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阁绮户锁清秋 四(下)
    就在这天下午,离开了郁曼琳那里之后,陆英麒才又由人暗中保护着回了陆公馆,依照陆鸿生此前的叮嘱仔细整理书房的文件,只是整理时偏又翻出了那本厚厚的硬皮本,里面都是这些年来的记事,且不少也是他亲历过的。

    陆鸿生素来都有记帐的怪癖,当然这硬皮本里的帐与寻常柜上的那些账是不一样的。在这硬皮本的正面随年月记下的都是曾经有负陆家的人和有违陆家的事,这些人如今都已所剩无几。而这硬皮本的背面从后往前随年月记下的,却是他陆家父子做过的一桩桩昏天黑地的事。陆鸿生生怕忘了这些,于是便在这硬皮本里简略的记了厚厚一本,正面记着的事是要拿来时刻提醒自己有朝一日加倍报复,而背面记的那些更是提醒他要处处留心、时时提防,毕竟“斩草除根”只是书本上用来渲染历史的四个字,而野火烧不尽的道理纵然是背着书包的孩子也不陌生。

    陆英麒翻开这本硬皮本,原本只是随意的看看,毕竟这里面记下的许多事他都不陌生。只是这一翻恰巧就翻到了几年前的那件事,这让他方才放下的一颗心又不禁悬了起来。

    这些年来,陆英麒日渐缜密的心思早已令他变得俨然蜗牛触角一般,仿佛是一阵微风也能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经。而这一刻,只是一页纸上的几行字,就令他忽然间变得极度不安起来,他担心着那件事会被郁曼琳知道,更是担心那件事已然被她知道,只是因了她深深的城府才未露丝毫的心迹。

    人往往就是如此的矛盾,就像陆英麒,最初他会爱上郁曼琳,就是因了她深奥的城府中耐人寻味的神秘,而偏偏这令他爱慕的原因如今又令他时常的惶惶不安。这一切都是因了几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但直到此时,陆英麒也并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毕竟是因为过去做了那许多悖逆的事,这才有了陆家今时今日的名利。而如今他自觉的那一丝可悲,也并非是他有所忏悔,只是因他缺了杀死爱情的勇气去断绝这仅有的后患,故此他不能取舍的想要拥有名利且又享有爱情。

    一个因了虚荣而追逐名利却又畏惧孤独的人总是有着难言的可悲,故此这样的人注定要或喜或忧的活着,直到死去、或是一无所有的那一天。

    而与此同时,因了爱情困苦的人却并不只有陆英麒,即使是因了郁曼琳而饱受爱情折磨的也不只是陆英麒。

    旧历的新年在一夜零落的雪后渐渐的临近。虽然如今这天空的阴霾依旧丝毫也没有散去,这城里多数人的心也仍然像墙角下的霉菌,但喜庆的气息还是低调的粘在了门前户上,就连马路上暗淡的路灯也俨然如回光返照的病者亮堂了几分。

    元旦过后没几天,宋云萍预订了婚宴的酒席,也提起她昔日落墨如金的笔,亲自写好了所有的请柬。就在这晚,她拿着宴请名单问家里人还有何遗漏的时候,陈瑾轩却是心事重重,那副表情丝毫也看不出即将结婚的欢喜,倒是任谁见了都恐要觉着这人是将要赴刑场去的。

    就在宋云萍和陈忠庭商议了婚礼的日期,准备挂一通电话去卓公馆的时候,陈瑾轩终于是忍不住站起身,却也终是犹豫着未能将他心里的话说出来。

    陈忠庭看着他一脸的焦虑,不无几分疑惑的问了一句,“怎么了?瑾轩,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宋云萍看着他,面露一丝微笑的接过陈忠庭的话来,对陈瑾轩说:“你要亲自打电话去和依伶商量自然是更好了,这毕竟是你们的事,兴许你和依伶还有你们自己的想法。”

    “我不想和依伶结婚。”陈瑾轩说这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足以叫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面对他的母亲惊愕的表情,和他的父亲那紧皱眉心的严肃,他的脑中只觉是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那句话是怎样说出来的,就仿佛说那话的一刻他的魂出了窍,是别的什么魂附在了他的身上说的。

    但不管怎样,那句话确确实实是已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了,也已然叫他的父母清清楚楚的听见。

    宋云萍少有的面露一脸愠色,质问道,“你刚才在说什么?这种玩笑可不是随便好开的。”

    “我没有开玩笑。我不爱依伶,怎么能和她结婚?”陈瑾轩虽然在说出那句话之前是有着诸多的顾虑,但此时那话既已说了出来,他也心知是没有退却的余地,这倒反而叫他的态度忽然间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既然是这样,你此前为什么不说,偏偏到这个时候了才说出来?”宋云萍在这样质问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已然明白,以陈瑾轩的性格,但凡是他会这样说出来的事,那是绝没有回旋的余地。而此时的宋云萍只是不能接受,也更不甘心,她想要将这一切发泄出来,却终是郁积于心。

    陈瑾轩站在那里,只平静的回了一句,“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问过我。”他说这话时是少有的冷静,冷静得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就仿佛是在玩弄一颗胜利的果实。

    “那现在怎么办?你知道你这话要叫依伶听见,她会有多伤心。不止如此,你让她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宋云萍生气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又坐了回去,伸过手去端起茶几上的一盏青花小盖盅,正要去喝那茶来顺一顺郁积的那一口气,偏又被那茶烫到了嘴,直教她越发的生气,以至那杯茶从她手里放下的时候,连杯盖都掉在了茶几上,茶水也洒了一片。

    这时,陈瑾轩又不紧不慢地说,“此前我就已然对她说过了。”

    “什么?”宋云萍一只手摁住胸口,俨然是要接不上气来一般喘着说:“你什么时候跟依伶说的?”

    “就在上一次,有天下午我提早回来,恰好她来家里的那天,就是那天早上我与她说的。”

    “你这样对得起依伶吗?你……”

    宋云萍的话没有说完,陈忠庭站起身来,上了楼去,他始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走出客堂的时候长叹了一声,那声音深沉得俨然是有一座山压住他的胸口。

    就这样,在这深深的弄堂里,这么一户寻常的人家短暂的传出一阵争吵声之后,随着熄灭的灯光又安静下来。只是从前楼的窗里依然偶尔的传出深沉的长叹,那一声声的叹息仿佛是因了失望,又俨然是无奈。

    至此之后,一连几天,陈瑾轩在这个家里都再没有与谁说过话,也没有谁与他说话。尽管陈子曦是有许多话想要问他的,但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安分的选择沉默,以沉默来隐藏他心里于爱复燃的希望生出的欢喜。

    而如今的陈瑾轩是已然受不得这压抑的,陈忠庭的那一声声叹息又令他想起自己年幼时背不进书的情景,如今想来,似乎除了满腹的怨气就只剩下对那段岁月的怨恨。

    后来的一天晚上,就在这一家人都在客堂里吃饭的时候,陈瑾轩从餐桌边站起身来,回到房间收拾了几套衣服装进一只皮箱,就这样拎着于家人的面前一声不响的走出了门去。自始至终,在这个家里都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谁也都明白言语在这个时候的多余。

    离开家后,陈瑾轩在他每天去银行的路上都会经过的一家饭店住了下来。尽管他很清楚,凭他身上的那点钱在这个地方是住不久的,但事到如今他也别无选择。

    这时的他就像个身患绝症的人,俨然自欺一般满怀着复原的幻想,却已是在消磨剩余不多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