗说与他们。师徒二人见他一时咬牙切齿,一时黯然神伤,皆知他心中难过,待他说罢,便起身告辞。临别时,杭劼正色道:

    “大人,倭寇若是再生事端,我师徒二人愿随行伍,倾力诛之!”

    再看陆凇,也正在旁用力点头。他师徒二人淡然无争处,李如松已见多了。而今如此郑重,李如松虽不意外,心下也赞了一句,暗叹孟大哥果真没有错爱。

    见李如松肃然应了,师徒二人当即往回赶去。

    回到山上,师徒二人才将包袱打开。

    那包袱里只五样物什。师徒二人一一看去,认得是常彪的酒葫芦、高嵩的《世说新语》、侯勇的草编小狗、方永诚的佛珠——另有个枪头模样的,用布包得严严实实。

    杭劼拆开看时,果是自己当年送师父的拜师礼。不想这枪头多年后仍是光亮如新,奈何如今物如昔,人却都不在了!

    陆凇本就记好不记歹,眼前这些物件他一一看过去,眼光停在枪头上时,再顾不得许多,转身便向门外跑去。

    杭劼见状忙追出去,果见陆凇在门口仰头拭泪。他也略擦了擦泛红的眼眶,一面伸臂揽过陆凇回房,一面柔声道:

    “你心里难受,为师都知道。凇儿,咱们快换孝服,给你太师父和师伯们立衣冠冢罢。”另一手却是握紧了拳,继道:

    “他日若有战事,我杭劼师徒不杀尽倭寇,誓不此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