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坐而论道
    第3章  坐而论道

    不眠之夜。

    神宗帝在寝宫睿成宫徘徊辗转。

    他想到登基那天辽夏使臣在大殿上的傲慢与篾视;想到自己一个本该大有为的新君,竟在君临天下的第一天就拿大臣们的赏赐去给辽夏作“岁币”的无奈。“辽夏一个小小使节,几句话竟闹得我大宋的臣子惊恐不安,这是为何?为何?为何?”年青的神宗帝边踱步边拷问自己。

    宫外已传来三更的鼓声,神宗还是丝毫没有睡意。

    “按理说,我一个泱泱大宋,本该得到诸国的尊重,可现实呢?你给了他们好处,他们就可以一时与你和好,与你称兄道弟;只要一次不给他们好处,他们那脸色就比变天还快,不是以言语向我大宋要挟,就是以武力向我大宋示威!这是哪来的威风?这是哪来的道理?”

    年青的神宗帝自然清楚,造成这种局面就是两个字:穷!弱!

    “一个堂堂的大宋帝国难道就永远如此穷下去、弱下去吗?就永远如此被夷狄所篾视所欺凌吗?”神宗帝又想到韩非子的“富国强兵”之术,“如何使我大宋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能尽快富强起来呢?”

    神宗帝苦苦地思索着,思索着……

    蓦地,他眼前一亮,那天在朝堂上怒斥辽夏使臣的几位大臣的形象又一个个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们都是我大宋的栋梁,更是‘庆历新政’的直接参与者与主导者,新政虽然失败,但他们拯救大宋的治国方略及热忱一定还是深深地埋藏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只要将他们请来,就不愁不能为朕开出一付富民强国的良方!”

    神宗首先想到的便是当朝两位宰相,可惜就在登基大典后不久,御史台递上奏章,说两位宰相那天在登基仪式上不押班,致使整个参加仪式的队伍显得松散凌乱,请求弹劾两位宰相。根据大宋律法,凡遭弹劾的官员,一律暂不得上朝视事。神宗知道此时找宰相已无可能,只得想到另一位在朝堂上喝斥辽夏使节、也是“庆历新政”主导者之一的富弼,宣他立马到垂拱殿见驾。

    富弼字彦国,这年六十三岁,河南洛阳人。生得面庞清瘦,说话虽是一脸笑意,但言语过多过碎。仁宗时,富弼两度为相,英宗即位,富弼为枢密使,后改任武宁军节度使,这次登基大典,富弼在京尚未回去。

    治平二年,富弼得了腿疾,行走不便,神宗为示尊重,这次特令他坐轿入朝见驾,并让副都知蓝天震搀扶着上殿,更是免了跪拜之礼。寒暄几句后,神宗虚心向这位久负众望的三朝元老请教治国方略。

    富弼见皇上对他如此尊重,心存感激,入座后,将那条有疾的老腿放在内侍邵天九端来的杌凳上,奏道:“陛下,以臣所见,要治理好目下这个‘积贫积弱’的大宋,陛下首先要做好三条。”

    神宗早就听说,富弼这老臣什么都好,就是说话细碎,可这天开头几句竟说得言简意赅,有条不紊,顿时来了精神,问道:“不知富卿所说的是哪三条?”

    富弼奏道:“此第一条,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条,就是陛下首先得把握好自己,遇事要有自己的主见,要讷于言,切不可被人窥知到陛下的心理,尤其是不要让人揣摩出陛下的好恶,如若这样,那些小人就会投其所好,对陛下以售其奸。”

    神宗听得好生耳熟,稍一回味,明白过来:“此不是朕早已读得烂熟的《韩非子》中的话语吗?”为不使老臣尴尬,神宗帝也不点明,又问道:“富卿,那第二条呢?”

    富弼以为新皇已听进他的劝告,更是来了精神,为示尊敬,本想站起给陛下施个礼,不料手扶着椅靠刚撑着站起,一个趔趄,险些歪倒。

    内侍邵天九早过去将他拉住,扶着坐稳。

    富弼自知难堪,唉叹一声,说道:“唉,人老啦,不中用了。”接着奏道,“陛下,这第二条更为重由,就是对待夷狄的事。”

    这是神宗最关心,也是最担忧的事,于是急切切地问道:“不知富卿是如何看待夷狄之事的?”

    富弼见年青的皇上有些激动,急忙奏道:“陛下,在仁宗、英宗二朝时,老臣就说过,战争不仅是件大事,更是件凶事。陛下刚刚君临大位,只要二十年不向夷狄用兵,臣敢保证,我大宋就一定会海宴河清,升平无事,长治久安啊!”

    神宗两道细眉微微耸动一下,想到自己做太子时,西夏屡犯大宋边境,一天身为太子的他穿着白铠白甲前去拜望大娘娘曹太后,请求领兵前去剿灭那来犯之敌,可曹太后却说:“顼儿呀,打赢了又能怎样呢?不就是为大宋挽回了一点颜面吗?倘若失败了呢?那可是千万人头落地的大事,皇孙千万不能动辄用兵呀!”现见这位三朝老臣和大娘娘说的与同一辄,更是听得浑身发凉,想了想,问道:“战争是凶器,朕也知道。可我大宋目下财力匮乏,军队羸弱,而夷狄无时无刻不在虎视眈眈觊觎我大宋的疆土。富卿,所有这些,我们总不能熟视无睹,听之任之,总得有个对策吧?”

    富弼微微一笑道:“陛下,此正是老臣要说的第三条。陛下不要为这些事着急。军队羸弱,老臣知道;至于说到我大宋财力匮乏,依老臣看来,那只是一些眼睛整天盯着财利的臣子,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而已,是杞人忧天啦!陛下你可以到京城街市上去走走看看,打听打听,我大宋哪里不是物阜民丰,家给人足,尤其是那些酒楼茶肆,处处灯红酒绿,笙歌不绝于耳,这像是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吗?能是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吗?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能做到这样吗?现在陛下不要为那些簿册上的数字所萤惑,只要陛下以国家安定为要,继续维持现在的局面,就一定能使我大宋长治久安呀!”

    神宗帝听了这一番碎碎细语,心中早已凉去半截。“这些话能救得目下这个‘积贫积弱’的大宋吗?这富弼还像 ‘庆历新政’时那个冲锋陷阵的富枢密副使吗?”为不让这位老臣失望,神宗帝还是极其客气地让副都知蓝天震搀扶着富弼出了垂拱殿,上轿离去。

    神宗仍不甘心,又想到那位“大忠大义,充塞天地,横绝古今,谠言嘉论,著在两朝”的司马光。“如此道德文章俱佳的臣子,朕何不向他垂询治国之道呢?”想到此,神宗帝立马召司马光到延和殿见驾。

    司马光,字君实,生于北宋天禧三年,脸庞饱满,眼如丹凤,二目炯然有神 ,三绺须髯飘洒,见人温文尔雅,遇事神态自若。他现官居翰林学士,因翰林学士属正三品,这天听说皇上召见,他特意身穿紫蟒袍,头戴五梁冠,足登云头皮靴,显出一付中正平和处变不惊之神态,不慌不忙沉着镇定地从翰林院一步一步步步稳健地向延和殿走来。

    神宗即位以来,只在朝会中见过司马光,内殿单独召见还是首次,见司马光一副雍容尔雅的神态,更增添了对他的几分敬意,赐坐后,开门见山问道:“当今天下多事,财赋匮乏,百姓困苦,府衙人浮于事,官员苟且偷安,夷狄屡屡生事,边庭久无太平……如何改变此现状,当请司马卿示朕。”

    司马光早有准备,拱手施礼道:“陛下,臣认为,要想改变我大宋目下的状况,当以用人为先。”

    神宗点头,觉得此言正切要害,随即问道:“司马大人,朕该如何用人?”

    司马光道:“这也不难。陛下只要选用好执政大臣就可以了,至于州县那些官员,则由执政大臣们去选定。因为光是州郡一级的官员全国就有数千人,皇帝一人全认识都很困难,别说亲自考察提拔了。所以……”司马光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陛下,只要执政大臣是正人君子,那么,他们所提拔的州郡一级官员就会是正人君子。而州郡官员是正人君子,那么,他们所提拔的县令也必然是正人君子。正人君子当政,天下何愁不大治?”

    “什么样的人为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为政果真就能天下大治吗?”神宗边想边闪了司马光一眼,问道:“我大宋自太祖开国以来,已愈百年,哪朝哪代没用正人君子?可我大宋基业为何每况愈下,直到成了今天这个‘积贫积弱’‘三冗’泛滥的景况,此又是何原因造成?”

    司马光不愧为“嘉论”高手,立马奏道:“陛下天纵英明,心切求治,实乃万民之福。以臣愚见,我大宋这些年每况愈下,不是那些正人君子不为,而是那些正人君子的大臣治国时未得要领,才致使我大宋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神宗心中顿时升起一团热烘烘的暖流,问道:“司马卿请讲,如何让那些大臣在施政中能得到要领呢?”

    司马光拱手一揖,奏道:“治国的要领有三条,一是官人,二是信赏,三是必罚。陛下,何谓人君之道?用人是也。昔周得微子而革商命,秦得由余而霸西戎,吴得伍员而克强楚,汉得陈平而诛项籍,魏得许攸而破袁绍。人才的向背决定国家的兴衰!臣平生力学所得,均在官人、信赏、必罚此六字之中。臣昔曾以此六字献给仁宗,后又献给英宗,今再献于陛下。”

    听到此,神宗帝刚升起的那股暖流又冷却过半,心想,凡治国者,谁不懂得用人的奖赏惩罚?就说我大宋,平时的奖赏惩罚还少吗?可最后还不是……神宗以为司马光只说了个开头,还有更为具体的在后面,于是又耐心问道:“我祖宗基业,万里疆域,表面上天下升平,繁华富足,远盛于汉唐,实际是国库空虚,民生艰维,司马卿此六字固然是治国之圭臬,但终究难能治得我大宋目下这积贫积弱的沉疴,卿能否将治国的方略说得更具体详尽些?”

    这位宦海游历多年的老臣,脑海稍一转动,微微捋了一下胡须,显出一种高深莫测的模样,回奏道:“陛下,臣已说过,那‘官人、信赏、必罚’六字是臣毕生力学所得,只要用好,就是治国的最好方略。我大宋所以沦为目下 ‘积贫积弱’的困境,还是那些为政者没能很好地将臣这六个字用好、用到位呀!”

    神宗对司马光这番高谈阔论已无兴趣,又问道:“司马大人,还未回答朕刚才问到的财赋匮乏的事呢?”

    司马光道:“我朝所以财赋匮乏,国用不足,是因为用度太奢,赏赐不节,宗室繁多,官职冗滥,军旅不精。陛下与两府大臣及三司官员应当及时深思救敝之术啊。”

    神宗问:“司马卿能为朕出些主意否?”

    司马光略一沉思,回道:“要解决此事不难,朝廷只须另建一司,专门审计各署衙的开支费用,对凡有过度者,一律裁减。果能如此,要不了多久,定能收到成效。”

    神宗振奋起来 ,说道:“朕正想成立一个裁减司,专门用来审核那些开支不当的经费。”说着,看了司马光一眼,道,“朕想请司马卿出任裁减司使,不知意下如何?”

    司马光顿时心头一紧,想到审核各署的费用开支,那可是个得罪人的祖宗,此差事能干得?于是拱手回道:“陛下,臣不懂得计算,此职胜任不了。”

    神宗道:“你是裁减司使,算账的事自有手下人去办,卿如何胜任不了?”

    “陛下,此事臣确实胜任不了,胜任不了。”司马光再三推辞。

    神宗帝只得作罢。

    司马光走后,神宗又找枢密使文彦博、右相吕公弼等谈强军,谈财赋,但都与富弼、司马光的观点大同小异,毫无新意!

    “这样下去,何年才是个头呀?难道朕这一代皇帝,仍旧停在那‘积贫积弱’的日子里甘受煎熬,甚至还把这种煎熬留给子孙下代不成?”

    结束了那些迂阔的谈话,年青的神宗帝仍是心有不甘,又把满朝的臣子一一梳理了一遍,确实找不出一位能替他扛鼎的大臣。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去找他赵宋天下的两位老牌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