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鹅毛鸭毛换糖啊——

    牙膏壳甲鱼壳换糖啊——

    吴麻子的吆喝声在香河村龙巷上响起,村子上的细小的喉咙里的小馋虫便在动了,作痒了。

    吴麻子是个换糖的,是邻近的吴家舍的,离香河村不太远,几乎每天都到香河村来换糖。说是换糖,而不叫卖糖,虽为乡里人习惯叫法,这一字之差,意思相差得蛮多的呢。“换”,固然潜含“卖”之意,但不等同于“卖”。乡里人,不论大人细的,到糖担子上,拿得出钱来,哪怕几个铅壳子,去买糖的,不多,少得很。多半是用家中废弃的物件,去换取想要的糖,或是芝麻糖,或是薄荷糖,抑或是梨膏糖。用以换糖的物件,多半是女人每日梳头所梳下的头发,一家人刷牙所用的牙膏壳子,亦或是鹅毛鸭毛之类。由此可见,吴麻子这一行,被乡里人称之为换糖的,到是蛮贴切的。

    吴麻子挑了副糖担子,敲着小铜锣,走村串舍,做自己的营生。其家当蛮简单的,一副糖担子,为主的便是两只箩筐,一根扁担。前一只箩筐上,放有一块木板,长方形,四周有矮边,两个箩筐口那般大小,专放梨膏糖用的。木板上除去梨膏糖,还有一副敲切梨膏糖用的刀、锤。这梨膏糖,似早先的黄桥烧饼一般,大大的,圆圆的。换糖的,凭着收取物件的价值,在又大又圆的糖边子上下刀,用小锤子在刀背上一敲,便分出一小块梨膏糖来,递给前来换糖的。这当中,人家拿来的物件价值如何,全凭换糖的估算,可换得多大的梨膏糖,也就全凭换糖的下刀用锤。或多或少,凭换糖的良心。自然,也有换糖的不公道,低估人家所送物件的价值,少给糖,以至于前来换糖的与之吵闹起来,小孩拽了糖担子不让走的。这当儿,村民们便会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指责那换糖的,不讲良心。

    糖担子的后一只箩筐上也有前筐上的木板。不过,不是放梨膏糖用的。而是放满了一只一只糖盒子。一只盒子里一个品种,有薄荷糖,圆圆的,浑身沾满了亮晶晶的白糖粒儿;有芝麻糖,梨膏糖的坯子,外表沾一层芝麻,做时有切成菱形,有做成小棍棒一般的;也有包了一层装饰纸的硬糖块,这种糖多半不是换糖的做的,是进的楚县城里商店,或县糖烟酒公司的,显示自身档次的。此糖用东西换是不行的,得拿钱来买才行。不用说,一副糖担子,就数这一头东西金贵了。怎么倒搁在身后了呢?你没见,那一只只糖盒子上,均有玻璃抽盖,盒子是上了锁的。打换糖的歪主意,难呢。说了半天,两只箩筐难不成仅当架子之用么?那也不是。筐内,便是存放换糖时所换得的各式各样物件。一个换糖的,走村串舍,一天下来,两只箩筐能满筐而归,那就开心煞了。

    这一刻儿,细猴子们簇得吴麻子的糖担子满满的,吴麻子走都走不开身了。吴麻子索性搁下担子,敲着小铜锣,“别急,别挤,一个个来。”

    “两只鹅毛,换薄荷糖!”

    “嗯,两只鹅毛分量不少,多给你几个薄荷糖丸。”吴麻子掂量着鹅毛,往箩筐里放。望着留着小鸭尾子的细小伙,两个眼睛骨碌骨碌地盯着糖担子呢,接着问一句,“你是哪家的?可是你家大人让你来的?”

    细小伙望上去五六岁的样子,小鸭尾子在脑袋瓜子后头一翘一翘的,样子蛮泛 的。再望望,细脚上还戴了个银脚镯,是个惯宝宝呢。香河一带,人家家里头养得金贵的细小伙,都留个小鸭尾子,身上都有些银器东西,耳环,手镯,项圈,长命锁,脚镯之类。小鸭尾子长到一定的岁数再剪去,叫“剃长毛子”;身上的银器东西,也是到一定岁数才拿下来,只不过要剃长毛子之后。这一带人,信奉身上戴金银器能避邪气。

    “麻爷爷,你倒忘掉啦,上回你就问过我的,我告诉把你听过了。”

    “麻爷爷上了岁数了,记性不好,你再说下子,多把你一个薄荷糖。”吴麻子拿手中的糖在细小伙跟前晃了晃。

    细小伙正在为难的当口,不晓得是说还是不说,他家大人来了,“喜子,还不快告诉麻爷爷。”

    吴麻子一望,来人是杨雪花。“快拿去吧,原来春雨伙家的细小伙啊。麻爷爷今儿可把你记住罗,你有个小鸭尾子。”喜子拿了满把薄荷糖,直朝他妈妈身边拱。

    杨雪花一望,“乖乖,今儿换这么些薄荷糖啊,要省省吃,懂啊?”摸着小伙的头,笑嘻嘻地跟吴麻子打个招呼,把细小伙领家去了。

    “一只甲鱼壳,换芝麻棍子!”

    “哎呀,小兄弟,这甲鱼壳,踩碎了,不值钱了呢。换芝麻棍子不行,给切点梨膏糖,可好?”吴麻子捧着破碎的甲鱼壳替小兄弟可惜。被吴麻子称为“小兄弟”的细小伙,也不过比刚才杨雪花家喜子大个岁把岁,是水妹家的小伙。这个粉白大团脸的细小伙,一边耳头边子上戴了个黄霜霜的耳环子。吴麻子自然认得,有意逗他下子的,“你告诉麻爷爷,人家喊你什呢唦?”

    “张邋遢。”细小伙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绰号说了出来,引来围在旁边细小的一阵哄笑,紧接着,一群细的蹦啊跳地喊起来——

    张邋遢,爬宝塔。

    宝塔有多高?十丈八尺高。

    高到哪块去了,高到天上去了。

    天上有什呢,天上有嫦娥。

    嫦娥可漂亮,嫦娥蛮漂亮。

    漂亮可有用,送把你做婆娘。

    “噢,张邋遢娶嫦娥做婆娘啰。”“噢,张邋遢娶嫦娥做婆娘啰。” 一群细的蹦啊跳地喊得更起劲了。

    “哪个喊我家张卫东张邋遢,啊,到要死呃来了,把我来望望看。”水妹发觉小伙换糖有好早晚 了,担心跟人家细的扛丧,不放心出来望下子的,听到龙巷上吼狼似的,形容她家小伙呢,连忙三跑过来,虚张声势,想吓吓那些个顽皮的细猴子们。

    等到水妹到了这帮细猴子跟前,一个也不吱声了。水妹故意把脸朝下一沉,“刚才是哪个又蹦又跳唱顺口溜的?”“不曾。”“我俫不曾,不相信,你问你家张邋遢。”“啊,你刚才喊的什呢啊?”细小的整天在一块玩,张邋遢,张邋遢地喊顺嘴了,这会子稍不注意又说出嘴了。晓得闯祸了,刚才多话的细的赶紧求饶:“阿姨饶命,我说错了。”

    “英子刚才喊得最凶是吧?”水妹来的路上听出琴丫头家细丫头尖尖的嗓子,声音蛮大的。

    被水妹一点名,小英子蹩孩蹩孩的,不敢多嘴多舌的了。小英子望上去跟喜子差不多大,好像有点儿营养不良。头上的细瘌辫子黄巴黄巴的,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下回子再听见你瞎唱,撕你嘴不谈,还要找你家陆根水算账。”这下子小英子吓得“哇”地一声哭起来了,细丫头最怕她老子了,陆根水嘴上不说,心里头不惬意琴丫头给自己养了个丫头,不曾像杨雪花、水妹跟阿桂那样,也养个小伙。陆根水头脑里头重男轻女思想蛮严重呢。

    水妹这样子一吵,倒把个吴麻子弄儿不好意思了。吴麻子连忙三地打招呼,“水妹子,不好意思,细小伙到是我逗他玩的呢。来来,麻爷爷多送根芝麻棍子把你,好不好?”“好。”这个张卫东只要有得吃,随你叫他做什呢就做什呢。不过有一样他不会,庄上有的男将儿想讨水妹的便宜,手中拿着“想头” 让她家细小伙叫爸爸,细小伙嘴张多大就是出不来声音。他的头脑里根本没得爸爸这个词,更没得爸爸这个称谓。望着水妹搀着细小伙离去的身影,吴麻子心想,这个丫头真不容易呢。

    “小老弟,你想换什呢唦?”吴麻子在人群中发现一个小光头在糖担子跟前转来转去,便主动询问。

    “想吃糖!”小家伙大概五六岁,一只手巴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个小光头,鼻子上还穿了个鼻环呢,看来家里怕这细的不好养,穿个鼻环,拴着养,不容易“跑”掉。“跑”掉,不是走路走儿认不得家,而是死了的意思。细小的没能养大,夭折了,村民们说起来不说死了,而是说“跑”掉了。想来,也是一种避讳吧。

    “去,家去到锅灶旯旮里找找看,妈妈梳头的头发,有没有塞在灶壳里。拿了来,有糖吃!”吴麻子一边照应其他人,一边帮小馋猫出主意。

    “不能走啊!”小光头抬腿往家溜,还生怕吴麻子哄他走。

    “小鬼精,麻爷爷什呢时候哄过你唦?快去找,麻爷爷等你。”吴麻子一本正经对小家伙承诺。一根纸烟的工夫,吴麻子糖担子跟前,松散了许多,大人小孩都得到了各自的“想头”。有的则跟吴麻子拉起家常来,说些闲话。吴麻子自然关心他的生意:“那小馋猫呢?”说好要等,还不好走。吴麻子在村民心目中信用蛮好的。

    “来了,来了。麻爷爷!”小光头没能从灶壳里找到妈妈梳头的头发,倒将妈妈给拽了来了,老远就喊起来。“你看这馋小伙,家里东西都被他找光了。便拽我来。”年轻的妈妈站在吴麻子糖担子跟前,很为自己拿不出东西来换取儿子的“想头”而难为情。“咳,没关系,没关系。来,麻爷爷帮小馋猫解解馋。”吴麻子一望,这不是谭校长家婆娘阿桂么?“你就是摸鱼儿?”吴麻子笑嗬嗬地,拿起敲梨膏糖的刀锤,边敲糖饼子,边故意跟阿桂家小伙闹着玩。“麻爷爷,我爸爸说以后不许人家喊我摸鱼儿,要喊谭赛虎。”摸鱼儿歪着小光头,对吴麻子纠正道,样子蛮认真的。“这怎儿好意思,这怎儿好意思呢。你这小馋猫!”阿桂从吴麻子手上接过梨膏糖,往儿子嘴里送时,用手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宝贝小伙。望着母子俩挺感激的样子,吴麻子挑起担子。丢下句:“回见!”开心地走了。

    鹅毛鸭毛换糖啊——

    牙膏壳甲鱼壳换糖啊——

    吴麻子的糖担子路过“二侉子”家代销店,故意把嗓子调高了些个。他晓得,“二侉子”细丫头香香也是个小馋猫,每回都要从糖担子上换点儿“想头”走呢。

    果然,一个五六岁大的细丫头,扎着两个爬爬角儿 ,鼻涕拉呼的,从店里跑出来,人还不曾到糖担子跟前呢,就叽里哇咋地喊起来了,“麻爷爷,二分钱,买糖吃。”小月香生怕麻爷爷的糖担子从她家门口一过而已,走掉了,她就吃不成麻爷爷糖担子上的梨膏糖了呢。这个细丫头,倒也怪呢,家中店有硬糖果,不要,偏要吴麻子糖担子上的梨膏糖。

    “二分钱梨膏糖?”吴麻子边问,边下刀用锤,给香香切梨膏糖。“你家老子可曾外去啊?”

    “香香,还不叫麻爷爷家来歇下子喝口茶。”“二侉子”刚从公社供销社进货家来,正忙着整理货架子呢,人不曾露面,在店堂里朝自家细丫头喊道。

    “二老板在家里呢,今儿就不叨扰了,下回子吧,我脚一带就来了呢。”吴麻子挑起糖担子,吆喝两声,赶下家去了。

    “热啊——”“热啊——”

    犟牛儿 在树上一喊,天就热起来,夏天真的来了。在乡间,夏季是属于那些个顽皮的细猴子们的。香河,成了这帮细猴子的天然浴场,成了他们的水上乐园。

    “喜子哥,快来望呀,我逮到个白米虾呢。来,把你吃,让你更会游澡,从这块游到乌金荡里去。”小英子拽住个澡桶,在香河里端儿端的,小瘌辫子弄儿潮了,耷咯头上。这个细丫头,平日里,就欢喜跟喜子打帮玩。这不,几个细的在香河里游泳,打水仗,掏蟹,摸河蚌呢。她半天终于逮到个细白米虾儿,波斯献宝地要把她的喜子哥呢。她也是听大人说的,吃这样子的白米虾,会游澡呢。真的假的,哪个也不曾去研究过,不晓得。只不过,香河一带,大人细的,都信。在河里游澡,逮到这种虾子,掐头去尾,用力一挤,虾儿肉子就从壳子里头出来了,往嘴里一撂,咽进肚子里去。也有侉的细的,活蹦乱跳的虾子,整个生吞下去。为了把澡游得更好,这帮细猴子莫说是白米虾儿,再难吃的他们也敢。

    “你自个儿吃吧,我这块歪歪儿多,我要摸咯超过摸鱼儿呢。”喜子说的“歪歪儿”就是河蚌。当地人均喊“歪歪儿”,从来不曾有哪个喊过“河蚌”。

    喜子身后,也拖了个澡桶,长长的桶绳扣在自个儿腰上,澡桶远远地漂在河面上。喜子人在澡桶前头,用手在岸埂边摸着,水底下,脚也在河底淤泥上不停地踩着,手摸脚踩,同时进行。摸到,或是踩到硬硬的东西,是不是歪歪儿,喜子心里有数得很呢。直接拿不着的,便扎猛子,潜到水底,再拿。在跟他差不多大的一帮细的当中,小喜子扎猛子扎得最远,潜在水底的时间最长。像香河这样子宽的河面,喜子一个猛子扎下去,望不见人了,在河对过打个花,头也不露,转过身继续在水底游回头,没多长工夫,人又在扎猛子的地方冒出来了。把个头上的细鸭尾子一甩,水珠儿蹦得块块是的,咧着嘴笑呢。

    香河一带,歪歪儿多为椭圆形,两扇壳扁扁的。老歪歪儿壳硬且黑。新歪歪儿,尤其是三角帆歪歪儿,壳纹清晰,有的略呈绿色,亮亮的,蛮好看的。歪歪儿,多半立在淤泥里,碰上去,窄窄的,只有一道边子,多是开口。平时,歪歪儿仰立着,张开两扇壳,伸出软软的身体,稍有动静,便紧闭了。

    摸歪歪儿,逮虾儿,掏螃蟹,样样均拿得出手的,要数摸鱼儿。小小年纪,识水性,识鱼性,真是谭驼子家养的人呢,祖上传下来的手艺。这倒真的不假,谭驼子把“黑菜瓜”家这个细小伙可当事 了,整天骑在他的肩膀上,脚不着地。谭驼子穿着皮衣裳提着鱼篓子,出村摸鱼,总少不了把细小伙带上,骑在皮衣裳上头,走起路来“哇叽哇叽”的,皮衣裳有些个滑,摸鱼儿不大骑得住,要下来,谭驼子也舍不得,宁可把鱼篓子背到后头,也要抱着细孙子走。

    “啊哟,救命噢。”才说到摸鱼儿呢,他倒在河里杀猪似的喊起来了。喜子、英子、香香,还有张邋遢连忙三地朝摸鱼儿这边靠拢。“出什呢事啦?”“怎儿啦?”细猴们对小伙伴均蛮关心的呢,七嘴八舌的问。“快快快,我的脚被歪歪儿咬住了。”原来,摸鱼儿踩歪歪儿的时候,不曾防备,一只歪歪儿张开嘴张得太大些个,他一脚踩上去,正好小拇脚趾头便被歪歪儿挟住了。你不晓得,那滋味,蛮难受的。“不要动,愈动,歪歪儿挟得愈紧,愈疼。”喜子提醒道。“这个还用你教我?想办法把歪歪儿拿下来才好呢,不然恐怕我的脚趾头要断了。啊哟,妈妈嗳,疼啊。”摸鱼儿杀猪似的,又喊又叫,看样子真疼得不轻呢。

    张邋遢在一旁“扑通扑通”打着水花,别看他岁数在这几个细的当中顶大,块头也不算小,可水性却最差,踩水啊,浮水啊,其他几个细的均会,他不会,只能来个狗爬式,靠澡桶过日子,跟他们在一块儿,也只得在河边上端端,不敢往河心游,扎猛子更不要谈了。小英子跟香香望来望去只有指望喜子了,于是跟喜子说:“喜子哥,你快想个法子吧,真把摸鱼儿脚趾头咬下来,他就变成秃指儿脚了,那多难看啊。”真细小的天真的想法,她俩不曾想到细摸鱼儿脚趾头被歪歪儿挟着疼得要命呢,倒想着变成秃指儿难看了。

    “看我的吧。”喜子蛮有把握的样子,解开腰上的澡桶绳子,递把小英子:“帮我抓下子,不许哪个拿桶里头的歪歪儿,等会儿还要跟摸鱼儿比哪个多呢。”话音未落,只见喜子头往水里一拱,身子一个翻转,一个猛子下去,人到了摸鱼儿脚底下了。很快,喜子摸到了挟着摸鱼儿脚趾头的歪歪儿,不大,是个小三角蚌。喜子憋住气,两只手顺着歪歪儿挟脚趾头的地方有缝口,硬把手指头塞进去,往两边用力一掰,歪歪儿一分两半了。摸鱼儿这才把被挟的一只脚翘出水面,“乖乖,咬出个红印子了。”

    “就你嘘功大。才多大点个歪歪儿,望下子看。”喜子窜出水面,长长吸了一口气,把掰成两半的歪歪儿扔进摸鱼儿的澡桶里了。他心想,这也算他一个数字呢,把它撂了,回头他说我赖皮。

    望见摸鱼儿脚趾头不曾被歪歪儿咬断了,细猴子们蛮高兴的。“扑通扑通”打起水仗来了。这当儿摸鱼儿又显摆起来了,得意洋洋地告诉小伙伴们,“听我爷爷说,他有一回在芦荡里摸鱼,碰巧踩到一只歪歪儿,挟住了脚趾头,拽出水,脚趾头鲜血淋淋,快断了。我爷爷急中生智,敲破歪歪儿壳,才把脚趾头拿了出来,要不然危险得很呢。再望望那个歪歪儿,乖乖东东,小脚盆似的。好些人均望到过那只大歪歪儿呢。只可惜我不曾望得到,我爷爷说,那时我还不晓得在哪块打更呢。”

    “喜子,家来啊——”“小英子,香香,你家妈妈喊啰——”“谭赛虎——”“张卫东——”洗一下午澡,各家大人均到香河边水桩码头子上喊了。这些细猴子,大人不喊不肯上岸呢。大热的天,香河里的水清滴滴的,凉荫荫的,洗洗蛮惬意的,总比热得汗珠子滚滚的好唦。大人一喊,细猴子们还是有怕心的,不然,一个巴掌下去,光秃秃的屁股上会留下五条红印子,叫你摩摩疼,摸摸更疼。大人把这种巴掌叫做,“一个巴掌五条痕”,细小的洗澡不肯上来,就赏把他。你说,没得怕心行么?

    水桩码头上,大人们一喊,香河里的细的便虾儿白跳地光着屁股上来了,拽住澡桶上的绳子往家拖。一下午澡洗下来,能摸一澡桶歪歪儿呢。细小的哪块拿得动唦,只好在地上拖。有大人在的,多半大人帮着扛走,在地上拖,澡桶底吃不消呢。

    在香河一带,歪歪儿这东西,不值什呢钱的。多是自家劈下肉来做咸。歪歪儿下锅前,得去胰,剁边。胰腥气,吃不得。歪歪儿边,老得很,用刀背剁剁,才好煮,才煮得烂。新鲜歪歪儿,烧汤,真是没得说的。洗剔干净的歪歪儿,捡大的切一刀,尽量不切。切了,歪歪儿肉易散了。差不多大的,整个儿下锅。烧歪歪儿汤,火功蛮讲究的。得慢煨。歪歪儿肉不易烂,慢煨至烂,汤汁则愈浓,愈乳。临起锅时,漫上韭菜或青菜头儿,稍为滚一滚,便能上桌子。洒些小胡椒。那汤色,完全乳白,鲜奶一般。就连那作配料的韭菜、菜头,也鲜得没说的。这道菜,汤白,菜青,好吃得很,蛮能撩人食欲的。

    快要烧中饭了,下田的大人一到家,就得吃饭,快点吃了好快点儿下田。农活紧的时候,大人还不能家来吃饭呢,哪怎儿弄?派家里头细的拿饭,把烧好的饭啊咸啊,盛在二郎盆里头,有的用旧方巾一扎,有的放在篮子里头,或拎,或挎在膀子上,送到大人做农活的田头子上去。

    这刻儿,柳安然拎了淘米箩正在水桩码头子淘中饭米呢,说是淘米,其实是一半粯

    子一半米。倒不是香河一带长的稻谷少,不是的,上头公粮任务压得蛮重的。到了缴公粮的时候,香元支书天天在大队部的大喇叭里头广:“各生产队注意啦,缴公粮了!我们要把最好的粮食缴到南门粮库去,也就是说缴给国家。这是考验我们广大社员思想觉悟的时候,我们要处理好国家、集体跟个人三者关系,公社李主任明确要求我们,要先国家,再集体,最后才是个人。这也就是说,先要保证国家的公粮,再要给集体留存一些余粮,最后才轮到我们自己的口粮呢。”香河一带的村民们蛮淳朴的,信奉“家里头稻结子堆到屋梁,抵不到支书大会上表扬”。不管怎儿也要把国家、集体的任务完成了,剩多余少留把自个儿,这个样子一来,势必留下的稻谷就不多了,米不够,只好粯子凑。

    柳安然淘米的当口,喜子也不曾闲着。跟爷爷一块站在码头上,他在等爷爷淘米箩一漾,米浆在河里漫开来,有细鱼儿来㗘米浆子,喜子便好动手了,用洋瓷钵子猛地一抄,几条细鱼儿进来了。望着喜子这样子弄,小英子、香香也信风斜似的,跟着喜子学,没得洋瓷钵子,就用细淘箩子,香香也是实在没得东西拿了,把家里头的篾畚箕都拿来用上了。嗳,你还别说,她俩比喜子抄得还多呢。为什呢唦?喜子的洋瓷钵子负水,水一满往外淌,细鱼儿也就跟水淌走了。小英子跟香香就没得这个问题了,只要细鱼儿进了淘箩子、畚箕,提起来,水便哗哗的从篾子缝隙里漏下来了,细鱼儿漏不掉呢。

    在水桩码头上能抄得到的多半是两三种细鱼儿,细亮眼子,鳑鮍儿,罗汉儿之类。细亮眼子,身体小得可怜,望上去似乎仅有一双眼睛,而且特别亮,因而乡里人才给它这样子的称呼。鳑鮍儿,跟乡里细小的玩的铜板那般大小,扁扁的肚皮,小小的头,红红的眼。罗汉儿则迥然不同,长长身子,圆滚滚的,全都是肉。鳑鮍儿,罗汉儿,喜歇在河堤边沙泥上,河汊里一趟一趟的游来游去,很容易望得到的。水桩码头上,淘米水一漾开去,便会吸引来成趟成趟的鳑鮍儿跟细亮眼子。罗汉儿则要等到淘米水浆漫到身边,才张开嘴,坐享其成。罗汉儿不及鳑鮍儿中看。有一种眼红红的,肚皮上闪着绿色的鳑鮍儿,喜子他们顶欢喜了,从码头上捉到之后,回去装进小瓶子里头玩赏,那种鳑鮍儿,模样挺好看。有一条,鳑鮍儿蛮难养的,很少有挨过一天的。

    谭驼子摸鱼的时候,弄罗汉儿,也弄鳑鮍儿,不是为了养,而是留作自家做咸吃。将罗汉儿、鳑鮍儿,混在新鲜的“水咸菜”里,再加佐料红烧,烧好之后,使其冰成鱼冻,第二天,再端出来吃。这时的罗汉儿、鳑鮍儿,进得嘴里,软且滑,鲜且辣,凉中见爽,辣中生暖,其味自有一种美妙。不过,这种吃法只有在隆冬时节。有童谣唱曰:

    冬天,冬天快快来,

    鳑鮍儿,罗汉儿烧咸菜,

    哪个见了,

    哪个爱。

    吴麻子挺跟形势的。不晓得什呢时候,吴麻子再来香河村换糖时,不再挑着糖担子吆喝了,他身后跟了个打洋鼓的。打洋鼓的跟在吴麻子后头,吴麻子还是挑他的糖担子,吴麻子的糖担子挑到哪块,打洋鼓的小伙就跟到哪块。

    你听,打洋鼓的小伙在龙巷上洋鼓打得震天响,“咚咚咚,咚咚咚……”小伙那边打着洋鼓呢,吴麻子这边扯着老公调唱开了——

    小朋友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好好学习(那个),天天向上。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一阵猛敲,吴麻子接着唱——

    老年人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长命百岁(那个),身体健康。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鼓点子舒缓了些个,吴麻子又唱道——

    小伙子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精神抖擞(那个),体健力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鼓棰子在手上绕儿飞起来了,眼花缭乱的,让人不大望得清爽呢。“打得好,打得好。”喜子他们望得蛮过瘾的,跟在打洋鼓的后面叫喊着。想来是受麻爷爷的感染,喜子跟摸鱼儿、小英子、香香,还有张邋遢,一齐又蹦又跳的,也喊起来顺口溜来——

    打得好,

    打得妙,

    打得呱呱叫。

    “细猴子别吵,听人家麻爷爷唱。”围观的大人赶紧摆手,不许喜子他们蹦啊跳的了。“关你什呢事啊,这是在巷头子上,又不是在家家里。”小英子觉得喜子被人家欺负了,细声细气的,站出来顶了一句。“嗬,细黄毛丫头,叽里哇咋的,蛮凶的嘛,告诉你家妈妈琴丫头,打你屁股。”“不许你喊我家妈妈‘琴丫头’,我家妈妈叫‘王小琴’,可晓得咯?”“噢,‘王小琴’‘王小琴’,那就叫王小琴打你屁股。”“哼!”小英子细鸭尾子一翘,细头儿一仄,拱到喜子哥那边去了,不再睬跟她逗嘴的大人了。这边,吴麻子唱得正带劲呢——

    大姑娘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长得漂亮(那个),嫁个如意郎。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身子扭起来了,鼓棰子依然蛮准地打在洋鼓上。吴麻子把他跟形势的新词唱出来了——

    同志们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建设四化(那个),争当闯将。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的洋鼓敲得香河村大人细的心头痒痒的,还有吴麻子那现编现唱的词儿,更是让乡里人新鲜,好奇。吴麻子的糖担子四周簇满了人,有换糖的,有听说唱的,有看西洋景儿的。喜子、摸鱼儿他们那帮细猴子,更是开心煞咯。这洋鼓“咚咚咚”地打到哪儿,细猴子们便跟到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