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七)夜谈
    七 夜谈

    崇吾的小公子夭折的时候,他正在宫中听政议政,等他匆匆赶回来时,小公子的母亲已经哭晕过去了。东宫原本就子嗣单薄,除故太子妃所育荣嘉郡主已过十岁外,就只剩下刚满四岁的龚子健、才两岁的公子铭,以及新生的尚未命名的小公子。而今却折损小公子,连日以来,崇吾的心境可想而知。然而,太子宾客及詹事府属员,并不给他以悲伤、喘息的时机。即使在他不去宫中参与听政的时候,也常拿些当下政事在他面前讨论。因而他每日回来时,都已疲惫不堪,也常为一些小事感到不悦。

    景素有时远远见了,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便只好避开,但总有避无可避之时。好在近日崇吾繁忙,他身边人不断,经常匆匆外出,也顾不上她。

    这一日,景素才从画堂穿过连廊到了慎余轩门口,便听见崇吾怒冲冲的说:“这几个酸儒真是无聊至极!”

    王中达就问:“还是为那几个泼皮仗势囤积的事。”

    崇吾点了点头,将茶杯重重顿在桌子上,显是极不耐烦。

    原来,今秋粮食丰收,米价极低。为怕谷贱伤农,朝廷便命京郊以及湖、苏一带官府以高价买入粮米。本是利于百姓之事,谁知京郊几个豪侠儿趁机借势压人,强行低价买入谷农粮食,高价卖与朝廷和地方官府。被官署察知后,自是将这些豪侠儿逮捕了起来,着刑部审理。而案情清楚、证据确凿,那些豪侠儿也都认罪,但量刑时却引起了轩然大波。对于首恶处以极刑,抄没家产,自是无人反对,而对于胁从者却各执一端。刑部认为应当重罚以儆效尤,但一些言官和廷臣却认为,此举量刑过重,当以怀柔德义感化为主,刑罚为辅。于是连日来争吵不休,只在御前喧嚷。直到今天,仍是汹汹不止。詹事府的人本没大有机会在大臣济济的朝会上出头争论直言,但却于散朝后跑到英华堂,在崇吾面前喋喋不休的发表政见,竟然也跟那般廷臣一样吵了起来,直误了午膳时间。崇吾饥肠辘辘的看着他们废寝忘食、乐此不疲的争吵,还不好当面斥责他们,以免惹毛了那帮以正直劝谏为己任的赞善、谕德们呼天抢地、痛哭流涕、痛陈储君兼听容人之责任重大,自己忠直诚挚之拳拳恳恳。此事景素也林林总总的从崇吾与王中达每日言谈中约略知道了一些,此时听说便不欲进去。

    王中达又道:“殿下不必上火,他们也是为殿下好。”

    “他们那么义正辞严,自以为是,为何不去朝廷上吵?”

    王中达正为不知如何开解崇吾才好,一眼看见正欲退去的景素,便道:“景掌籍过来了?”

    景素便走不了了,只好入内,默默行了礼,将给崇吾整理的文书呈上前去。王中达忙接了,见崇吾仍看着窗外,没有要接的意思,便放在书桌上,正欲借故走开,就听崇吾说:“你找几个人到京郊悄悄打听打听那几个豪侠儿和胁从者平日什么行径,看看百姓怎么看这件事。叫你的人不要露了身份。”

    王中达一听,正中下怀,便忙答应着出去了。

    自景素入画堂后,崇吾与她并非没见过面,但单独面对却是头一次,气氛便不自然起来。

    “你如今搬到画堂当值了?”

    “是。”景素一派自然的回道,仿佛近日来的生疏,她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那按照你的喜好布置吧。”

    “王常侍已经告诉我了。”

    “那有什么缺的就告诉王中达。”

    “是。”景素答应着,又道,“殿下还有什么事吩咐吗?”

    “你去吧,晚些教人拿给你吧。”

    听得此语,景素便向后退去,直出了从慎余轩内门,才转过身往画堂去了。此时崇吾转过身来,瞧见她的背影,一闪便被槅子屏风掩住不见了。

    华灯已上,整个东宫已在飘摇灯火中绽放光明,景素犹在灯影幢幢的画堂。合上书,才惊觉这画堂的孤寂。近日忙忙碌碌,无暇独思,时而内心只觉充实,总以为自己已无感于当下之事,但停下手头事的时候,就只剩下空虚罢了。

    白日里的画堂已显陈旧,此时因灯不甚明、夜不甚深,更显朦胧。窗外秋水、花木,窗内桌案、旧书,以及秦枢和崇吾留下的字迹都仿佛沉酣之梦般漂浮不实。

    忽一阵轻拍门声,景素只以为是风,不久却见侧门开了,是王中达探身而入:“都掌灯了,掌籍还没回去?敲门也不应,就唐突进来了。”

    景素忙站起来,笑道:“以为是风吹得门响呢。”

    “天都这样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正要走呢。王常侍怎么也还没走?今日当值?”

    “今天不当值,正要回家里看看,路过这里,顺道把殿下给你的文书拿过来。”

    景素知道他一般都在东宫的内侍寓所居住,但宫外是有私宅的,他不当值的时候偶尔会回去小住,便道:“叫个小内侍送过来就好,天这样晚了,耽误王常侍回家了。”

    “没什么,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长夜漫漫也是无聊的很。”

    景素便接过来,道了谢。却见王中达仍逡巡不去,似若欲言又止,也不催他,只默默等着。

    “有些话,我想跟景掌籍说说。”

    景素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知道王中达与她并无私事可谈,要说的话,自然是关于崇吾的。

    “春天的时候,我去了一趟汉州。”王中达谨慎的措辞。

    “如果是这个事,常侍不必说了,我知道。”景素低下头,慌张的说,唯恐王中达提起似的。

    “你不知道。”王中达却道,“你只知道殿下气头上说的那些话,不知道你走之后殿下吩咐我去汉州,并非要查知你家中的情况,而是为了担心孝王有什么动作,好提早防范。”

    景素有些震惊,面上却不肯露出来,迅速看了王中达一眼,便又低下头,半日方道:“我家里还好吗?”

    王中达顿了顿才说:“挺好的。如今是你继母当家,你的幼弟虽然只有十岁,却开始学作古文了。”

    景素咬了咬嘴唇,问道:“那……我父亲呢?”

    王中达犹豫了一下:“我去的时候,他刚好云游去了。”

    “谢谢你,王常侍。”

    王中达看着她说道:“你放心,殿下都命我处理好了,以后郭氏家中走失的就不是女儿了,而是曾经寄居在那里的亲戚之女。”

    “他们知道我在哪里吗?”景素亦迟疑再三才问起。

    王中达摇摇头:“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景素忍着眼泪点头:“我明白。”

    又是半日沉默,可接下来,景素知道,王中达要说最重要的事情了。

    “殿下现在失去小公子,白天忙忙碌碌还好,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常常饮酒。”

    景素低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王常侍。我也知道殿下心里难过,可是我怎么再去呢?何况殿下还会儿孙满堂的,你常常开解他才好。”

    王中达长叹一声:“瞧着你平日温顺随和的,哪知道拗起来……可是他到底是储君,难道你让他低声下气来迁就你?”

    景素忙道:“我不是的。殿下心里早已厌弃我……”

    王中达打断了她:“景掌籍说这话就违心了吧。殿下厌弃你?那他怎么费事巴力的想办法说动中宫亲下懿旨命你为掌籍?那他为什么把这兰堂都改做了你的当职之处?这不都是为了又要顾你面子,又要留你在身边。你只见他脸上淡淡的,不知道他用心良苦吗?”

    景素听的心里涌上难言的酸楚:“王常侍,你只见殿下如今想起我来,就叫我到身边来,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如何挨过来的,殿下丢下我半年多不管不顾。我知道殿下是储君,多置姬妾本是理所当然,可是偏偏是捐弃旧人之时,叫我情何以堪?”

    王中达跺脚道:“天下怎么会有殿下和你这样的两个人?明明相互丢不开,还拼命地疏远。你还不知道?就因为你病了,我回去多嘴说了一句‘景女史八成是因为择立淑女一事才病的’。殿下便忙不迭的连上三表,痛陈不愿多置妾媵之意。最终陛下和中宫虽然不满东宫子嗣单薄,但也赞同殿下仁厚寡欲,群臣也赞不绝口,这才作罢。你说你既然介意,为什么不去说出来?你不说,殿下怎么会知道你介意?”

    是呀,他怎么会知道。景素如梦初醒,他是太子,是储君,从来只有别人揣摩他的心思。大约除了秦枢,他还没去猜过别人会怎么想。何况他姬妾很少,因为有今上和中宫的意思,因势而为添置几个侍妾,本是个无所谓的事情。别说是她,就是太子妃也不该会有什么想法。

    “景掌籍,殿下都是为了你。可是你教他亲口说出来,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景素直到此时才知崇吾口虽不言,用心深至,一时情动于衷:“我明白了。”

    “你并不全明白。”王中达有些苦涩地说:“孝王的事情,明显是意图在你,涉及你的安危,况且孝王有意把你们的关系说的暧昧不清。这两样加起来,你让殿下无动于衷吗?”

    景素心中一紧,便问:“殿下一定叫你查了,你说孝王真是为了……捉弄我才不惜这样做的?”

    王中达摇摇头:“自然不是。”

    “那他……意在殿下?”

    王中达仍然摇头:“你别问了,这件事就过去了。反正殿下已经解决了。”见景素不说话了,才又叹道:“殿下对于他所看重之人的身家安全一向谨慎,这次事关你的安危,他一定会考虑周全,这都是因为从前的事情。你一定不知道当年秦掌籍差点死了的事情吧?”

    “什么时候?”

    于是在这华灯虚浮的东宫静夜里,王中达将当年那些过往隐衷向她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