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十一)情系
    众人归来时已近午膳,见景素发髻倭堕,略有疲态。安长生便建议景素去更衣理妆,稍事休息。

    孝王便道:“我还有个不入流的姬妾在此处,便叫她来侍奉掌籍吧。”

    景素忙躬身回道:“王府贵眷,岂是一介宫人敢叨扰的,妾自去可也。”,孝王却便即令人叫那姬妾来陪侍景素。王中达也早就悄悄命内侍去取景素更

    衣梳洗所需之物跟了去。

    等景素离去,安长生去催午膳。近侍们知道崇吾与孝王大约有话要说,只待有所示意就都四散开去。

    “殿下于这位掌籍可真上心呀。”崇吾似是在无心闲聊。

    “不及当日纪良媛多矣。”崇吾也随口漫应。

    孝王轻轻一笑:“盛宠自是不及,用心却不可同日而语。”

    崇吾道:“就你想得多,愚兄处事简单。自谓用心便是盛宠。”

    “殿下与臣名属君臣,情则一系。臣即使不敢妄揣殿下心意,亦知殿下盛宠之下、无所用心与用心真切,藏守更深的分别。”

    “九弟说的真切呀,可见吾兄弟对于感情,大抵相同。那么九弟深藏于心、钟情系之者为何人呢?”

    孝王轻轻放下茶盏,笑中蓄着几分放浪不羁:“殿下不是知道吗?要不怎会如此厚爱,赐予宅地呢?只是恳请殿下切勿外传,臣之癖好自知于世不容。”

    崇吾朗声大笑,再说话时声音却低沉下来:“原来是他呀,那倒无妨,我还以为是别的——更于世不容的不堪之情呢。”

    孝王一听脸色微变,再无平时洒脱放浪,然而只一瞬间便恢复了笑意:“怎么会?臣自幼失母,全赖中宫抚养成人。后于大长公主府上得享常人之乐,与大长公主的内外孙辈情比非常。谁知大长公主薨了,臣连这点温情也不能享受了。此后,流连花丛,胡作非为。后来又觉无味之极,唯有长生能令我感到内心平和安稳。所以世人认为的不堪,在我却是妄图开解这炎凉人世,刻骨孤独的良药。”

    崇吾听他历数往事,似乎无心,实则有意。中宫为人严正,虽然恪尽母职、尽心照顾,却并不像寻常慈母。大长公主慈祥,必然使孝王尝到难得的亲情,于是缓缓说道:“我明白,你是为了太子妃。”

    孝王脸色骤变,知道崇吾动了疑心,忙起身拜服:“臣不敢涉殿下与太子妃内事。”

    崇吾挂着一抹淡淡笑意,轻描淡写的说:“你刚才不是说与大长公主家的孙辈情谊非常吗?那太子妃,你自然是当做亲姐姐了,你为她担忧,为何不早和我说?”

    孝王抬头,见崇吾一脸淡然,看起来并没有像寻常庸人那样疑心她与太子妃的关系。他一时拿不准是真心还是假意,然而他心思转得极快,旋即道:“臣幼时,寄居长公主家,有一次染了风寒,烧了几日几夜,几乎丧命。太医都束手无策,是大长公主日夜守着臣,救了臣的命。臣感激不尽,如今大长公主不在了,臣愿意守护她所钟爱的后辈作为报答。”

    崇吾笑着拉起他:“你我兄弟,何必如此。我也感念大长公主。至于太子妃,你就不用担心了,她总是我的正妻。”

    孝王自然明白崇吾的意思。太子妃性情柔和谦逊,在孝王看来,那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但他却不能左右崇吾的心意,他的慧柔姐姐永远也成不了崇吾心爱的人。但以崇吾的意思,总是以她为正妻。这使他痛感悲哀,但也到底放了心。

    孝王崇实在不明白,像慧柔姐姐那样世上最温柔的女人,为何得不到崇吾的欢心。孝王对太子妃程慧柔是从未有过非分妄想的,慧柔姐姐千好万好,所以,当配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处女子最崇高的地位。当她成为太子妃时,虽然他为她踏入帝王之家的处境而担心,但也是真心为她得归其所而高兴。以慧柔的性情,必会处天下女子之尊位,得夫君爱敬珍护一生。谁知事与愿违,崇吾对太子妃不大上心,只以正妃之位尊之。这也罢了,后来又有什么纪良媛恃宠凌蔑太子妃。好容易去了纪良媛,总以为太子妃就算没有宠爱,也不该有别的宠姬挑战她的颜面。然而当他那天在太清苑看到马背上的红衣女子和太子崇吾的笑容时,便明白纪良媛不过娇宠跋扈,而这个藏在崇吾身后的女人,才深得他那并不热衷女色的兄长的心。所幸羽翼未丰,等她换了侍从装束走上前来,简直是天意相助。他认出了她。

    平心而论,崇吾这一次处理妻妾与所爱女子之间的关系,要审慎公允得多。他克制私人感情,并未因钟情景素便加以盛宠,也没因此冷落其余妻妾。但这对孝王来说是更可怕的,他凭直觉感到,曾经放浪不羁的崇吾,不再任性妄为,恰是认了真的。

    孝王当然不能告诉崇吾,当初守着得了风寒的他,并救了他的,还有慧柔姐姐。当他听崇吾说起“比断袖之癖更于世不容的不堪之情”时,便惊悔不已。他如果说对太子妃是类似于血脉相连的亲情,而非男女之情,崇吾会相信吗?难道他为了她,反害了她?

    “不过崇实,你不该自作聪明,你对太子妃是姐弟之情也罢,别的也罢,都不影响我信任太子妃,你手伸到纪良媛娘家,我念及兄弟之情,不会与你计较。可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我内闱之事。如今这个女人,你既然明白我对她上了心,就不要再任性妄为。”

    孝王见他不兜圈子,当即汗如雨下,重又跪下痛陈悔恨之情:“都是臣的错,我为臣不忠,为弟不悌,任凭殿下处置。但太子妃对殿下情深义重,她自闺中,便倾心殿下、绝无二心,殿下不可牵连到她。殿下不信可以去问永泰——不,永泰那时候太小,去问定川公主,定川应该有所察觉。”

    崇吾的语声淡泊而从容:“你说的我都知道,不必去问谁,所以始终信任她。你若为她好,就过好你的日子,你如今和个男人搅和到一起算怎么回事?”

    孝王咬牙道:“得殿下如此承诺,太子妃的事情臣放心了。但也请殿下不要管我内闱之事。”

    崇吾怒极反笑:“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就算我说不动你,你适才说中宫抚养你,却不知中宫疼爱你远胜故太子和我。中宫为人严肃,却只让你以母称呼她。我不知中宫听见你这样,作何感想。还有陛下,如果知道了,你该怎样应对?”

    孝王直挺挺的跪着:“呵,陛下?他知道又怎么样?他何时管过我?”

    “崇实,你就不能有点良心,他不护着你,你能过着别的兄弟都无法过上的既自由又奢侈的荒唐生活。你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次你睡了卫尉陈余观家的小女儿,是谁在臣子面前舍下老脸替你善后?你现在给他弄个男人出来,你还有没有一点为人臣、为人子的样子?”

    孝王干脆拍拍屁股爬了起来:“他教过殿下为人子、为人臣,却没教过我。除了纵容我,他还干过什么,就说这紫云墅,”他说着,脸上呈现狂悖之色,用手指不屑一顾的一挥,“他非要给我这么个破园子,害我在言官们与他的口水战中被贬的一文不值,连母后出面说为我将来之际,不可如此,他也不听,还挤兑母后说并非亲生之类的话。害得我战战兢兢,怕被母后疏远。殿下从小什么也不缺,自然不知道母后为什么独疼我,因为我知道她不是我生身母亲,明白她抚养我的恩惠,我感激她。还有大长公主和太子妃,她们让我得知天伦之情有多么温厚。他辜负了我母亲,就用这些享乐纵容来买他自己的安心。但说到底,他就是不重视我。他为什么不纵容殿下?为什么不纵容故太子?还不是因为我母亲卑微,我也不堪大用,便放任自流。如今,我喜欢个男人怎么啦?像我这么坏的人,就该不干好事!”

    崇吾被他气了个半死,默然良久才道:“你如今这样的生活是已故太子和我求都求不来的,如果把你我换换,异位而处,我怕你一天也过不下去。”

    孝王也豁上了撕破脸皮:“异位而处?殿下可是储君,未来天下的主人。说这样的话,那不是想害死我吗?殿下心疼自己的女人,记恨我,别拐弯抹角,到时候即位了直接找个罪名杀了我就是。我烂命一条,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如今都觉得没意思了,早死早快活。”

    崇吾冷笑道“我偏不杀你,我留下你,让你看着你的长生死在我手里。”

    孝王目光收敛、幽冷:“殿下怎么也做这种事?向别人身边的人下手,太不光明磊落。”

    “崇实,我没你那么无聊,我对你喜欢和谁在一起,和男人还是女人不感兴趣,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向你的长生下手。我只是告诉你,你好自为之,别太招摇了。有些人不愿意,有些人不敢向你我下手,但你我身边的人却常常成为他们敲山震虎的替罪羊。我不是干涉你,也不替你心疼你的长生,但不准你把祖宗几代人打江山、定江山,治理出来的好好的天下,搅动起来。你我身为天家子女,享受天下奉养,就该收敛行为,维持天下稳定。”

    孝王不再针锋相对,沉默半晌,忽又恢复了之前放浪模样:“殿下果然是储君风范,心系天下。臣却不能,臣就爱这花花世界,只愿‘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行乐至死才不辜负此生。”

    崇吾觉得他不可理喻,只道:“快上来午膳,我好吃了快走,别耽误你行乐。”

    “殿下可不能走,还得留下来好好教导臣为人臣子之道呢。”孝王涎皮赖脸地说。

    崇吾不觉长叹一声,无言以对。

    崇吾和景素乘着马车向回走时才不过午后时分,孝王苦留不住。崇吾生怕城门关了,误了回去,明日又是一场是非。

    景素见崇吾有些疲惫,便坐到他身后,轻轻揉他的肩,这令崇吾紧绷的身体略微松弛下来。

    “今天玩得高兴吗?”崇吾一边闭眼享受,一边问。

    景素赞叹道:“今天我才明白什么是富贵享乐,不过有个事怎么也想不通?”

    “什么?”

    “孝王的食邑不会超过殿下,怎么会这么有钱?不说盖这紫云墅的钱和里里外外的陈设。就那用来罩着花束的琉璃罩子,还有后面的田林,我简直难以想象。”

    崇吾不觉失笑:“孝王虽过的如此奢侈,但他只怕比我钱还少。他是有一个花俩的主。紫云墅,那是今上特敕修建的。”

    哦,那怪不得了,景素想,国库的钱啊。但是户部居然肯拿出来,廷臣和言官们居然也答应了,景素又是恍然大悟又是稀里糊涂。

    崇吾看她那古怪表情,只好耐着性子告诉她:“你想什么呢?陛下倒是想让户部出钱,户部不肯啊。所以几番争执下来,陛下自己出钱建的,大概中宫也出了点儿吧。不过就算是这样,陛下和孝王也被言官轮番弹劾,当年连年都没过好。”

    景素自然明白了,今上对于孝王崇实的宠爱,远远超过对于两个嫡子的疼爱。凡史籍所载,对于众子的宠爱超过储君,必然引发储位之争。何况今上上还让孝王染指军权。

    崇吾从她的沉默中,察知了什么。想他到底是个年轻女子。读两本含糊不清的史书,也并不能深谙权力的真实。而权利的真实,往往是从血泪、水火的残酷领受中才能真正获得。别说景素,便是太子妃多年浸淫其中,也并不谙熟权力斗争。若说哪个女子能熟悉政权,却又能明哲保身,那就只有他的母亲——如今的中宫皇后。可惜他的母亲却为此丧失了自我、性情,以及作为女人和母亲的情感与快乐。女人被迫卷入权力斗争中,却又不被权力所接纳,自古皆然。

    他坐直了身子,去拉住景素素的手:“我不希望你去想这些没用的事情,而你就这样就很好。”

    可是崇吾说完就又觉得替她为难,他又想叫她有真性情,却又希望她能谙熟进退之道,而这两者其实是冲突的。而在他身边的女人,怎么可能完全避免权力问题呢?

    “殿下叫我如何,我便如何。”景素却坦然答应了。

    崇吾总觉得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却不知此后生年,景素因他这句话,努力的去听、去看、去明察秋毫、洞悉世事,却克制自己,即便心知肚明,也不说、少动、不参与。然而却又在关键之时不得不说,只为了让他两全。

    崇吾又说:“对于孝王,你也别恨他了,他实在是个可怜之人。”

    这一点,景素是无法苟同的,她可以不恨,却无法觉得孝王是个可怜人。而且他将这种不苟同写在脸上了。

    崇吾无奈的笑了:“你见了安长生有何感想?”

    景素见他忽然问这么不正经的问题,便呸了一句:“我对他能有什么感想?”

    崇吾见她这么不上道,便叹息了一声:“阿素,你又往什么歪道上想呢?你是不是觉得他长得实在不够妖艳,不配做孝王那样美男子的爱宠。”

    景素也觉得这委实不好说,孝王固然惹人厌,却的的确确是个少有的美男子。如果说崇吾的美是为阳刚轩朗的话,孝王更多了几分阴柔华贵之美。安长生似乎颇有些经营之道,在生活上亦有几分优雅情调,照顾人也极为体贴,但那些王侯的男宠,不都该是秉天人之姿的吗?

    “虽说孝王喜欢猎艳,但其实能够得他宠爱的人大都是相貌柔而不艳,性情温和隐忍之人。如果你见了他母亲的画像就知道了,谁都不知道他母亲生前究竟如何,但是单从画像来说,的确如此。并不是你们想的什么国色天香。已故淑妃其实是个相貌平平的女人。”

    景素只觉得大为吃惊,那么孝王性情怪异,在世人眼中的种种癫狂行迹大约都要从他襁褓失母说起。然则他因自己不幸便祸害别人,究竟算不算是可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