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九)画意
    九 画意

    其时朔风吹万物,已是孟冬天气。零零星星几片干枯木叶飘飘摇摇、料料峭峭挂在枝头,是将落未落的可怜样子。而孤零零的单薄树枝被风抽的簌簌脆响。景素停下脚步,兴致勃勃地去盯着那抖动不已的枯叶,专等着看是枯叶胜过劲风,始终料峭枝头;还是劲风胜过枯叶,终将打得它无立足境。

    她等了很久仍不见分晓,便踮起脚,更加地伸长了脖子去仔细凝视那枝叶交接处,仿佛要从那看出什么端倪似的。

    而在崇吾看来,那就是一幅异常美妙的画了。虽是严冬风霜的早晨,因被风抽打而枯叶耸动、枝条瑟瑟的苍苍树下,身穿蓝色大身、白色交领女官制服的妙龄女子尽力延展的曼妙身影,延伸拉长的修长颈项,即便穿了那样古板衣服也掩饰不住娇媚俏丽的青春容颜。她那样全神贯注地久立树下,不过几片风干的枯黄树叶而已,却令她全身心投入地快活着,以致不意间从心底流露出那样动人的笑靥。几只麻雀自由自在地在她脚下啄食着草上的霜露,毫无警觉惊惧,想是它们也像崇吾那样,将她当作这静静庭院的一部分了。

    全身心地沉浸在看枯叶与朔风相抗衡之趣的景素,并不知道她无意间的一次满怀兴致的小小举动成了崇吾一生难忘的风景。二十多年后,当已成为帝王的崇吾走到生命最后的那些时日里,密遣使者将生平所藏的私人书画和书籍赠赐广陵子墨阁。苏子墨在整理这些书画时,意外发现了一幅未署名的画作,画上女子一身大红披帛,点点灰色麻雀与一身红衣相映成趣,她神情投入而恬淡,容颜清秀而灿烂,努力地延长了身体眺望枯枝黄叶。如果不是从披帛的飘摇之势和枯叶的抖动之姿,你或许以为那不是疾风劲草的严冬,只以为是最美好的明媚春光。

    苏子墨耗尽兀兀穷年研究名人字画,对古今各派名家画作了然于胸,然而考证很久也不确定出自何人之手。直到有一天他拿去给秦枢看,她告诉他,那必是君王所作,画中女子是他一生挚爱。

    那幅画,穷崇吾一生也只有三人得观,一个是他自己,另外两个是苏子墨和秦枢。景素自己却并不知道,她曾经在他眼中如此绽放。

    她也没想到,没过两天,崇吾命人特意送了一件红色披帛给她,特许她不穿女官制服。而景素并不想越制,为满足崇吾心意,只在休沐日或晚间时穿给他看。可是她再也没有去留心那两片枯叶的事情,那于她不过是偶然的一次兴之所至罢了,可是却成了崇吾心中难以开解的遗憾。他只好凭借当日印象将她画成了穿红色披帛的样子。直到她陪他走过艰难时光,陪他度过汹涌岁月,不再是当日那个明媚少女时,他看待她,一如当年那个能够为几片枯叶抖动而引发无数趣味的十九岁少女。

    景素瞧着那几片枯叶眼看要挂不住被风打落,但等了半天也没见它真的落下来,便叹息了一声,只好作罢。一时促狭心起,提起裙摆,顺脚去踩那尚未来得及清扫的落叶,踩得咔吃咔吃作响,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来,却见不远处慎余轩的门前,崇吾已不知何时含笑立在那里看着她。景素为自己的可笑举动感到不好意思,便低了头不去看他。他却径直走到她面前,她要行礼,却被他拉住了。

    景素默默笑着,嘴上却嗔道:“他们会背地里说殿下纵容我无礼的。”

    崇吾笑吟吟看着她:“我就是要他们说我纵容你,我乐意纵容你。”

    景素目光仿佛波光潋滟,脉脉含情:“殿下不要这样,别叫我为难。”

    崇吾自然知道,他是储君,没有几个人敢为难他,但她不同,她还要在东宫为人处世。他的妻妾,如今都安分守己,并无争风之事,但他仍要确保她不被侧目才好,便道:“知道了。”

    两个人便一同往画堂走去。

    “殿下刚骑射回来?用过早膳了吗?”

    “嗯。用过了。”

    “一会还要出去吧?”

    “是呀,还得去听那些酸儒们唠叨去,这是每日的功课。”

    他说的酸儒并非授课的太子宾客,他已过而立之年,宾客们早不来授课了,只是时不时会来拜望教导一番。这时候所说的酸儒是指詹事府那几个负责监督规谏太子言行的左右庶子和赞善谕德们。

    “不是囤积粮食那些人已经处治过了吗,他们还有什么要规谏的?”

    “又为了秋闱录取的举子明年春闱各地不均衡的事。总之廷臣论什么,他们也论什么,言官们争什么他们也争什么。由他们去吧,让他们过过嘴瘾,反正他们也不是廷军臣,不过空发议论。”

    “我觉得他们只怕不是为了白白过嘴瘾。”

    崇吾忽然看向她:“哦?那你觉得他们想干什么?”

    景素有点自悔失言,小心的看着他:“妾一介宫人,可以说吗?”

    崇吾道:“无关前朝,说说无妨。”

    景素沉默片刻才道:“他们虽不能到朝堂上发表意见,但是殿下如今参与听政议政,陛下自然就会询问殿下的意见,他们自然想为殿下提供参考。”

    当然在提供参考也不过为能借太子之口达于上听,这对于那些以饱学自居却不能施展才华的学究们来说,想想都是美的。但景素并不说下来,只意味深长的笑了。

    崇吾意外的看了她一眼:“你笑的有意思。就别含着吐着的了,干脆说他们借我之口,将自己政见上达朝廷得了。”

    “妾没有这样说,殿下也别让我担这僭越妄议的声名。”

    “得,别一口一个妾、妾的,好像你多谦逊似的。你腹诽的多了去了。"”

    二人说说笑笑到了门口,早有内侍飞奔过来开了门,让二人进去,但识趣地并不跟入。

    景素忙着准备为内眷讲《诗经》“女德篇”,崇吾此刻无事,只在旁边看她做事。

    “不是让你按你的喜好装饰一下吗?”

    “这样就很好。”

    停了半晌,崇吾忽然问:“你说清沅如今过得怎么样了?”

    景素握笔的手顿了一顿,此时因刚好翻到《东门之枌》那一篇,便随口答道:

    “想必秦枢如今已过上了纺线织麻,到集市上卖,闲着的时候在树下婆娑起舞,偶尔会到市井坊间与乡人同乐的生活吧。”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

    崇吾走到她身后,就她手中瞧了瞧那首《东门之枌》里的句子,然后板过她肩,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既然知道她已过上了你我想都想不来的自由快活日子,就收了这些东西吧。”

    景素亦凝视崇吾:“殿下舍得吗?”

    “我既然已放她离去,许她自由,不如就彻底放掉她吧。”崇吾脸色郑重:

    “而你我总归也要过她厌弃了的,已经逃离了的不自由、不得已、不如意的日子。”

    景素便道:“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会帮殿下妥善收好的。”

    崇吾放开她,转身背向她,瞧着窗外风景说道:“秦枢大约猜到苏子墨为她买田宅的钱是什么来源了。她也不客气,把田宅都卖了,买下了子墨阁‘画堂’的一半。两个人合伙收藏、买卖字画呢。”

    景素放下笔,轻轻走近崇吾:“他们……?”

    崇吾摇头:“不好说,两个人并没有明媒正娶,但苏子墨为了她三十大几了仍未娶妻,不管以何种形式,那都是迟早的事。”

    景素柔声道:“秦枢不会忘记殿下的,苏子墨如何比殿下?”

    崇吾转身瞧着她笑了:“你心里眼里只有我,所以才这样想罢了,其实苏子墨在广陵,那可是许多女子倾心许婚的对象。何况她孤身一个女子,面对纷纷世事,还有得选吗?”

    这倒叫景素难以开解了,只得说:“殿下送她走时,也有此心了吧?否则何以托付苏子墨。但不管以何种形式,我想秦枢心中最重要的地方依然是留给殿下的。”

    “她自然此生难忘我,就如我亦终生铭记她。可什么抵得过世事和时间呢?就是我,曾经以为唯有秦枢一人,可如今不是叫你迷得忘乎所以吗?”

    在崇吾带着无限惆怅与欣慰的话语中,景素的心仿佛空洞大开,又似有风卷入,然后由慢而快,逐渐形成翻涌的风洞,激荡不已,澎湃不休。不知为何,她想起崇吾曾对她说过的话,“喜欢一个人这很好,可千万别陷在里面,你看我被秦枢迷得多惨”。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起初留下来是被崇吾安排而身不由己,后来的温顺柔情也不过因为崇吾是她唯一可依靠的归处。何况他们身份悬殊,她仰慕他也是情理使然。然而此刻,她终于明白,早在很早以前,她就倾心于他,这倾心一步一步、默无声息、无所察觉的化作不问是非、生死以之的痴爱钟情。

    不知他当初那样的告诫是为他自己还是为她,然而无论如何,她发现自己早已辜负了他的告诫,无法自拔、有进无退的陷入了对他的漫天情海中,再也翻不出身来。这惊天的发现使她泪落沾襟:“殿下知道我的心吗?”

    崇吾望着泪眼婆娑的景素,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融化成春水春色,他长叹一声:“知道的,从来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