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凌霄蔓数尺(2)
    城困已经月余,城中米价飞涨,大街上乞丐和流民越来越多。百草堂一天都不曾寂静。那伤愈的军士已经归队,后面却又陆陆续续抬来许多伤兵。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城内年轻力壮的男子自愿告别妻子父母,披甲上阵,为家国而战。建康城多年的安稳并没有磨掉百姓的坚忍,百草堂也从来不曾清冷,日日躺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兵病员,甚至连隔壁的大娘也过来帮忙。

    此时的林子风,治疗伤病的医术越发娴熟。他的衣袖上沾满了血迹和药渍,却从来没有半分嫌弃之言。他平日所穿的都是陶百年的衣物,陶媚儿不得不想,待解了建康之围,便给他做几套新衣衫。

    昨晚细雨蒙蒙,下了一整夜,直到天明,也不曾停歇。庭院深处的一片繁红,经历了一夜狂风乱雨,成了枯枝。桑树下的石凳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几朵白菇竟然从石凳下的土地里钻出,清嫩诱人。

    她起身便看到一只黑匣搁置在自己房门口。那只犀牛角,正静静地躺在这只黑色木匣中,它本来就凝重的色泽因岁月的沉积而增添了几分神奇的感觉。又有谁能知道,这只犀牛角的背后,到底掩藏着多少缠绵悱恻、曲折离奇的故事?

    那一瞬间,她的泪也变成了雨。他终究愿意为了她,舍弃成见,成全她的感激。

    远远望去,他的笑容依然那般深不可测,他的医术又是那般诡异神奇,让人捉摸不透。他的视线似乎不时也朝她看过来,无意中与她相撞,黑眸中流露出的眷恋与柔情昭然若揭,她的心中竟又是猛地一动,仿佛漏了几拍。不知何时,自己的心已随他的身影随转随落。

    脑海中又出现那日前去送药,与他初遇,震慑于他的轻狂之言,但如今细细咀嚼,那满腔的恨意,竟了无痕迹。这个口口声声夺人妻子的盗匪,却日日操劳,成了闻名遐迩的良医。他非但没有挟持她远遁,反而为了天下苍生,滞留在危机四伏的京城。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镇定了心神,手捧黑匣,静悄悄离开百草堂,向济世堂走去。

    只见一个老汉面色苍白,从济世堂惊慌逃出,里边传来杂乱的喧闹声。

    “老伯,出了什么事?”陶媚儿不解,徐伯父自从伯母生病以来,便无心诊疗,每日只靠徐天琳支撑,这般吵闹,让徐伯母如何养病安神?

    “哎呀,陶姑娘,是你呀!唉,这济世堂是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了……”

    “老伯为什么这样说?徐家世代行医,非一般庸医可比,怎会……”

    “姑娘你有所不知,现在只是小徐医支撑大局,要是安安稳稳行医也就罢了,可是这小徐大医不知因何事,日日酗酒,根本无心经营。看吧,又一条性命啊……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陶媚儿未等听完,已经心如刀绞,随即朝济世堂门口冲了过去。

    堂内人声鼎沸,徐立康一脸阴沉,怒视着徐天琳。徐天琳双目迷离,浑身散发着宿醉的落魄,软泥一般瘫倒在地上。

    正堂一口巨大的黑棺赫然入目。一个老妇扶棺痛泣;一壮年男子手持巨斧,咆哮如雷,大有不甘罢休之势,似乎随时要把这济世堂劈为两半。

    陶媚儿心惊胆战,泪水顿时夺眶而出。几个月前那可怕的一幕居然再现,只是这一次,不是徐伯父之过,而是他恨铁不成钢的独生子。

    “媚儿,你可记得,每年五月初五,我们出城采药斗草①,你我总是平分秋色。可是唯独有一次,我输给了你……你却不依不饶……让我背了你十里……你总是那么狠心……”徐天琳仿佛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混沌无知,只是醉态全露,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

    “天琳……”陶媚儿嘴唇颤抖,心里比蛇蝎咬噬还要痛苦十分。几日不见,徐天琳竟然辜负了徐家的希望,放任自己,衰颓下去。

    “媚儿,是你吗?”听到陶媚儿的呼唤,徐天琳似有所动,眯着眼睛朝她扫来。

    “媚儿,你来得正好。这个不肖子,丢尽我徐家的颜面,我要狠狠教训他!”徐立康看到陶媚儿,悲从心中来。

    那壮年男子看到陶媚儿,粗声喘了口气,终于放下斧头,说:“陶姑娘,你来评评理,一命抵一命,我的要求可是过分?”

    陶媚儿轻声安慰了几句徐立康,再看徐天琳已闭上双目,醉死过去,便对那壮年男子说道:“这位兄长少安毋躁,媚儿知道你们失去亲人的痛苦……只是这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慢慢商讨才好……”

    “媚儿,不要再费唇舌了!我思虑良久,这等忤逆之子,白白费我二十多年养育,居然不识大体,不看如今正值国事危机,肆意妄为,算我白养了。就让他们把这逆子带走,随意处置!”徐立康说完,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堂中一梨木椅上。

    陶媚儿闭了双目,暗暗叹息,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罪孽,若没有自己的悔婚,天琳怎会如此?

    “冤有头,债有主,我并不怪徐大医,只是必须给我一个交代。”那壮年男子有些疲惫,声音小了下去。

    “这事情有何缘故,请这位兄长讲来。”

    “我父亲久咳不愈多年,一直是在济世堂求诊。前日忽然吐血不止,我深夜前来求医,就是这小徐医浑身冒着酒气开了一张方子。我回去给父亲喂下,谁料昨日一天上吐下泻,头晕恶心,最后竟昏迷过去……”

    那壮年男子边说边以袖擦拭眼角,“还没等我叫医生诊治,父亲他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药方在哪里?”

    “在这里。”那壮年男子从青石地上捡起一张揉成一团的纸笺。

    徐立康依旧长吁短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