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下(四)相慰
    四 相慰

    景素躲在屏架后,只见天光忽然明亮,想必帘幌已经被全然拉起,阳光投进室内来,连屏架后亦为之一亮。只见人影翕动穿梭,很快马蹄声、脚步声、人语声由远及近,声在远处时只觉得慌乱嘈杂,吵的景素心里摇动不已,待近了又觉得那声音杂而有序,景素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关于崇吾的伤势,她只听得那小内侍说了一声“殿下受伤了”,此外别无他语,而此时崇吾居处井然有序,再无一丝声音,透过屏架缝隙,她只见几名内侍依次肃立,无人交谈,无人乱动。耳所能闻的只剩下那由远而来的驳杂声音:有人在指挥众人将崇吾抬至榻上,有人急唤医官上前诊治,有时又全然没有声音,后来又有太医翻动药箱的声音,又有人提示医官“还有腿伤和背伤”,然后是医官低声叫“热水”“纱布”“束带”的声音,又有刀剪剪动的喀嚓声和撕扯布料的嘶嘶声……

    景素听见无数的声音,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就是唯独没听见崇吾的声音。直到最后所有的声音全都止息,惟闻呼啸西风吹动草野的簌簌声,阳光晴好,却也被风扯得直晃眼。

    “除了手臂伤的最重外,别处皆是跌伤,磨伤和瘀伤,请中贵人这几日一定要一天三时细细清理,并且观察有无红肿出血,也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发热。”

    “那手臂伤呢?有没有伤到筋骨?”景素此时终于能够辨清人的声音了,这是韩从云的。

    “好在没有骨裂,但是伤口太深,创面太大,必须按时清创上药。只怕以后留下疤痕。最关键的是千万不要发热,发热的话就凶险了。”

    “是不是应该回宫?”这是王中达的声音。

    医官的声音再次传来:“虽说回宫宜于养伤,但近期不宜大动颠簸。不如多唤太医前来会诊。”

    王中达便道:“那请韩左卫即刻派人让随行长兴宫的詹事奏明朝廷,请太医院多派人手吧。”

    韩从云答应着就吩咐下去了。景素却听到久无声息的崇吾发出的虚弱声音,隐隐传来:“不必劳师动众,缓缓上报。莫要惊动陛下、中宫。请驻军指挥使不要在此耽搁,公务要紧。”只说得这几句话已是气喘吁吁。

    然后便是一阵沉默,崇吾忍耐的声音再次传来:“太子妃那里也要说轻微外伤。”此后便闷哼一声,再无言语。

    驻军指挥使似乎还有话说,但是王中达却道:“要不都按殿下的吩咐去办吧,要不殿下也悬心。”

    众人听了皆以为是,便一一退去。医官亦退去配药。光影一阵摇乱,那时人影纷纷闪动,良久才声影皆散、默无声息。景素这才从屏后转出,移步榻下,但见崇吾脸上苍白,唇色灰暗,眉头紧蹙,涔涔汗下,便知他是痛极。又见榻旁小内侍忙着往外搬一只水盆,盆中皆是血水,必是刚才清创时所失之血。她于屏后并未听到崇吾呼痛之声,但此时方知痛楚难当。她心里一疼,便依在榻旁,拿白绢轻拭崇吾额头、脸上的汗,又掀开被子一看,他上身衣物已经除去,身上的伤被包扎起来,而臂上白纱又微微渗着血色,就又拿了干净的绢纱擦他身上的汗。见王中达进来,便道:“手臂上的伤还在流血。”

    王中达见她脸色惨淡,便缓缓地说:“已经用了止血散,慢慢会止住的。”

    不久又有内侍端了汤药来,放在榻边临时放的矮几上,只见崇吾因疼痛而牙关紧咬,没办法喝药。王中达便净了手,低声对崇吾道:“殿下咬着臣的手,先把药喝了。”说着把手伸过去。崇吾也没客气就咬住了王中达食指,王中达吃痛,隐忍不语,景素忙拿小汤匙一勺一勺的喂到崇吾嘴里,但见王中达忍痛,但也不敢太快,只怕呛了重伤之下的崇吾,到底喝完了药,王中达才慢慢抽出手指,指尖已经留下一圈深深牙印,有几处已经渗出血珠来。

    吃了药的崇吾仍是疼痛难忍,原本抓住床榻的手便胡乱抓住了景素为他擦拭身体的手,紧紧不放。景素咬牙由他抓着,另一只手仍细细擦那新出的密密匝匝的汗珠。直到入夜时分,医官来了也无法避开,只得侧身低头,以避免正脸相对。医官亦眼观鼻、鼻观心地为崇吾再次加药包扎。此时景素才亲眼见到崇吾伤势,身上的跌伤,斑斑点点、密密麻麻,虽然不深,但是创面大,看起来惨不忍睹。手臂上的伤却是极重,皮肉尽皆绽开,深可见筋骨,景素看得心神俱颤,脸色灰白。而再次清理伤口、上药时,崇吾仍无声息,只是下死力地抓着景素的那只手微微颤抖,景素的手钻心的疼,只得紧咬牙关忍着不吭声。

    “好了。”终于,那医官说话了:“加了止痛、化瘀、清创的药。一会再将那元胡止痛散煎服,到明日就没这么痛了。”

    王中达道声劳,便着人送医官出去,又见景素的手犹被紧紧抓着,便拿了个矮凳来让她坐了:“景女史,把饭拿过来你先用些吧。就这样撑不住的,殿下还得你照顾。”

    景素点了点头,由近侍拿了饭来,简单吃了几口。而崇吾依旧水米不进,只得仍以温水蘸唇,又由近侍喂了止痛的药。然后近侍们便排好了班,寸步不离的近身守候。几次近侍出入时,景素从掀开的帘子处看到,左戍卫长韩从云亦亲自坚守门外,不肯离去。崇吾想必是清醒的,只是因为伤痛不能开口,只得闭目养神。后来抓着景素的手渐渐松了些。

    王中达看见了,便道:“明天一早再吃了药,想必就止痛了。”景素才放心些。

    但是并没有到第二天,半夜里崇吾就开口说话了,但因虚弱而语声含糊。景素从半睡半醒中清醒过来,耳朵贴到崇吾嘴边仔细去听。

    “阿素,我饿了。”崇吾说道。

    守在堂下的王中达亦警醒过来,忙问:“殿下说什么?”

    “饿了。”景素道:“殿下说他饿了。”

    王中达便欢天喜地的教人准备吃的,但也并不声张吵嚷,只悄悄吩咐。守夜的小内侍去热了粥,又端来茶伺候先崇吾喝了半杯。崇吾饿极了,粥连喝了两碗,才意犹未尽的算了。喝了粥的崇吾有了点精神,就着微弱灯火瞧着一脸疲惫的景素:“你喝点茶吧,嘴都干了。”

    景素答应着,却并不动,王中达便道:“景女史一直守着殿下,只怕现下身子僵麻,动不得,得略缓缓。”

    崇吾就不多说什么,又命王中达他们去外面找个近旁的帐篷守着,不必留在门外。王中达交代景素一些夜间该注意的事情,仍带着几个内侍退到外面守着。

    待近侍们散去,崇吾才半靠在枕上就着灯光细看了景素半日,叹道:“你就这么一直守着?”

    这一日直至夜半,景素见崇吾受伤,承受剧痛,犹自镇静,此时崇吾这样一问,只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话未出口,先已哽咽。

    “我又不会死,干嘛哭呢。”崇吾强忍着不适,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着慢慢抬起没有受伤的手,轻抚她的面颊,她的面颊冰冷而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到他的手掌上却是滚热的,崇吾心里一软,到底还是个女孩子,便用手微微的拉了拉她的手,命道:“上来。”

    “不要,殿下还伤着,我就在这里。”景素一边落泪一边说。

    “上来。”崇吾仍旧重复那两个字,声音不复平时的有力,去拉她的手也显得虚浮,但景素听出了他话中的坚执,便爬到他身边,搭在沿上,尽量不碰他,如今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崇吾却摸到她身子冰冷,便又拉她靠在他身上。实在受不了她那没完没了的眼泪,便笑道:“快擦擦吧,鼻涕都掉我手上了。”

    景素听了哭笑不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顺手拿了一块为他擦汗的绢纱为他擦了手,又去擦自己的脸。

    “怎么就伤成这样?”

    崇吾轻描淡写的说:“谁想搜了两遍的林中还遗漏了一头野猪。”

    “野猪?”景素大惊失色。

    “对呀,野猪。”吃了粥的崇吾恢复了点体力,有点眉飞色舞起来:“那野猪冷不防冲我的马腿拱来,那马吃痛就把我甩下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我一边落马一边一剑刺去。那猪委实厉害,受了伤还汹汹不已,我一边刺它,一边被它拱下山崖,我和它一起滚啊滚啊……正巧落在一片尖石丛中,那野猪一头撞在尖石上,嚎叫一声,就此无声无息。”

    “怎么了?”景素自然知道这是他为了哄自己编出来的,旁边的戍卫士兵肯定忙着护卫,他全说成是自己独战野猪了。但见他刚痛的轻了些便来哄她,便顺着他来说话。

    崇吾就等她这一问,她话音甫落,便忙忙的说:“脑袋开了花。”

    他这样说原本是要逗景素发笑的,谁知景素听了却不由身子一哆嗦,忙着向他脸上看,神色紧张却说不出话来,便知道她为自己担心后怕了,于是便假装伤口又痛了,果然景素忙着坐起身,紧张的问:“很疼吗?”

    说不疼是假的,但崇吾因为曾经历过征战,而又平日多骑射,是以身体不错,只要那疼痛没那么难忍便尽量如常,但此时为了开解景素便假意说道:“是呀,很疼,哎呀,疼死了。”一边说一边就笑了,只是那笑并不如平常那么自然,似乎是牵动了伤口。

    景素知道他的心意,便笑道:“殿下不去说书可惜了。”

    崇吾听了,便用手摩挲着下巴,颇有意味的盯着她看。

    景素便有点自悔失言,忙低下头道:“殿下不高兴了吗?妾言语无状,冲撞了殿下……”

    崇吾却笑了:“干嘛那么紧张,我倒觉得挺有意思的。”说着收了笑,又向她说:“其实只要在人前不至失礼,我倒就喜欢你的这点小女儿的性情。”

    景素心事重重的笑了,万一哪一天他不再喜欢她这点小性情了呢?万一哪一天,她习惯了,他却嫌弃了呢?她其实极想知道假如她这样问的话,崇吾会怎样回答她。但当然,她也知道,这不能问。

    崇吾见她听了他的话,脸上殊无喜色,不知她在想什么,当下也不再多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累了一天了,快睡一会吧。再不睡天就亮了。”

    景素答应了一声,便搬着他身子,将他身后靠枕拿开,谁知不小心触到背伤,他顿时肩背一紧,眉头皱起,景素心下十分自责,手脚更轻了。他后背有伤,不能仰卧,只能侧睡,此时二人相对,都无睡意,景素犹豫再三,轻声问:“殿下手臂上的伤是被尖石刺伤的吧。”

    崇吾点点头:“皮外伤。”

    “殿下下次去那样危险的地方带上我吧。”景素的话语里带着点动情,也带着点任性。

    “为什么?”崇吾实在不解她的话。

    景素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颠颠倒倒、思来想去,终究没忍住,低声说道:“我好陪着殿下一起受伤。”

    崇吾于已熄灭灯光的沉沉暗夜中隐隐打量着她的脸,他已而立之年,又是储君,虽然不好女色,但也不缺女人,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想拥她入怀,却无奈没受伤的那只手因侧躺而活动不便,动也动不了,终究他只是叹息道:“阿素,你放心,不管我怎么样,都不会丢下你的。”

    景素为这一句话,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