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下(七)孝王
    七 孝王

    几次三番的问疾之后,渐渐地使者就稀疏起来,等到崇吾免了太子妃的每日遣使问安时,他已经能下床了,只是右臂仍需固定,太清猎苑才终于消停。崇吾有时会坐着肩舆去查看布防情况,十分崎岖的地方就由韩从云代查。驻军指挥使已经将才制出的最新的场地布防以及屏障出入绘图呈来给他看了,又经过新一轮的商讨、修改后,才开始最终的布防。崇吾也必然要亲力亲为,亲自查看。但毕竟不需要全程跟进,便常于闲暇之时与景素流连草野。有时他会心血来潮,让她换了骑装骑马驱驰,看到她踏着夕阳乘马归来,他常常会觉得心满意足,仿佛这种此生从未有过的一种,全身心毫无设防的给予,令他身心愉悦而放松。这是他从未给过别人的,或者说想给却未能给出的,全都落在景素的身上,而红衣烈烈的她,如此年少,一如十年前的他。他夸赞景素穿红色好看,景素又流露出那种婉转低头的神态。而与从前不同的是,如今的温婉之中,又多了几分柔情缱绻,这是沉浸在柔情蜜意中的少女才会有的,他自然是知道的。

    “我去换衣服。”景素说道。

    “你看着办吧,其实这个时候大概不会来什么人了。不过,你高兴就好。”崇吾说话的语气随意散漫。

    景素便回去换衣服了。正赶上小内侍打算来送茶水,景素突发奇想,接过小内侍手中的茶盘道:“我去吧。”

    内侍说:“这怎么行?”说完旋即明白了,这不过是景素和崇吾开个玩笑,便笑嘻嘻的任凭景素拿走了茶盘。

    景素端着茶盘,低着头向草野走来,不知道她假扮个小内侍,他见了会怎样。这样想着已经到了草野,未及近前便看到崇吾身边站了一个人,华服高冠,长身玉立,亦有随从远远跟着。景素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却见那人已经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到她了,如若退去,倒叫人起疑,好在她穿着是内侍的衣服,倒可遮过,便端着茶盘径直向前。那人倒也浑不在意,向崇吾说道:“原本打算明天赶早来的,听说这太清猎苑夕阳落山、暮色黄昏的景色格外好,便来看看。一则也是好久不见殿下了,想着兄弟们早日相见。”

    此时景素亦如小内侍那样屈膝奉上茶,崇吾起先不知是她,伸手拿茶时才看出来,脸上微微诧异,便如常微笑着拿了茶来饮,又向着那人说:“此处简陋,招待不周,九弟不要见笑,改日好好为九弟接风。”

    九弟——景素听了这称呼便知道来者正是孝王崇实。这孝王也怪了,太阳快落山了才来,真教人想不到。

    “哪里?殿下赐茶,不胜荣幸。”孝王的恭敬中带着散漫的味道,那种散漫有时候于无人处,景素也会从崇吾的神情中看到,只是孝王的散漫是外放的,而崇吾的散漫则是深潜的。

    孝王崇实说着低头去拿茶,忽见这小内侍似乎相貌不错,但是见景素低着头,他便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好清俊孩子,这是王中达调教出来的吧,倒水灵。”

    旁边王中达赶着窜过来,拦在景素身边,忙不迭的说:“岂敢,孩子粗笨,污了孝王的眼。”便作势挥手赶景素走。

    景素知意,便忙向后退去。她听崇吾谈起过这孝王极好色,想不到对长得清秀的小内侍也多看几眼,这得多好色啊。景素退出几步赶紧准备转身。谁知那孝王却撇开王中达笑嘻嘻走上前,伸手便要抬景素的脸,景素脸一偏躲开了,孝王也不恼:“看王中达那个老母鸡护犊子的样子,我倒要看看这孩子有什么古怪。”

    景素慌忙后退,一眼瞥见孝王身后的崇吾已霍然站了起来,脸色极难看了。

    王中达立刻上前来对孝王说:“这值什么?待过两日臣挑几个好的敬奉孝王。”

    孝王崇实犹不知身后崇吾已勃然变色,仍和王中达纠缠不休:“有这孩子这么好?”

    王中达几乎一口气上不来,连声说:“有!有!比这强!孝王别开玩笑了。”

    “中达,你别弄这个样,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孩子肯定是殿下的心头好,舍不得给我看。”孝王见王中达古怪,便不禁多瞄了景素几眼。从不见崇吾对小内侍有过偏好,但就今日王中达的表现来看,这小内侍倒不寻常,这细看之下,立刻明白了,拍手笑着回头:“想不到殿下也如此,倒险些被哄了。适才鲁莽,倒冲撞了。”说着便要上前请罪。

    崇吾脸色缓了缓,才坐下去,对景素道:“还不见过孝王?”

    景素便以宫人之礼拜了孝王,孝王微微侧身,以示对崇吾的尊重,也不再拿景素调笑,但和崇吾的话里仍有揶揄之意:“殿下没有这么防着的吧,怎把个女眷扮做内侍?我就是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觊觎殿下的人呀。”

    崇吾抿了口茶,也笑了:“你没有熊心豹子胆,倒有狼心色胆。这次看清楚了,以后不要再冲撞。”

    孝王崇实便躬身道:“那臣绝不敢。”

    崇吾只以眼锋扫了扫景素,淡淡地说:“孝王已经不和你计较了,还不回去吗?”

    景素忙却身退去,才要转身就听孝王崇实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来:“臣绝无不敬之意。只是,不敢隐瞒。殿下这位内眷,难道我之前见过吗?何以似曾相识?”

    景素听到这话,吃了一惊,这孝王邪门的很。她边走边冥思苦想,从王敬妃的宫里到司籍司,到那年年下给诸王妃侍讲授课,后来到了东宫、北苑,甚至当年在宫里走路时遇到过什么人全想了个遍,都觉得不可能被孝王看见过。她自入宫起到去东宫以前,也只在宫苑中见到过两次崇吾,还是远远的回避的情形,并无交集。何况这孝王,别说没影的事,便是真见到过也不该特意在崇吾面前提起,那不也给他自己找麻烦吗?边想着不觉已到住处,小内侍走上前说:“今日殿下不回来吃饭了,女史请先自己用膳吧。”

    景素知道必然得招待孝王崇实。此时她虽然仍由崇吾的内侍照顾用膳,但内侍们摆饭时仍旧侧立一旁,摆完后仍旧口称“中贵人”道谢。

    那小内侍很机灵,笑起来却带着憨态:“景女史请不要再叫中贵人,这承受不起。便叫我小方吧。”

    景素点点头,却并不开口。待他离开才吃饭。崇吾身边有品阶的内侍自然不止王中达一个,但此次带出来的却只有王中达和几个亲近小内侍,崇吾身边内侍近身的不多,凡近身的平常侍奉时都常常少言寡语,便散了也只彼此间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从不在崇吾和景素面前多话。惟这个小方能说几句话,但王中达看上的,虽然机灵,但大约不会在别处乱说,否则王中达断不会带他来。

    景素吃完饭看着内侍们收拾了,便靠在榻上等崇吾回来。边等又边思想起今日的事情来,但毕竟连日劳累,不知不觉迷迷糊糊起来。一合上眼,仿佛回到汉州家里,她才十四五岁,父亲又在招待客人,下了雪,她在花园里弹琴,谁想客人们都来听她的琴,赞她弹的好,父亲也面露微笑。不知怎么有人说起天下所见名琴来,她也说起曾听闻、见过的好琴,于所见之琴,能一一道出其中的优缺点,而于未见只闻的名琴,便趁机问那些见多识广的客人,果然有说的那么好吗……

    便在此时,呼啦啦一声,有人掀开了帘子,有风呼呼灌入,景素一惊,醒了过来。只见崇吾身后跟着王中达走了进来。她便忙下了床,迎上去,接过崇吾的斗篷搭在屏架上。一边窥见崇吾脸色不豫,便悄悄跟在身后,探问的看向王中达。王中达苦笑了一下,将手一摊,便再无任何表示,只走到崇吾身边请示明天早膳应该加餐的事情,毕竟孝王在这里。

    崇吾点点头,略显疲惫的说:“你看着办吧。”

    王中达犹豫再三,到底不放心,上前劝道:“殿下息怒吧。这次的事孝王也是无心的。从前殿下也送过他小内侍,他也不知道内情。”说着便看了景素一眼。景素立刻便明白崇吾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

    崇吾直视王中达,目光森然,语气恶劣:“不是你巴巴的要给孝王加菜吗?怎么还不快去?”

    王中达见他语气不好,忙退出去了。刚出去不远便有小内侍凑上来捶腿捶腰的涎着脸凑趣:“常侍这是为什么黑着脸啊?别是被赶出来了?如今有人侍奉殿下,常侍不得近身,心里不痛快吧。”

    原本一脸轻松享受捶背的王中达立刻横了那小内侍一眼,肃然道:“你这会在我面前乱说不要紧,咱们太子殿下的规矩你别忘了。如果这里的事漏出半句风声,你知道后果的。殿下待咱们宽厚,但就是这一条犯不得。”

    那小内侍立马肃立一旁,不敢在开玩笑。

    王中达才缓了脸色,挥挥手道:“滚吧,去吩咐厨房明日早膳多加几个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