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十)紫云墅
    十 紫云墅

    崇吾习惯早起,寅时一过便无睡意。他翻身坐了起来,时近冬至,此时天色仍犹如夜半。他这一动,景素也随之醒来,因天色尚暗,她也迷迷糊糊的,隐隐见崇吾靠在枕上,正瞧着她,于是忙爬起来,披上件衣服便下床。

    “你做什么去?”崇吾一把拉住她。

    “倒茶去啊。”

    “这么冷,叫他们进来吧,你不必亲自去。”

    景素慌忙摇摇头。虽然她时或夜宿崇吾寝殿,众人早已习惯;虽然崇吾也为了照顾她的心思,在她留宿之时,只命宫女前来侍奉。但如果让众人就这样进来,见他们并枕而眠,总是不好意思的。

    外面的近侍和宫人,因景素在此,也不像平日那样寅时一过便自动进来侍奉。只是夜间要来拨火盆,晨起的茶与早起要换的衣服也是早早就悄悄送进来,这是没办法的事,好在有槅子相遮。

    景素到了外间厅上,发现并不冷。外面放着几个火盆,烘的屋子里暖暖的,更甚卧室。她先倒了茶,自己漱口,又饮了一口,觉得刚好温热,才用茶盘端进卧室。崇吾漱口后也饮了茶,景素已拿着烘在熏笼上的衣衫,服侍他穿好。

    “你再睡会儿吧,不用去画堂了。一会儿我回来后带你去个地方,外出的衣服给你准备好了,打扮的好看点。”

    因为即将冬至,要办节礼,崇吾给詹事府的人放了假,让他们除了朝会之外,不必到英华堂来,这样他自己也落得清闲。平日里,詹事府的人十日一休沐,他们可以轮流休沐,然而除节假日外,崇吾却是一日也不得休息,如今好容易得了空闲,必是要散散心。因宫眷们也要准备冬至,景素可少授课一次,也免了准备侍讲文书之劳。

    景素原以为不过在东宫的园里或者近处的别院中消遣半日。谁想马车晃晃悠悠,许久没停。景素忍不住从帘缝中向外窥看,只见已然驶出城外,竟向郊区进发。她也不问,想必崇吾在京郊有苑墅。心里不禁赞叹起当储君的好处,享天下供奉,这么有钱。当时暗中资助秦枢买田宅的钱,不过是他手缝里随意流出点罢了,都够买下子墨阁的半个画堂了。谁不知子墨阁中尽是些名动天下的书画之作,每一件都价值不菲。据说他身边近侍也都极有钱,除了刚来见习打杂无品秩的小内侍不算外,其余最少也是中产之资。宫人比不上近侍,但年节赏赐也不少,就拿现在侍奉她的春枝来说,上次见了她的象牙梳,立刻知道来历不凡,颇有眼光。后来她才知道,春枝是崇吾信任的上赞宫人,因寡言谨慎而被指派到她那里,难怪当初她给春枝谋划以后的差事,春枝那么淡然。崇吾对宫人不大亲近,信任度也远远低于近侍,但春枝却是从小在宫中侍奉的,算是亲近的宫人了。可笑她还以为崇吾指派了个边缘宫人给他,还替人筹划未来。

    “想什么呢?”崇吾问。

    “想我们这是要到哪去呢?”

    “此处有一些京城达官贵人的别业,其中有座紫云墅,我们去转转。”

    “在这样风景优美的地方建造别业,该花不少钱吧。”

    “那是自然,少不了这个数。”崇吾又用手比了个十字。

    景素立刻明白在此处建别墅,最不起眼的也至少要十万银子才建得成,不由感叹道:“殿下怎么有这么多钱?”

    崇吾懒洋洋地笑道:“你想什么呢?我是有几个钱,一部分是我的资产,另一部分是祖父武皇帝赐给我的。如果靠朝廷发的那点儿定例,只怕可以去乞讨了。”

    景素知道他在夸大其词,东宫用度自有份例,各人都有俸禄。但人员庞杂,用度极大,如果真只靠那些,恐怕就要艰难运行,捉襟见肘了。既是东宫中人,不管主仆,自然用度要比一般府邸要大。要维持体面,自然要有别的来路,崇吾除朝廷的待遇外,有些别的资产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我也没那个闲钱在这里建造苑墅,我那几个园子和这一比,差远了。”崇吾叹了一声。

    原来如此,景素想。其实崇吾就算有钱也不能这么招摇,何况他开销那么大,便问:“那我们去谁的院墅呢?”

    “我说了,你别激动啊,本想到了再告诉你的。”

    景素被他说蒙了,去个别墅罢了,又不是有人要送她个苑墅,她可激动什么,便诧异地看着崇吾。

    “是孝王见我闲了。请我去玩玩儿的。”

    “孝王!”景素差点叫起来:“他不是在‘镇北营’吗?”

    “冬至了,他回来给今上和中宫贺佳节的。”

    “殿下为什么带我?”景素速瞬间面白如纸,紧咬下唇。

    崇吾面不改色地将手臂靠在脑后,舒服地倚在壁枕上,瞧着她那又委屈又愤怒的样子,慵懒地笑着说:“人家孝王点名说要我带新宠来,我又没别的人可带。”

    “我可不是殿下新宠,不过是个该被捐弃之人罢了。”景素幽怨的说。

    崇吾依旧悠然地望着她,缓缓开口:“我知道你不喜欢新宠这个词,事实上我也并不只把你当个宠爱的女人,这你知道的。但对孝王而言就是如此,他大约听说你依然在我身边,所以故意的。”

    景素咬牙切齿的说:“他是殿下亲弟,我一个宫人不敢说什么。”

    崇吾直起身来,用手臂将她圈入怀里:“你又来了,明知道我对你如何,还拿这样的话来戳人。有我在,你怕什么?”

    景素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没了起初的游兴。

    马车颠了一下,终于停下来,想必已到了孝王的紫云墅。

    崇吾低声说:“别拉了个脸,一会儿让孝王见了你这副脸色,你就全输了。”

    景素便努力朝他笑了笑,却笑的十分难看。

    崇吾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得了,你乐意什么脸就什么脸吧,你高兴就好。”说罢率先下了马车。

    孝王早已率紫云墅中家人,大开门户相迎。此时崇吾身边近侍和戍卫们也跟上来,两边人员分列,虽都极肃然,看起来却排场盛大,热闹极了。

    孝王见只有崇吾所乘只有一辆马车,不由十分失望。只待崇吾下车站定,正准备率众行礼,却见崇吾向马车帘子伸过手去,近侍忙将崇吾的下马凳换了另一个来。依制,他的下马凳是专用的,那么里面还有别人,孝王不由满怀兴致起来。

    马车帘已被掀开,上面走出一位清丽佳人,一身墨绿色斗篷裹住苗条身姿,崇吾亲自拉着她的手走下车来。七八个月不见,这女子如此一装扮竟更胜从前。孝王自然认得她是谁。

    然后就是双方的繁缛行礼,先是孝王带他的人向崇吾行礼,除孝王行作揖礼外,馀者皆行叩首礼。然后是崇吾身边的近侍和戍卫向孝王崇实行礼。景素并非内侍,因此并未跟着众人一起行礼,她等到众人行完礼后才单独向孝王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孝王向她意味深长地笑着免她的礼,她也端端正正,面色从容。

    奔波一路,虽还未到午膳时间,但孝王早已在水阁中备好了精致点心。孝王亲自做导引,将崇吾等人延至水阁。虽是隆冬,但园中那些珍贵花树都用绫罗绸缎装饰、保暖,罩有琉璃罩,故经冬犹绿。园中非但不萧瑟,反而因为绫罗妆缎而更加色彩缤纷,五色七彩衬着绿树油油,仿若春回大地。此时至水阁者便只有崇吾、景素和几个近侍。而孝王那也只几个近侍。此外还有一个年轻人,常服素冠,看不出身份来。其余崇吾带来的侍从和戍卫,除了在外面当值的,都被孝王的家仆引至他所,亦有宴席相待。

    崇吾与孝王依主次入座,景素本应无座的,但孝王早教人将崇吾身侧偏后方设置了凳、几。景素仍不敢入座,直到孝王再三相让,崇吾以私宴为由首肯,这才坐下。孝王身边那年轻人便指挥传点心,并为众人布菜。孝王见一切停当,便招手唤那年轻人过来:“长生,过来见过殿下。”

    那年轻人便从容上前,恭恭敬敬行了叩首礼。

    “你就是安长生?”崇吾问。

    那年轻人朗声答道:“民安长生叩谢殿下赐宅之德。微贱之身,幸蒙殿下赏赐,不胜惶恐感激之情,谨在此拜谢。”说着又俯伏拜倒。

    景素一听说“赐宅之德”,面上平静,心下一惊,不由偷眼觑向那叫安长生的年轻人。当日听说起此人,明白她与孝王关系后,不由心中翻转出妖艳美少年的画面来。此时见了却大感疑惑,因为那安长生虽说长得还算儒雅周正,言谈举止也谦恭慎重,但根本不符合景素心中所幻想的“男色”形象,孝王的审美还真是与众不同。景素还在浮想联翩,却见那边安长生早在崇吾和孝王的彼此推让中,坐在了下首作陪的位置上。如有近侍婢女往来奉食,亦由他安排布置。景素暗中观察,只觉此人精细周到,倒是比一般的男宠,靠色相的那种要高明得多。

    才用了一些精细小点,忽见内侍端了热腾腾极肥大的蒸蟹来。景素只见有秋食蟹子之俗,并未见冬日食蟹。想是冬日使蟹修养,以待来年产子。

    就听崇吾道:“世人皆传秋蟹是美味,不知冬蟹膏、黄俱备,肥美异常,还是九弟懂得享用这美食至味。”

    孝王忙说:“我们北人哪懂食蟹,臣也是由长生告知才知。去岁起长生就着人在这园外面开了几个池塘做了蟹田、鱼塘。又在后面林中种了许多山野风味苗树,养了些锦鸡树鸟,并獐鹿等物,围起来。既可赏,又可吃。”

    此时早有婢女奉上盥洗用具,服侍众人洗手漱口,以备食蟹。

    崇吾一边洗手一边问:“你把后面那山林也买下来了?”

    孝王忙正色道:“殿下是怕我侵夺民田山林吧,请殿下放心,那种违法背德之事,臣绝不敢为。”

    崇吾点了点头,王中达忙洗了手,想来为崇吾剥蟹,却见景素已伸手去拿蟹,就退至一旁。谁想安长生却忙起身制止景素:“景掌籍且住。这蟹刚从蒸屉上拿来,小心烫了手,在下来即可。”说着便离席,也并不特意到崇吾面前去,只在桌上捡了个大个的,用手掂了掂,便迅速剥好一只,只见膏黄与蟹肉分离,置于烫好的盘中,令婢女捧至崇吾前时,那蟹肉还冒着热气。景素一打量,却见剥过的蟹壳并不散乱,早已归放到一只特意摆放蟹壳的盘中,看起来仍是完整的一只。心中不由赞叹这安长生果然不同寻常。

    崇吾笑道:“安先生剥的这样精致,实在叫人不忍食用。”

    孝王崇实说:“照我说啊,甭管怎么精细,最后不都下了肚,搅合到一处分不开什么膏呀黄呀肉呀的,偏偏长生这些讲究。”说话间,安长生又剥好了一只,亲手奉到孝王面前,听见孝王的话,忍不住微笑着皱了皱眉。

    孝王并没放过这细微表情,笑对众人说:“长生这是嫌我说话粗俗了。”

    在景素看来,安长生虽是皱眉,流露出的却满是骄傲与柔慈;孝王说话时那眼角眉梢都是得意与纵容。只这一波眉目传情,就让景素自叹弗如,崇吾待她也是宠爱有加了,但哪里比得上这二人的柔情蜜意。

    那安长生倒也安之若素,面色沉静并无异常之色,景素起身将姜醋碟放到崇吾面前,怕他伤了胃口。只此之间,长生已为她也剥好了蟹,令婢女送上前去,只是量要小得多。景素用筷子夹了,吃了一点,果然鲜美。

    又听安长生说道:“这蟹虽美味,却是寒凉之物,于女子最不相宜。非只因脾胃虚弱,亦不宜于生养,所以给景掌籍的的量要少许多。”

    景素正吃了一口蟹肉,听了这话,差一点噎在那里。虽然极力掩饰,神情仍然看似平静,但终究没忍住红了脸。

    崇吾听了却神色晏然,以玩笑口吻说:“阿素,那你不要吃了,叫他们弄点暖酒来吃了驱驱寒。”

    景素便放下筷子,早有婢女送来热酒和别的菜品。景素远远瞥见孝王会意似的笑了笑,随即却又见他提议去园子里逛逛。众人便净手、漱口、离席。游园后又到紫云墅后面的马场骑马射猎,孝王便又让人去拿女士骑马装来。

    崇吾却说不用那么麻烦了,便伸手将景素轻轻一提,拥到马上,二人共乘一匹,绝尘而去。

    孝王眼神幽滞,与安长生一同催马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