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上(十三)名实
    十三 名实

    崇吾又向景素说起他们的相识,他认识秦枢的时候,秦枢是不认识他的。那时她才十三四岁,广陵王夫妇因中宫千秋岁回京,在故太子妃与命妇闺阁的小聚上,崇吾远远的瞧见过她,当时便觉得这女孩子风仪不凡。广陵重逢时,她已是娉娉婷婷十六岁,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远远一瞥,就忽然觉得似曾相识。那时候她在苏子墨的‘画堂’读书,为窗外箫声吸引,不意间一回首,便见到在楼下河中行船上吹奏洞箫的崇吾,长身玉立、器宇轩昂。

    “苏子墨对她是真好,多少人进不去的子墨阁,单独在放置书画的‘画堂’给她隔出个书房,供她随时来读书。”崇吾五味杂陈的说起往事。

    景素想崇吾肯定是嫉妒了,苏子墨是不是也爱慕过秦枢?他竟然把秦枢托付给苏子墨。见崇吾再次沉默,景素不忍,便笑道:“殿下那日吹的必是《彩云追月》。”

    “哦?”崇吾有些诧异:“她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景素笑的有些得意:“她当然不会说,可是妾听她用箫吹过这曲子,觉得奇怪,原来师傅是殿下呢。”

    “嗯,她也觉得奇怪。苏子墨给我们引荐的时候,她就说这不是用箫吹奏《彩云追月》的‘河中君子’吗?”

    景素抿嘴一笑:“《彩云追月》欢快跳脱,殿下为什么要用箫吹?”

    崇吾听她这样问,就有些眉飞色舞的:“她也那么问过。其实我不过偶一尝试,并无深意。但见她问,我便在她面前编了一套大俗大雅、大悲大喜的话诓她。谁知道她竟然信了,我就装模作样的教她吹奏,她还刻了一方‘河中君子’的印作为谢礼。”

    景素道:“妾知道了,秦掌籍是因为有意于殿下才假装信了的。”

    崇吾留神看着她的脸,笑道:“就你会那么想。她不过是和我开了个玩笑,假装和我求教,背着我却和苏子墨说‘既然广陵王姑妄言之,我就姑妄听之。让他教吧,我看他一个谎能扯多远’。就连那印都是刻了笑话我的。后来苏子墨他们就戏称我是‘河中君子’,那个印,你见过的。”

    景素却十分不解,有些疑惑的问崇吾:“殿下当时也是封王,是皇子,他们就敢这样开玩笑?”

    崇吾道:“苏子墨是名士,秦枢是名媛,虽然在野,自比王侯不差,而我又是个随性的人,只是这几年被他们拘系的这般老气横秋起来。你不知道吧,当初秦枢差点成为太子妃,他父亲还遗憾,嫌要嫁的不是旧家子弟呢。”

    景素心中暗想,到底是时势化人,秦枢那样清冷的性子原来并非从来如此,持重冷静的崇吾居然曾是与在野名士浪迹一处的洒脱闲王。

    “至于清蕙,我是想保住的。她娘家惹出麻烦来,我都给她善后。谁知道就有人开始借题发挥,我劝她低调,她倒跑去争座。就连我们来北苑,也和她娘家脱不了干系。这事让中宫如鲠在喉,到底忍不住插手了。我忙着说服中宫放出秦枢,就顾不上她了。”

    “北苑的事情不是因为失火吗?”景素忍不住问。

    “火是天灾,事在人言。纪氏的人惹了事虽不至于牵连上我,但总归使人对我有了成见,那么别的事,比如一场火灾,就名正言顺的多了。”

    景素心下一片清明,别的人也动不了崇吾,只怕是那万万人之上的人有心打压吧。中宫也是用秦枢来牵制崇吾,令他不得不同意对纪良媛的处置。中宫眼目清明,身经风浪,虽然对于崇吾和秦枢的前尘往事毫不知情,但对于秦枢到东宫后与崇吾的情形大约是知道的,她自己的儿子自己自然知道,眼看着他对秦枢有意却迟迟不出手,就知道是动了真心了。尤其见崇吾为放秦枢出宫大动干戈,自然就明白秦枢虽然无过,但‘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帝王之家,最忌深情。那么秦枢自然留不得,不如顺手推舟,放了秦枢,以后崇吾自然也就消停了,对于曾为了崇吾的储位牺牲掉的颍川秦氏良心上也有了交代,何况顺手解决了纪良媛这个祸害,她自然乐的如此。至于景素,中宫也看好她的谨慎收敛,认为她也成不了崇吾的牵绊,崇吾能够嘴上说出来的一定不是心里最重要的那一个,中宫当然放心。为了秦枢,崇吾用了帝王之术,景素不知道该佩服他的权谋知机还是慨叹自己作为棋子的无奈。

    明了一切的景素低声道:“妾心甘情愿留在殿下身边,就是请让我继续做个女史。”

    “纪良媛的事情我都和你说了,你还不明白?”崇吾有一些不耐烦:“你和她不同,如果她懂得谦冲退让的话谁也不会为难她。便有了错,我也保得住。你怕什么?”

    “妾出身低微,就想太太平平的。”景素仍旧坚持。

    崇吾依旧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履历上是教书先生的女儿,但其实你不是,看你补字画的这手艺,你家里藏了不少字画吧?”

    景素也不再勉强隐瞒:“妾当年贪玩离家,路上遇到兵变,稀里糊涂的进了宫。我祖上隐名遁世,我不知道将来如何,怕万一有什么事累及父母家人,就冒了舅家之名。妾的舅家也曾经十分殷实,可惜他结交些浪荡子,把家败光了,等我母亲出阁时,连嫁妆都拿不出来。妾舅也真是沦落为教书先生。只是我进掖庭宫时他已去世,也不怕被连累了,妾就厚着脸皮冒认为父。”

    崇吾却对别的事情感兴趣起来:“你当初为什么离家?贪什么玩?是不是和心上人私奔了?”

    景素一惊,知道崇吾动了疑,也知道他不好糊弄,便沉吟道:“家父是个不拘礼俗的人,妾也犯不上做出那种事情。那次的确是和家父的一个客人约好了,不过是为了一见他手上名琴,绝无私相授受那种事情。”

    崇吾却想起当日与秦枢便日日流连,虽‘发乎情,止乎礼’,但若世人知而论之,必是私情无疑了,甚至那男女间的情志投合,更甚肌肤之亲,于是目光一沉:“那么你心里爱慕他?”

    景素看着崇吾的目光深幽,内心飞速的翻转着,面上却不动声色:“怎么会?妾就只见过他一回,才华是欣赏的,别的没有。妾以后,心里眼里只有殿下一人。”渐渐地,她的声音几不可闻,脸也飞红。

    崇吾却并未因她的样子而迷惑,他已经而立之年,小女孩子这样故意掩饰的把戏他怎么会不知道,但他也并不打算追究:“你的清白我心知肚明,那天我虽然醉了,但什么也没忘记。你既是我的人,我也不想委屈你,只要你告诉我是哪家千金,我必然有办法复你本家,给你你该得的。”

    景素默默望着已然倾斜的月光,月亦西沉。平心而论,崇吾对她是好的,但她仍然坚持说:“如果以前,复我本家我大概会欣喜若狂,但如今妾是殿下身边的人,更要懂得谦冲退让。”

    她犹记得秦枢告诫她的话,“只要你到了那个地方,你便有了家族,无论你有多不想,也挡不住。”

    可是如果她彻底隐姓埋名呢?

    崇吾仿佛下了决心,沉声道:“我答应你了。但是如今你身已属我,却担着宫人的虚名,这其中滋味都由你一人承担。”

    这其中必然有名实不副的艰辛,然而一旦真成了有名有份的东宫宫眷,她的履历就无法遁形于前朝内宫的众目睽睽,或者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这不但于她和她的家族是取祸之道,也一定会给崇吾带来麻烦,而这一切都是她愿以终生来守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