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宁曹家（5）
当李煦正为家事烦心时，在离苏州四百多里地的江宁府，一座宏大衙门里正是一派灿烂辉煌。黑油漆大门上挂了两盏灯笼，在昏暗里显得格外亮眼。一进了二门，路边的树上和抄手游廊上也都挂了灯，有兔子灯、萝卜灯、白菜灯、鲤鱼灯，虽说并不是十五，但那派头已经不亚于元宵节了。此时家宴已毕，花厅里不时传来一阵阵谈话声。曹頫陪伴老夫人吃过饭后便急急回了西堂，管家丁汉臣找他有事商议。一时商议完毕，曹頫便依旧到老夫人面前来承奉。
雪下得绵密，四处已是一派粉妆玉砌。拐过月亮门，丁汉臣朝前一指，就见一队人喧喧嚷嚷过来。曹頫顿时皱起眉毛，待那队人过来才看出是家班的戏子们。戏子们见是曹頫，忙都跪下请安。曹頫道：“你们这是去哪里？”小仙道：“回老爷的话，到老太太那里去！”曹頫奇怪地道：“老太太不是到戏园子去吗？你们走反了！”小仙道：“想来老爷还不知道，本来老太太说了，今儿个要在戏园里看戏，可谁想下起大雪来，老太太心里就不好受，说不想看戏了。后来还是太太们说，因为牵扯到明年改元，当今皇上特下恩诏：军民年七十岁以上免丁侍养，八十岁以上给绢一疋，米一石，九十岁以上倍之，万民感戴，老太太又是欢喜热闹的人，所以就改了主意，把戏班叫到东花厅去了！”曹頫点头道：“这么说，今儿个这戏是搬到东花厅了？”“正是。”
曹頫看丁汉臣一眼道：“这样才好，虽如此说，咱们还是……”他见小仙和龄官抬着一个箱笼，便问道：“这是什么？”“回老爷的话，是戏装！”“今儿个演什么戏？”“本来戏班里预备了《寒香》和《妙观》两个剧目……”曹頫无奈地道：“又是这老一套。”小仙捂着嘴笑道：“后来老太太说了，这两个戏都看絮烦了，让换个新鲜戏目……”“换了什么？”“换的是《秣陵秋》。”曹頫沉吟着道：“《秣陵秋》说得是什么故事？”“说的是南明艺人柳敬亭和苏昆生隐遁山林，义不食周粟的故事。”曹頫忽然问道：“可是《桃花扇》里的一阙曲辞？”“正是。”“大过年的，怎么演这个戏目？”小仙胆怯地道：“是老太太点的……”曹頫沉思了一下，忽然挥手道：“既如此，你们去吧，大约老太太等急了！”曹頫又呆了片刻，便转身朝东花厅走去。
李夫人这年六十五岁。正是身体矍铄硬朗的时候。多年前家里屡遭变故，但老夫人还是硬挺了过来，如今一晃七八年，老夫人就愈发显出一种福相来。东花厅本是老太爷宴请官员以及诗文酒会的地方，后来老太爷仙去，曹頫便把议事厅迁移到西堂，东花厅就一连萧疏了几年。
此时花厅里一派灯火辉煌。多宝阁前起了一座楼台。两盏大灯挂在上面，益发把戏台照得一派光明。戏台前是原有的两尊紫檀木座子古铜大花瓶，里面插着半枯的荷花。在戏台和看座中间又是两尊紫檀木架子珐琅大火盆，通红的炭火正发出一阵阵光亮。铙钹已经“叮叮咚咚”响起，琴师们也在“铮铮淙淙”调着胡琴。花厅门口聚集了一群家人媳妇，不时东张西望。李夫人红光满面，招呼太太们落座，忽然纳罕道：“怎么不见芹官和梅姑娘？”马夫人站起来道：“回老太太的话，刚才哥儿和姑娘出去了，说吃多了东西，怕停住食，先到园子里走走去，想是快回来了……”李夫人道：“吃多了东西不打紧。去，沏灔灔的香茶来，茶是消食的！”
李夫人放了茶道：“到底是晚上，又下着雪，跌了跤可不是玩的，快去把哥儿和姐儿们都请回来！”甘桂儿起身给李夫人倒了茶，说道：“老太太放心吧，奶妈和婆子们都跟着呢，况且那阿凤也跟着芹官和姑娘，错不了事的。”李夫人道：“别的我不怕。这大过节的，你们可都得给我保养地好好的，谁也不能招病！”甘桂儿刚要说什么，就听门口传话的叫了一声，“都闪开道儿，小大官儿和梅姑娘，还有二奶奶都进来了！”甘桂儿笑道：“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老太太，这下您放心了吧？”李夫人终于笑起来，见那芹官和棠官都穿了银鼠披风，戴着斗蓬，那斗篷上还落着一层雪，便嗔怪地道：“瞧这些不晓事的，还不把那雪扑落到外面去，看带了一身寒气进来。”很快丫鬟们给芹官、棠官和梅香玉解下斗篷，拿到门外扑落雪去。柳蕙兰拿过三个蒲团来，芹官和棠官梅姑娘便都跪下，给李夫人请安：“给老太太请安，祝老太太新年吉祥。”李夫人道：“好孩子，快快请起。”见马桂凤没有进来，便又问道：“凤姑娘呢？”柳蕙兰道：“二奶奶回去拿什么东西去了。”马夫人笑道：“霖哥儿从苏州回来了，小两口子还没有见面，我想她就来了。”李夫人笑道：“也是，霖哥儿带来好消息，她也该高兴高兴了。”
芹官忽然挣脱李夫人的手，说道：“老太太，今儿个园里的梅花都开了，我还折了一大只梅花，孝敬老太太呢。”说着就跳到门口嚷道：“绣蓉，绣蓉，快把插瓶的梅花拿过来。”绣蓉捧着一只白瓷瓶过来，瓷瓶里是一枝通红灿烂的梅花。芹官一把夺过瓷瓶，一边朝花厅里跑，一边叫道：“老太太，我折了梅花孝敬你来啦！”绣蓉着急地在后面喊道：“慢着点儿，我的爷，急的什么？”
芹官刚拐进花厅门，不妨脚底下门槛一绊，那只梅瓶便整个儿飞了出去，在花厅上摔得粉碎。李夫人不由大惊。柳蕙兰忙跑过来拉起芹官，说道：“我的爷，吓死个人，你倒是摔坏了没有？”芹官气喘吁吁地道：“老太太，我折了梅花孝敬你来了……”李夫人见芹官无碍，便拍着着胸口道：“孽障，做什么事都像慌脚鸡一样，就不能慢着点儿吗？”说着查看着芹官：“可摔坏了。”芹官挓挲着手道：“哪里就容易摔坏了，可惜了那只梅瓶。”李夫人接过柳蕙兰递过来的梅花，欣赏着道：“你们平日都说我心疼芹官，芹官不心疼我，你们可都看到了，芹官折了梅花来孝敬我。”甘桂儿见虚惊一场，便站起来笑道：“我早就说过，芹官是最孝顺的，他不过平日不说出口罢了。蕙兰，你把瓷片扫去，再拿个好花瓶来，把梅花给老太太插起来。”柳蕙兰答应着去了。马夫人见芹官无事，又怕惹起别的是非，便说：“老太太，戏都好了……”
雪下得绵密，四处已是一派粉妆玉砌。拐过月亮门，丁汉臣朝前一指，就见一队人喧喧嚷嚷过来。曹頫顿时皱起眉毛，待那队人过来才看出是家班的戏子们。戏子们见是曹頫，忙都跪下请安。曹頫道：“你们这是去哪里？”小仙道：“回老爷的话，到老太太那里去！”曹頫奇怪地道：“老太太不是到戏园子去吗？你们走反了！”小仙道：“想来老爷还不知道，本来老太太说了，今儿个要在戏园里看戏，可谁想下起大雪来，老太太心里就不好受，说不想看戏了。后来还是太太们说，因为牵扯到明年改元，当今皇上特下恩诏：军民年七十岁以上免丁侍养，八十岁以上给绢一疋，米一石，九十岁以上倍之，万民感戴，老太太又是欢喜热闹的人，所以就改了主意，把戏班叫到东花厅去了！”曹頫点头道：“这么说，今儿个这戏是搬到东花厅了？”“正是。”
曹頫看丁汉臣一眼道：“这样才好，虽如此说，咱们还是……”他见小仙和龄官抬着一个箱笼，便问道：“这是什么？”“回老爷的话，是戏装！”“今儿个演什么戏？”“本来戏班里预备了《寒香》和《妙观》两个剧目……”曹頫无奈地道：“又是这老一套。”小仙捂着嘴笑道：“后来老太太说了，这两个戏都看絮烦了，让换个新鲜戏目……”“换了什么？”“换的是《秣陵秋》。”曹頫沉吟着道：“《秣陵秋》说得是什么故事？”“说的是南明艺人柳敬亭和苏昆生隐遁山林，义不食周粟的故事。”曹頫忽然问道：“可是《桃花扇》里的一阙曲辞？”“正是。”“大过年的，怎么演这个戏目？”小仙胆怯地道：“是老太太点的……”曹頫沉思了一下，忽然挥手道：“既如此，你们去吧，大约老太太等急了！”曹頫又呆了片刻，便转身朝东花厅走去。
李夫人这年六十五岁。正是身体矍铄硬朗的时候。多年前家里屡遭变故，但老夫人还是硬挺了过来，如今一晃七八年，老夫人就愈发显出一种福相来。东花厅本是老太爷宴请官员以及诗文酒会的地方，后来老太爷仙去，曹頫便把议事厅迁移到西堂，东花厅就一连萧疏了几年。
此时花厅里一派灯火辉煌。多宝阁前起了一座楼台。两盏大灯挂在上面，益发把戏台照得一派光明。戏台前是原有的两尊紫檀木座子古铜大花瓶，里面插着半枯的荷花。在戏台和看座中间又是两尊紫檀木架子珐琅大火盆，通红的炭火正发出一阵阵光亮。铙钹已经“叮叮咚咚”响起，琴师们也在“铮铮淙淙”调着胡琴。花厅门口聚集了一群家人媳妇，不时东张西望。李夫人红光满面，招呼太太们落座，忽然纳罕道：“怎么不见芹官和梅姑娘？”马夫人站起来道：“回老太太的话，刚才哥儿和姑娘出去了，说吃多了东西，怕停住食，先到园子里走走去，想是快回来了……”李夫人道：“吃多了东西不打紧。去，沏灔灔的香茶来，茶是消食的！”
李夫人放了茶道：“到底是晚上，又下着雪，跌了跤可不是玩的，快去把哥儿和姐儿们都请回来！”甘桂儿起身给李夫人倒了茶，说道：“老太太放心吧，奶妈和婆子们都跟着呢，况且那阿凤也跟着芹官和姑娘，错不了事的。”李夫人道：“别的我不怕。这大过节的，你们可都得给我保养地好好的，谁也不能招病！”甘桂儿刚要说什么，就听门口传话的叫了一声，“都闪开道儿，小大官儿和梅姑娘，还有二奶奶都进来了！”甘桂儿笑道：“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老太太，这下您放心了吧？”李夫人终于笑起来，见那芹官和棠官都穿了银鼠披风，戴着斗蓬，那斗篷上还落着一层雪，便嗔怪地道：“瞧这些不晓事的，还不把那雪扑落到外面去，看带了一身寒气进来。”很快丫鬟们给芹官、棠官和梅香玉解下斗篷，拿到门外扑落雪去。柳蕙兰拿过三个蒲团来，芹官和棠官梅姑娘便都跪下，给李夫人请安：“给老太太请安，祝老太太新年吉祥。”李夫人道：“好孩子，快快请起。”见马桂凤没有进来，便又问道：“凤姑娘呢？”柳蕙兰道：“二奶奶回去拿什么东西去了。”马夫人笑道：“霖哥儿从苏州回来了，小两口子还没有见面，我想她就来了。”李夫人笑道：“也是，霖哥儿带来好消息，她也该高兴高兴了。”
芹官忽然挣脱李夫人的手，说道：“老太太，今儿个园里的梅花都开了，我还折了一大只梅花，孝敬老太太呢。”说着就跳到门口嚷道：“绣蓉，绣蓉，快把插瓶的梅花拿过来。”绣蓉捧着一只白瓷瓶过来，瓷瓶里是一枝通红灿烂的梅花。芹官一把夺过瓷瓶，一边朝花厅里跑，一边叫道：“老太太，我折了梅花孝敬你来啦！”绣蓉着急地在后面喊道：“慢着点儿，我的爷，急的什么？”
芹官刚拐进花厅门，不妨脚底下门槛一绊，那只梅瓶便整个儿飞了出去，在花厅上摔得粉碎。李夫人不由大惊。柳蕙兰忙跑过来拉起芹官，说道：“我的爷，吓死个人，你倒是摔坏了没有？”芹官气喘吁吁地道：“老太太，我折了梅花孝敬你来了……”李夫人见芹官无碍，便拍着着胸口道：“孽障，做什么事都像慌脚鸡一样，就不能慢着点儿吗？”说着查看着芹官：“可摔坏了。”芹官挓挲着手道：“哪里就容易摔坏了，可惜了那只梅瓶。”李夫人接过柳蕙兰递过来的梅花，欣赏着道：“你们平日都说我心疼芹官，芹官不心疼我，你们可都看到了，芹官折了梅花来孝敬我。”甘桂儿见虚惊一场，便站起来笑道：“我早就说过，芹官是最孝顺的，他不过平日不说出口罢了。蕙兰，你把瓷片扫去，再拿个好花瓶来，把梅花给老太太插起来。”柳蕙兰答应着去了。马夫人见芹官无事，又怕惹起别的是非，便说：“老太太，戏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