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下(三)赠梳
    三   赠梳

    景素再次醒来时,崇吾已经不在了。火盆中的灰烬已冷,屋子里静悄悄的,连风也早停了。床头放着一套火红的骑马装,上衣、下裳、马裤、披风、软靴,俱是夺目的火红。火红的衣装上面却又放着一只沉香木匣。景素拥被坐起,将那身骑装一一穿好,坐在床头,打开木匣,只见里面锦缎铺陈,放着一对云纹嵌珠象牙梳,温润光滑、细腻柔和,对梳下却压着一张白纸,景素将纸抽出、展读,正是崇吾笔迹:

    云梳一对,与卿为佩。梳栉画眉,朝思夜寐。如痴如醉,赠之以慰。

    此处不会有女式骑装,也不会特意备好对梳,想必这是崇吾昨日就已吩咐下去,命他们回北苑拿的。景素将纸张折好,与对梳原样放回匣中,收在自己昨日穿着的旧衣袖内的衣袋中。拾起昨夜解落的素色斗篷叠好与旧衣放在一起。然后又细细地整理被褥,床上虽是两床被子,但展开揉乱的却只有那泥金淡青缠枝莲花、比翼百合的。另一床仍好好地卷叠着,一如昨天那近侍放好的样子。她用手指轻触那缠枝莲花的绣纹,忽又想起,半梦半醒之间,崇吾曾在她枕侧耳语:“用过早膳后,就去马场,马我都给你挑好了。”

    彼时,天色仍早,熹光未露,尚有风声细碎,崇吾的温存耳语仿佛仍是梦境。

    待景素要去掀帘之时,外面近侍早听见动静,捧着盥洗用具以及早膳进来了。侍奉盥洗的小内侍照旧屈膝侍奉景素洗漱,景素忙避至一旁,道:“中贵人与我同侍东宫,岂敢如此。”对方虽是末流的小内侍,但因是侍奉崇吾的人,景素亦尊之为“中贵人”,并不敢受他如此侍奉。

    小内侍见景素执意自谦,正不知如何,却见王中达已走进来,忙看向他以求指示。王中达一看就明白了,心知景素虽然承宠,但谨守本分,必不越制,便吩咐小内侍将盥洗用具放在一个凳子上,由景素自便。

    又对景素道:“如今在外,诸事不便。他们来侍奉女史也是该当的,回去后自然不如此了。”

    景素才自去盥漱毕,简单吃了早膳。内侍们退了,王中达才道:“女史请去看看殿下给你选的马吧,已在外面等着了。”

    景素出门,只见瓦蓝的天空下,霜露未晞,晨光照射下,秋草半黄,杂绿斑驳,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孑立草野。管理马匹的马监并不在此,却由一名戍卫牵引着,带她熟悉马匹。那马性情极为温顺,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景素便可控驭自如。景素便骑着白马四处溜达,那名戍卫和王中达亦乘马跟随其后。

    “王常侍,你们只管去忙吧。我就在附近逛逛,不会走远。”景素见他们专意陪着自己,十分过意不去。

    王中达微微笑了:“左右无事,陪着女史一起透透气吧。”

    景素就不好再说什么,想必崇吾已经吩咐他们保护自己安全。王中达揣知他心意,自会加意照顾。何况戍卫与她男女有别,自不可同她单行独乘。王中达同那侍卫见景素并不疾驰,只是漫无目的的溜达,也慢慢无聊起来。尤其那侍卫并不如近侍故常细心侍奉主子左右磨出的耐性,就开始心不在焉起来。原来他以为不过叫他保护个内眷乘马,是极清闲的,谁想这样难受难挨,而与王中达又没什么话可说。何况闻知这不过是个女官,并非正经内眷,顿感无趣,脸上便显出怠慢之色来。王中达见微知著,如何察觉不出,便悄声提醒道:“戍卫可知这位虽不过是个侍读女官,在殿下心里却不同寻常。”

    那戍卫笑了:“如何不同寻常?”这些近侍惯会故弄玄虚,不同寻常的不都有名有姓有封号的吗?不同寻常的还能做个女官?

    王中达见他多半不信,也笑了:“你在东宫这么久,什么时候见过殿下公务在身却带个女眷的?”

    戍卫出身不低,自然瞧不上没有品级的女史,一时不察。但太子戍卫哪个不是精挑细选的勇武有智、机敏练达的。叫王中达一说,便立刻明白过来了。不由多向那女子看了一眼,只见红衣白马,格外曼丽。他们这些戍卫都是人精,对于王中达的好意自然承情,忙着道了谢。

    二人正说着,却见那红衣丽人缰绳一抖,双腿一夹,白马嘶鸣一声,便撒开四蹄,腾空向远处奔去。王中达和那戍卫互交眼神,便也忙忙跟了去。

    景素这一阵飞奔,又自与昨日不同。飒爽驰骋,自由放纵。心神逍遥如达天外,纵横凌空似极太虚。停下来时却见有到了昨日日暮崇吾带她来的山林前。林间深草已被清理,树木之间疏疏朗朗,不似昨日繁茂杂芜。崇吾为她选的马果然出色,虽性质温和却极神俊,她虽是个女子且久不骑马,待王中达与那戍卫追赶上来时,已下马伫立林前片刻了。

    王中达看了看,便下马走上前:“殿下已带人向林子深处清理了,这会只怕走的远了,我们见不到他。”

    景素自然不是有心要来见崇吾的,但也不辩解,只点了点头道:“这些天殿下都这么亲力亲为吗?”

    王中达道:“这些事本不需要殿下全程跟进,只需从旁督察便可,但为保证巡狩万无一失,殿下便毫不松懈,全力跟进。”

    天子巡狩,一为检阅兵车兵士,二为狩猎,三为祭庙。

    狩猎是极为严肃重要的帝王活动,也并非单一的狩猎,程序十分复杂,其中单是比较重要的:准备、出行、检阅、猎获、宴乐等环节就够大费周章的,往往需要提前数月开始准备。也正因为此,为避免延误农时、劳民伤财,所以一般都选在孟春、秋后或孟冬、仲冬,而避开农田耕作频繁的夏季。

    单是准备一节,既要保障狩猎场地的安全,提前进行反复清场、排查,也要做好布哨安防以及设置屏障、出入等事务。容易形成隐患的深林密草尽皆拔除清理,就连石头土坑也要排除、平整,确保帝王的安全。此外,赶在狩猎一到两个月之前,就需要发动军民搜捕野兽圈养,在狩猎当日,分批赶入猎场。自然到了狩猎当天,明里暗里的戍卫更是少不了。而朝中、宫内各有司也都提前准备当日所用的一切狩猎器具以及行路、驻跸所用之仪仗,铺陈,炊具、饮食、歌舞、文人词赋……事无巨细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为保证狩猎有序而又体现君王风范,自然各种礼仪也是少不了的,看似热闹欢腾的狩猎场面,其实一举一动皆必须合规中矩,总有些人为此战战兢兢,丝毫不敢大意。

    除狩猎外,亦要趁机检阅军队,谨严祭祀之事,那就更繁琐了。时为秋末冬初,一年农事已了,并不扰民,正是巡狩的大好时候。

    此时距离朝廷所定的巡狩期限已不足半月,故驻军和有司连日辛劳。而太子崇吾近于此,便被委派为督察,崇吾自是勤谨不懈。

    “我们回去吧。”王中达轻轻的催促道,但王中达语调自然柔和,甚至你都感觉不到那是催促,而以为那只是关心。

    景素知道崇吾早已率戍卫和军士深入林间了。甚至远处的青山亦要踩踏监测,清理布哨。但她仍然知道王中达是为了怕驻军的人看到她,于崇吾不便,也就上马催行,回到驻跸之所。却见近侍们正在围观庖厨上的人杀鹿,有些已经准备烤炙了。虽然仓促中,备好的小菜也颇为精致。

    “这是殿下他们在搜检时捉来的,一些不中用的就现杀了犒赏军士。”王中达见景素驻足观看便细心解释道。

    景素下了马,将马交给那戍卫,道了谢便同王中达回到崇吾休息之所,问道:“殿下午膳便不回来用了吧?”

    王中达道:“有时候回来;有时候不回来,就会命人送去。最近几日多半不回来,一会午膳若吩咐去送,你就自己先用。”

    景素便答应着,还想说什么,却听外面一阵喧嚷。王中达便道:“必是殿下那吩咐送饭的人来了。我且去安排,你有什么吩咐只管找他们几个。”说着用手指了指那几个小内侍。其中有个十分机灵,答道:“王常侍快去吧,这里自然有我们照顾。”说话间,王中达已经带了几个人向喧嚷处奔去。

    景素便向幔帐深处坐了,见如此简陋之处,小桌旁仍然有一个书箱,放了几本崇吾常读的书,便自去书上寻他的圈点勾画。景素对崇吾读书的习惯乃至各种文字符号都已了然于心,一见便知他勾画处欲问何事,欲查何处。她拿出纸来,在那矮几上铺开,自取砚台过来,那小内侍跑过来问:“女史可要研磨?我来吧。”

    景素谢了他,由他研了墨,便遣他离开,自向纸上誊录崇吾的质询疑问。谁知喧嚷声又起,更比之前声势要大。景素正不知何事,只见方才那小内侍进来道:“快!快!殿下受伤了!王常侍教这里速做准备。”

    景素心里一阵慌乱,正不知所措,几个小内侍早已生火盆的生火盆,整被褥的整被褥,烧热水、寻绢纱……片刻之间已整理的停停当当,甚至还细心的移动搭衣服的屏架隔离一处,作为景素的回避之所。

    “殿下一会回来,必然有戍卫和医官跟来,请女史移步屏后。”那小内侍匆忙之中见缝插针的对景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