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上(十四)契阔
    十四 契阔

    景素并没有再回到自己的寓所,当然也不能留在崇吾的书房。第二天,听说景素因为陪侍掬月楼,为太子记录《掬月楼赋》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脚踝,太子妃便即下令,为方便侍读,景素搬到崇吾寝殿之后行近书房的小小偏院中。崇吾又令她在见习小女史中自择了两名,为她打理杂事,并指派一个宫人去侍疾。

    “殿下重视景女史,不如直接奏明中宫授予封号,这样也方便。”太子妃知趣的提示崇吾。崇吾却以身在北苑不宜妄动为由推脱过去,太子妃也深以为然。

    那天晚上的事当然没有从太子近侍和戍卫口中流出。但景素随太子出寓所后扭伤了脚的事情却是众所周知的。自然太子妃的传令中做出了解释,但崇吾的姬妾和宫人们仍然相信她已承宠。就在第三天早晨,见习小女史来送她所需要的书籍时,憋不住而问了一个令这小女孩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景女史,什么是‘良媛所司’?”

    景素大为震惊,忙责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小女史从未见过她这样疾言厉色,吓坏了,便老老实实的说:“我听姐姐们说,从前您拿这个话问着过别人,如今您是‘兼司良媛’,不知滋味如何之类的话。我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就来请教,如果说错了,请您别责罚。”

    见小女孩害怕的样子,景素温言道:“姐姐们开玩笑的,不是什么要紧话,你不用明白。”便安抚了她的情绪后打发去了。景素明白如今宫人们的传言了,心中倒也坦然,虽然她和崇吾只是春风一度,但也不算白担虚名,这样的流言是迟早的事情。而其中滋味也必如崇吾所说,由她一人承担。

    因为脚踝扭伤的事情过了明路,崇吾便令医官前来诊治,对症下药,恢复的很快,但为怕留下病根,仍嘱她在寓所休息。

    崇吾有时会在夜里读书后回寝殿时,故意转个圈来看望她,一般都很晚了,有时她已经睡了他就不进来,在门口一晃就离开;但大多时候她也没睡,他就进来坐一会,说说话再离开,却从未留宿。这就令伸长了脖子打探消息,日夜担忧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纪良媛的内眷们看不懂了。她们想,一个女史,任凭怎么得力,既已搬到崇吾身边去,那必然不是因为侍读格外勤谨,想必是殿下属意的。然而又不见她承宠,连封号,甚至女官的提拔都没有,且又令住在形同内侍的地方去,又像是果真只为了侍读职务的方便。而在纪良媛禁足之后,崇吾在其他姬妾那里留宿的时间多了一些,只是也不偏宠谁,也不再别置内宠,因为内眷数量实在少,他大多还是独宿寝殿。然而这已经令因纪良媛独宠而旷废多年的内眷感到意外之喜了,所以对于景素的事情,左右打听不出什么动静来,也渐渐都失了兴趣。没了纪良媛盛宠的东宫,顿时平静祥和起来。

    一次崇吾来看她,见扭伤快好了,便笑道:“好歹搪塞过去了,不过你得做一篇《掬月楼赋》了。”

    景素不情愿起来:“干嘛非要作赋呢?大晚上的我都没见是什么样子。”

    崇吾笑了:“那等你好了,再带你去一次。”

    景素近来摸着他的脾气,只要不是什么正事,其实跟他耍个赖什么的他倒往往乐意纵容她,甚至于特许她在他面前不必次次都用谦敬称呼。景素当然知道,那意思是在人前要用,而人后则不必,她虽然谨慎,却不是不解趣味的人,于是就说:“可我不会作赋呢。”

    崇吾皱了皱眉,故作愁容:“哎呀,那我可跟太子妃说你是为了誊录《掬月楼赋》才扭伤了脚,她还说要看看那赋,这谎可抡不圆了。”又故意思索了半天才说:“那行吧,我去找个侍读替你做了吧,告诉他别乱说。”

    “那可不行。”景素忙道。心中暗想,怎么是替她做呢?难道在崇吾的设定中不是他自己在作赋吗?

    显然崇吾是在逗她,故意的手一摊,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你看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景素没了话说,只好硬着头皮说:“那我试试吧。”

    “你不是不会吗?”崇吾却笑着凑上来:“要不我教你?”

    景素见他近身,慌忙向外面看去,门是开着的,远远可见崇吾的近侍散在门外,并不靠近。这里不是女史寓所,入夜后见习小女史也早回去了,安静极了。

    崇吾存了心挑逗她,见她惊惶的样子,便靠的更近一些,呼出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袭上景素的耳后,令她不自主地缩了下头,崇吾仍笑着问她:“你看什么?还是乱想什么?”

    那气息再次袭来,景素倏地向后一退,顿时红了脸:“夜深天凉,殿下少熬夜,快回去将息吧。”

    崇吾见已是深夜,明日还要早起去应付那些谕德、赞善、庶子们,便也起身欲行。忽又想起一事来:“中达明天就回来了。”

    景素沉吟片刻,终究还是问了:“那么秦掌籍的事都一切妥当了?”

    所有人都以为王中达是被罚俸后又禁足回家,但景素却知道,他拿了崇吾让她代笔的信去干了什么。

    “嗯,都妥了。”崇吾若有所思:“你以后不用再悬心了。”

    景素心里偷笑,他一个太子,而且是主谋都不悬心,她悬什么心,嘴上却郑重的说:“的确是太冒险了。以后殿下可不要了,万一有什么闪失,那信被人截获……”

    崇吾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脸,笑的开心极了:“阿素,你不是挺聪慧的吗?”

    正在滔滔不绝的说着大道理的景素被猛可里打断了话,一时不明所以,茫然的看着崇吾。

    “那封信是中达找可靠机敏的亲信送的,所以不会被截获。即便被截获,又有什么关系。”看着景素仍然一头雾水:“中达不是亲自去做,他留在家里是为了等消息,或者万一出什么事好出来处理的。而且,你知道‘河中君子’是谁?你觉得那些老脑筋会想到他们的储君会和一介布衣称兄道弟?那封信是你代笔的,根本不是我的笔迹,他们能跑到我东宫内苑来找出是你给我代笔的?即便顺藤摸瓜找到王中达,难道一个内侍出于私人情谊帮放出的宫人安排个去处还能是什么罪过?”

    景素吃惊的看着崇吾,原来从他醉酒之前就都想好了。他虽然沉溺于对秦枢爱而不得的痛苦中,却并未鲁莽行事。她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敬佩,却也有些难过。太子崇吾能爱人,能宠人,他对身边的女人都不同程度的照顾,但他从不会失去理性和分寸。即便曾经在纪良媛的笑容里,在秦枢的推拒中沉陷,却也是克制在安全范围内的。譬如,他的纵酒,那么詹事府和朝廷中盯着他的人,也只能从不良嗜好的角度来规劝,却不知这是为情所困。对于帝王或未来的天子来说,不良嗜好只是亏于私德,而为女色所惑却是可怕的。相比于饮酒,女祸——狐媚惑主致令君王昏弱或后宫干政侵夺主上皇权神器,才是灭顶之灾,也是一切士大夫所严防死守的底线。

    “阿素,你现在明白了吗?立德和权术是两回事。就像饮酒,于德有亏,但于权术,用得好的话,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那些天天喊着仁义道德的老夫子们,何尝不是用仁义道德获取意想不到的好处?”崇吾边说着,便露出落寞而冰冷的神气来。

    “殿下,”景素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崇吾望着她,目光显现出难得的温柔来:“你知道吗,我一个人对抗他们那么多人,会觉得累。有时候我需要一个人,那个人不能是太子妃,不能是别的姬妾,也不能是——秦枢。”

    “为什么?”景素问。太子妃自然不行,隐忍内敛、端庄沉默的世家之子,又身居储妃那样一个敏感的位置,不但是朝臣们注目的对象,甚至是某些势力倚重的力量;其他姬妾自然不行,比如纪良媛那样的性子,比如有些浑浑噩噩的明哲保身的姬妾。但为什么秦枢不行?

    崇吾自然知道她想问什么:“阿素,你一定没有吃过爱一个人的苦,蚀骨销魂,在她面前,你什么都说不出,你愿意把所有辛苦都留给自己,只为给她一身轻松。”

    原来情之一字,是不论高低贵贱的,一旦沾染,沉迷其中的苦都是没有半分差别的。

    景素不可思议的看着崇吾:“殿下,我不知你心里居然这样苦。从前我只觉得你是储君,想要的自然能得到,得不到的也可以找到替代品。只需事事约束自己,做天下表率就自然能平安。我不知道你这样苦。”

    崇吾却无所谓的笑了笑:“怎么会?整个朝廷上下,不管是谁,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一个位置上安分守己。而秦枢,我就得不到。”他说着在景素耳边低声道,“包括今上和朝臣,他们只是让我感到累,却并不怕。只有秦枢,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个,能让我患得患失,神魂颠倒。”

    景素满是怜惜的看着崇吾,想去安慰他却又说不出话。崇吾却想,这就是景素的好处了,她都不用说话,她的眼睛会说话,看着她,他心里就会慢慢平静下来。有些人,生来就不需要说话,就可以抚平他人的躁动。

    平静下来的崇吾就又放松起来:“你虽然也通经史,在大事上头脑清楚,知机识趣,但是却不会耍弄权术。在这一点上,你连我那几个愚妾都不如。”

    景素赧然一笑:“殿下这是在夸我吗?”

    崇吾笑着,半是认真半是打趣:“那是自然,你见哪个成大事的人耍小聪明了?”

    景素叹了口气,自嘲的说:“所以我这算是大智若愚吗?”

    崇吾戏谑中带着若有所指的意思:“孺子可教啊。不过你可别学我,喜欢一个人这很好,可千万别陷在里面,你看我被秦枢迷得多惨。”

    景素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给她听,还是只是单纯的一个玩笑,还是在自我解嘲?她忽然又想起他刚才说过的话:阿素,你一定没有吃过爱一个人的苦,蚀骨销魂,在她面前,你什么都说不出,你愿意把所有辛苦都留给自己,只为给她一身轻松。

    她这样耽于流想时,崇吾已经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明天中达就回来了,我和她,终于结束了。”

    夜深人静、树鸦孤栖,中庭地白,白露成霜。景素目送崇吾的背影,心中反复咀嚼他的那一句,我和她,终于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如果不是世事艰难,无情催送,崇吾与秦枢本该是彩凤双栖、心有灵犀、弋雁射凫、琴酒执手的一对神仙眷属。景素心里没来由的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惜执你之手,终要放开,万般约定,抵不过死生契阔。可是景素知道,万水千山、世事相隔,但有月光的地方,就有崇吾对秦枢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