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下(六)国色
    六  国色

    二人正绸缪亲厚着,却听王中达在帘外轻轻叫了一声“殿下!”

    他们知道此时王中达过来,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这样的姿势,崇吾又有伤,只得在景素的帮助下勉力撑着坐起来,才对着帘外说了句:“什么事?”

    王中达进来时,景素正堪堪在床边坐好,做出给崇吾递茶的样子。却听王中语声沉缓的说:“孝王从‘镇北大营’回来了。”

    “什么时候?”

    “大概五六天了。”

    崇吾倒不以为意:“哦,已故淑妃的忌辰,他自然要回来祭扫。”

    王中达迟疑片刻又说:“可是陛下已下旨,命孝王在清场结束后来验收查看。”

    崇吾目光一滞,仿佛带着讥讽又仿佛透着寒意,“那就叫他来好了。你去安排好好招待孝王。”

    王中达答应了一声“是”,便欲退出去,却被崇吾叫住:“说了哪天来吗?”

    王中达深有忧虑的说:“这倒没说。”

    崇吾却反而笑了:“那就天天准备着。”

    关于孝王,景素知道的不算多,但多少是有耳闻的。如果崇吾是今上作为储君最佳的选择的话,孝王就一定是他最爱的幼子。作为众子,他一直留在京城,当年崇吾都是在加冠之后就到广陵了,别的诸王就更早之藩了。但孝王年已弱冠却没有要之藩的任何迹象,甚至今上还让他到“镇北大营”守军那里去督军。

    而孝王督军期间,“镇北营”守军还与北狄发生了小范围的战事。无论是放手权力与指挥官,调动关系,保障后勤,孝王的做的无懈可击。据说孝王也是个美男子,生性浮浪,虽不擅长沙场作战,但是却明白一些军法之道。显然,今上现在是有意让他染指军权。

    景素苦苦思索有利于崇吾的形势,军功自不必说,广陵时代的平叛在诸王中无人能及;就是在朝廷的人望,崇吾平日所为并无大过。本来作为嫡子,又天然具备朝中士大夫拥戴的根基;何况中宫仍在,而孝王却是无母之儿,母亲出身低微,他并无依恃。就怕来日方长,孝王会有一番作为。但她也知道宫廷朝中之事并不是这么一一相抵的关系。

    崇吾看她冥思苦想的样子,笑道:“你想什么呢?”

    景素回过神来,见王中达已经走了,倒是不能对崇吾说她的真实想法,便悄悄问:“孝王的母亲,是不是那个从来没进过宫却获封淑妃的宠妃啊?”

    崇吾“咦”了一声,说:“你知道淑妃?”

    景素便轻描淡写的说:“我之前在司籍司的时候,我们那有一位掌籍给淑妃画过画像。我们都猜淑妃肯定国色天香呢。”

    崇吾看她一脸感兴趣的样子,鄙夷地说:“妇人之见!得宠的就一定是国色天香?”

    景素一本正经的说:“那当然,谁不爱长得美的?”

    崇吾扫了她一眼:“那我也宠你,难道你也国色天香了?”

    景素没想到他往自己身上打趣,顿时红了脸,一句话说不出来。就景素而言的确容貌过人,但若说国色天香,那确实算不上,她自己也知道,别的不比,比之前的纪良媛就差了。可如今崇吾对她的确不错,算是宠爱了,她也否认不了。

    “来来来,让我瞧瞧什么是国色天香。”崇吾看她窘,觉得大有意趣,伸手扫开她额前碎发,粘着她,一副看个究竟的样子。

    景素更加窘迫了,急着为自己摆脱尴尬,便道:“殿下不担心孝王的事情,还来打趣我。”

    崇吾倒笑了:“我担心孝王什么?他还能当了太子不成?”

    景素道:“那倒不至于,不过殿下不还是……还是挺……重视的吗?”她原想说“如临大敌”的,但话到嘴边就换成“重视”了,到底是崇吾的兄弟,又是受今上宠爱的封王,景素也不敢乱说。

    “你怎么知道我重视了?你这丫头就知道了似的。”崇吾格外不屑起来。

    景素倒是知道点的,可是她怎么能说,我知道你不是怕孝王来抢了储君的位置,你不过怕有些时候人随势变罢了。至少现在储君的位置还是稳固的,这个在今上、崇吾、孝王之间是有默契的。但她深知崇吾是怕有些人不知道他们君臣父子之间的心思,或者说明明知道却依然平白的冒出来搅动朝局。搅动朝局的,有时候一些人有自己的打算,他们做了什么你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没有办法。总之等你发现的时候往往洪水滔天了;有些时候所谓的浑水也是所谓的忠臣孝子所搅和起来的,有些是为道义谏争,有时候却不过就是偶然有个人莫名其妙做了莫名其妙的事。不管是哪种,而一旦引起了不可控的后果,最后都是君臣父子朝内宫中全被卷进去,谁也别想幸免。就是当年颍川秦氏,虽然秉承忠孝,满脑子君臣父子,可最后无论是君臣之间还是父子之间,那结果也够惨烈的。

    可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今上也是善于权衡、深谙帝王之术的,怎么在这个事情上不明起来,非要拉着孝王下水呢。想必是践位已久,功业、名利、荣誉、赞誉、附和、奉承,以及各种明争暗斗已经磨灭了今上的耐心和清醒。又或者是自己也身不由己吧。

    她近来为崇吾侍读,天天地跟着崇吾读史书,专门给他查那些史书集解评议的,又有时候帮他整理习作、文书,乃至于听到他和别人说起的一星半点的事,也悟出了点道理,对于朝中和宫廷斗争有些见解。

    “到底是陛下派来的,如何不重视。”景素避重就轻。

    但崇吾却知道她大约知道些,只不明说罢了。崇吾的话是严肃的,手却轻抚过景素的头发:“你是最好的年华,于这些事就少胡思乱想点吧。女人要是天天想这个,多没意思。”

    景素便想,在他身边呆的久了,天天耳濡目染,想不知道,想不去想都难吧。

    “不过知道点也好,免得傻兮兮的不知进退。”崇吾的话充满矛盾。

    景素知道他又想起纪良媛的事情了。正打算以他事岔开这沉闷的话题。谁知崇吾竟主动和她说起来了:“你刚才说的那淑妃,确是孝王母亲,也的确一天宫也没进,连封号也是死后才追封的。”

    “那也真是可怜人呢。”景素黯然说道。

    崇吾意味深长的说:“今上既非嫡子,也非长子,又是先帝年少时胡闹生出的孩子。今上出生的第二年先帝就随太祖高皇帝起兵了,根本顾不上今上。后来先帝即位,只是长子因事被远逐,次子早夭,才轮到今上。但先帝一直想生下嫡子,便拖着不立太子。这个时期,今上很艰难。后来勉强立为太子的时候,今上都三十六岁了。先帝仍觉得心里不足,后来看到故太子稳重可靠,又偏爱我,又加上当时的中宫——如今的太后亦极力赞今上德孝,才慢慢稳固了。当时今上曾有个极宠爱的女人,出身低微,当年都不敢带回东宫,养在外面。后来今上践位,便想接回来,谁知那些大臣都拦着不让,说什么‘先帝所不欲,子不夺父志’‘抛头露面之女不可事君’,今上全靠当年那些士大夫据理力争才得以被立为储君,践位后自然也不能一意孤行,只能偷偷相会,谁知道一拖就是三年。一来二去,那女子竟于今上即位的第三年在宫外生下一子。大臣们不能争了,可惜那女子却得产后风去世了,到底活着没能得到封号,死后才追封淑妃。这事今上一直痛悔不已。”

    景素猜着初生便丧母的孝王必然是可怜的,果然就听崇吾叹息着说:“孝王先养在中宫名下,后来在濮阳大长公主家里住过一段时间。才十来岁就封了孝王。”

    景素便猜想孝王一定性格古怪别扭,天性凉薄,谁知道崇吾道:“孝王小时候极淘气,论淘气差不多除了我就是他了。今上所生之子都规规矩矩,就只我们两个无所不至,今上便和中宫说得了先帝遗风。”

    崇吾说着便要茶,景素忙到矮几上倒了一杯,因放在炉火旁,还是温的,崇吾就在她手上饮了这茶,景素也觉得渴了,又自己倒一杯也喝了,才听崇吾语气平淡地说:“今上如今见了我难免想起先帝,他心里虽喜欢我,但也不想见到我。以前还好,自从我做了太子,就感觉到了。”

    景素听了疑惑起来:“可是孝王也有先帝遗风,今上待他也是如此吗?”

    崇吾笑出声来:“我的小阿素,人是很奇怪的。今上见了我想起先帝亏待他,但见了孝王却又追慕起先帝遗风来。”

    这样说的话,景素便明白了,今上虽对先帝不满,但也真心佩服倾慕先帝的英明神武。而何以对两个俱有先帝遗风的孩子截然不同,那大约是因崇吾长在先帝膝下,备受先帝宠爱,甚至还能为今上稳固太子之位,况又是嫡子,从小要风得雨,连朝中那些士大夫也都为他那天经地义的储君之位奔走。但那可怜的孝王,身世如他一般,从小丧母,又是众子,而这个孩子却偏偏有他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先帝风神。这不免令他一生的缺憾得以弥补,他喜欢孝王是自然的。但对于崇吾,他的情感更为复杂,作为储君,今上还是满意的,但作为一个处处优渥于他的儿子他又是不待见的。那么或许,景素为自己的推测感到不可思议,今上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嫉妒自己的儿子。

    景素觉得这话题太沉重,便想说点别的,于是看着崇吾的手臂道:“可惜殿下受伤了,不能尽情狩猎了。”

    崇吾目沉如水,语气却是满不在乎的:“那没关系,反正陛下是不喜欢狩猎的。”

    景素也知道今上已经好多年不狩猎了,今年是朝臣屡次申辩巡狩祭祀对于社稷的事关重大,才不得已来的,这大约也和先帝曾沉迷于太清猎苑狩猎有关,毕竟谁还能超越先帝的英姿雄风。

    崇吾又想起一事说:“你明天起换上小内侍的衣服吧。省得总躲在屏架后怪闷的。何况说不准哪天孝王就来了。”

    景素实在不明白孝王来了她为什么要穿小内侍的衣服,然后他就听崇吾说:“孝王这个人最大的爱好就是酷好女色,见了长得美的女人就和狂蜂浪蝶似的,实在讨厌。”

    景素想,就算是狂蜂浪蝶也不会找上自己兄长的女人吧,毕竟事关礼法风化,何况还是做了储君的兄长,难道好色比命更重要?一边想着一边却粲然笑道:“殿下放心吧,我又不是国色天香。”

    崇吾不但没生气还朗声笑起来:“我都和你说了,男人未必都是喜欢国色天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