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六)掌籍
    六 掌籍

    景素又等了大约八九日,并未等到崇吾的令旨,却等到了中宫的懿旨:

    “兹尔景氏,柔嘉恭慎,劬劳任事,宜加掌籍。乃侍东宫,以奉内教。”

    如此一来,景素便由无品之女史而升任七品掌籍,她当然是有些欣喜的。这样至少她再回到司籍处时,便可掩人耳目,使人觉得她是因升任新职而重新安排事务,而不是因为被崇吾疏远才回去的。如此倒也冲淡了她即将离去的伤感。她知道这一定是崇吾说服中宫作出的决定。否则中宫是没空主动管这些小事的。或者,即便真管,大约也是给她个作为崇吾姬妾的位号。

    后来她才知道,崇吾对中宫说:“景氏于臣,非仅妾御之属,而以女官侍读则对臣多所裨益。且于臣私德之规箴,使臣可以慎独。”

    中宫大约也觉得崇吾言行越来越合仪范,认为景素处女官之位比处妾媵之位合适,便同意了。景素想起崇吾曾为秦枢筹划部署,甚至甘于冒险;也曾保证纪良媛的优渥生活;此时又为她的体面不惜谋及中宫,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如果没有当初一念之下的隐瞒家世,又或者从未被孝王察知她的所在,她和崇吾当可在这北风寒凉,雨雪纷纷的冰冷人世做个彼此温暖的同行人吧。假以丰厚岁月,或许她也能走入他的内心,成为他加意厚爱之人。她忽然恨孝王,但更恨自己。

    然而才不过两日,太子妃却于瑶华殿正殿传见景素,告知她仍在太子所居的端华殿当值侍读。至于平日当值之处,由端华殿的管事——常侍宦官王中达选定安排。而为内眷侍讲则由半月一次改为十日一次,司籍处自会选派女史作为副手。

    景素还想申辩自己不再适合侍读一职,然而终未出口。她忽然明白,崇吾想留下她,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甚至连令旨都不需要下,只要授意太子妃便可以避开亲自授受交接的尴尬。

    “先贺你升任掌籍。”太子妃满面春风道:“以你德能,早该如此。之前你一直病着,内眷侍讲授课,不必急于一时,可从容准备后再开始。”

    景素忙行礼道谢。也许那六个月闲居不出,告以病假之事,太子妃也觉蹊跷吧。然而这出身世家、修养良好的储妃,一切皆能处惊不变,风轻云淡。这从容笑看风云的本事,一般的女人哪做得来,这便是太子妃的过人之处。崇吾虽然内心所宠所爱皆不是太子妃,太子妃因身体原因,亦无子嗣,但崇吾却始终与正妃相敬如宾,大约也是为此吧。

    其时,陪同太子妃在瑶华殿的李良娣、宋良媛等人,皆无太子妃的气度,然亦对景素亲厚,也各自附和太子妃给她道贺。景素细看此间侍坐者,见并无生面孔,不知后来崇吾所选淑女何以一个也不见。忽想起曾经的纪良媛,便是宠而骄,从不参与东宫中的大小活动,甚至连太子妃处也托故不去问安。难道如今的淑女也是如此?崇吾当时嬖爱纪良媛是因她酷似秦枢的笑容,如今又是为了什么?

    景素自然不知道在她退出瑶华殿后,宫眷们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听说这景女史,不,景掌籍一直病了半年,什么病啊?”

    “谁知道?端华殿连只苍蝇也飞不出。”

    “会不会是胎孕?”忽然有人兴奋地说。

    “良媛姐姐,你真会说笑,刚才你也见了,她那小腰一只手都掐得过来,哪像胎孕?”

    “也许是滑胎了呗。”

    “连个太医都没请,绝不是滑胎。”

    “不过我倒知道点儿,其实是和殿下怄气了。”

    “陈美人,你异想天开,谁敢跟殿下怄气啊?她一个小女史?别说她,就你我、良娣也不敢吧!”

    “那为什么?”

    “你想知道就自己去问殿下吧。”

    “我没那胆子,还是你去吧。”

    最后她们齐刷刷的看向一直微笑着不说话的太子妃。只见太子妃正靠在椅子上,见她们目光全看向自己,才道:“你们消停会儿吧!在我这里过过嘴瘾就罢了,出了这个门就不许再提。涉及到殿下的别说,便是咱们殿下和景掌籍之间的事,更别乱猜。须知祸从口出,好好的守好本分。如今无人擅宠专房,你们好好惜福吧!”  

    太子妃发了话,于是自良娣以下便都起身答应着,见太子妃乏了,也就慢慢退出去了。众人去后,空剩太子妃一人,她一个人默想此事,只觉命运这样捉弄人。从前怎么看都觉得太子中意的是秦枢,谁知最后竟是这当日不起眼的景素让太子崇吾上了心。个人有个人的命吧,就像她,总归是做个端庄太子妃的命。

    自太子妃传见之后,景素便连日来准备侍讲授课文书,待誊写好后交由司籍处的赵司籍查阅。赵司籍知她是太子近旁之人,只大致浏览一遍就说极为妥当,又交由太子妃审阅。太子妃体弱,没有精神做这些,一般便交托给李良娣,无奈李良娣于文字上极不通,便直接返回。如此所有审核便流于外在程序。景素便只好又从头至尾自己审查是否有不合规之处。

    司籍处本给景素配了女史,但景素推辞了,只要了一个十岁的见习小女史每日来她这里领些事做,为她处理些杂物务。起初不过跑跑腿,帮着取取书,慢慢地景素竟让她帮忙校对文书,继而为其拟定必读书目,命她临摹名家字帖,竟是有意培养那小女史。

    崇吾那里终究还是要重新接手的,半年未踏足的慎余轩,就在眼前了。景素还没等望旧景而生感慨,便听里面崇吾怒气冲冲道:“这查些什么?叫人怎么用!”

    然后便是“啪”的一声,东西扔在地上的声音。引得在旁边值事房中的王中达,只好跑出来往慎余轩来。迎头却见景素在门外,便道:“景掌籍怎么不进去?被殿下吓住了?自从你病了,经常这样。”

    “为什么事?”经素问。

    “还不是为外面的侍读相公给殿下查阅书籍不合心意。真难为那些相公了,他们虽是从世家子弟中选出,要想出仕也必须科考,自然不能全副身心去查阅殿下那些庞杂的读书质疑。何况他们要帮殿下和太子宾客们做些文书杂事,自然疲于应对。”

    景素点点头,却听里面崇吾问近侍:“你去问问景掌籍哪天能来履职。”

    王中达一听便忙开了门,崇吾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景素,便突然不作声了,就连景素行礼也只摆摆手手,一句话也没有。景素只好对面站着,也不作声。直到王中达见机,将里面内侍也带出去,便只剩下两个沉默之人。

    景素拾起地上的文书翻了一下,便收折好放回书案:“殿下别这么着,总得给那些相公们留点余地。”

    崇吾似乎已经消了气:“你怎么拖了这么久才过来?”

    景素便回答:“闲得太久了,刚接手事务,一时应付不来。”

    崇吾明知道她言不由衷,也不说穿:“嗯,那从今日起过来侍读吧。”

    景素低着头道:“殿下有什么事交代一下,妾拿回去细细做好,明日交回。”

    崇吾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你不在这里当值吗?”

    景素早看见她那张旧桌仍在,上面陈设也仍是她离去时的样子,一点没变,但假作不知:“王常侍并没指定当职之处。”

    崇吾鼻子眼睛里笑了笑:“还需指定吗?如从前一样,在这里即可。”

    景素便低眉顺眼地道:“那只怕不便。”

    “为何不便?”崇吾压着火问道。

    “我从前只是一个人当值,如今有别的女史作为副手,不能也一起来这里。”

    “你还像以前一样,每天只让她们到你住处早晚请示一次即可。”

    景素便低头不语,崇吾便知她不愿意,冷笑了一声:“做了掌籍就有了掌籍的排场,这里就不合意了?”

    景素咬紧牙关,仍旧不说话,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脸,就只能瞧着自己的裙幅因窗风穿过而不停飘动。

    崇吾看见她的执拗样子,心里觉得可恨极了,便坐回到书桌前翻动书页,再不理她,由她一直站在那纹丝不动。

    一时之间,除了秋风吹庭树,以及崇吾书页哗啦啦翻动的声音,再无别的声音。后来崇吾也不再翻书了,再后来连风也停了,于是就万籁俱寂了。崇吾万籁俱寂的坐在那里,不知想什么;景素就万籁俱寂的站在那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终究心有不忍,崇吾便起身向外走去,经过她身旁时,似有意似无意的略停了停,一句话悄悄地飘进了她的耳朵:“你就知道自己心里难过,不知道我的心吗?”

    景素犹豫了一下,到底说了一句:“君心渊深,不可窥测。”

    崇吾听了,一句话也没说,就摔门离开。景素的腿早就站得酸麻难忍,试着缓缓挪动了半天,才能行走,咬牙忍着回了寓所。

    第二天清晨,景素一出门便见前面与慎余轩相接的地方全设了屏障,正不知为何,春枝过来告诉她:“女史先不要去殿下书房了。今早有内侍来通传说那里要施工改造,所有女眷宫人皆不得入内。”

    “施什么工?”景素百思不得其解。

    春枝道:“没说,因女眷出入不便。别处的宫人也不得来走动,见习小女史也不能来了。”

    “没说施工多久?”

    春枝道:“说不过这两三日的事情,你近来劳累,正好趁这两三日好好歇一歇,要是殿下侍读的活再接续过来,更没得歇了。”

    景素便折回房去,却哪得歇呀。因为昨日书房的事,崇吾不豫,忘了派给她质疑文书,想必总不会一直白教她闲着。她只好猜度着崇吾大约要读的书,事先浏览,否则到时候硬找硬查,十分不便。

    果然不过两三日,那屏障撤去,景素再去时就见画堂与慎余轩一样,在东面单开了一扇门。精致雕花的门扇,红漆油亮的门枢。因是偏门,并无匾额题对。

    王中达见她来了,便从值事房出来。景素便上前打招呼:“王常侍今日又当班吗?”

    王中达道:“是呀,丁常侍近日家里有事,所以我天天都在这里。”

    景素指着那新开的门,疑惑的问起“为什么开了一扇门”的事。

    王中达便笑了:“殿下没和你说吗?以后这里就是你当值之所了。还吩咐按你的喜好陈设装饰。要不你进去看看,该添什么减什么,列好了清单,我立刻去办。”

    景素心里轰的一声,大吃一惊,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来:“殿下在书房?”

    “不在,这几天估计都不在,今上宣殿下进宫了,正在议定秋祀典礼,一天两天完不了。”

    事关前朝,景素便不问。画堂新开一门,令她大感意外。她是过了两天才搬进去当值的。只是什么陈设也没动,一切照旧。唯有崇吾那张桌子,她不能僭越使用,便将前面慎余轩中那张她从前用过的桌子直接搬来,放在角落里,作为读写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