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捕(1978)
    天黑了,还去撒么?奶奶问。三怪诡秘地笑笑:奶,吃罢饭没事儿,抻抻筋,俩钟头就回。说罢,三怪背了嘟笼跟撒网,甩着两条长腿,廖廖地沉进暮色里。

    三怪天性喜欢水,喜欢逮鱼。最近又迷上了撒网。三怪特喜欢灌足了劲、把双臂抡圆、猛转身、撒网挂着风声脱手的瞬间,斜觑着撒网圆圆地张开大嘴扑向河面,很惬意,也很享受。常言道无力垂线(钓鱼),有力扒旱(撒鱼)。扒旱不但要力气,特别是背、撒的技巧和脚下功夫,不论多陡的河坎儿,两只脚都要像抓钩一样,牢牢地扒在狼坷不平的斜坡上。别看瘦,三怪有劲,十八、九岁正当年,三怪有使不完的劲。午后刚撒了一场,在西南门的辘轳沟。马玉、合法、孔呆子盘西岸,三怪、烂头和油担儿遛东岸,六个人一网套一网,排着往前赶。除三怪是新手外,其余都是扒旱的老手。长长的大沟,两沿儿的水面生满了地图样花花绿绿的水草,只中间一带没水草,也就五六尺宽。杂草下多生些鲫鱼、草鱼和泥基狗子(泥鳅),像样的鱼很难碰。撒鱼的都精明,看谁的网卧得好,掏得巧,按明水的形状拿捏,引得岸上看景的人啧啧称道。老撒家大多空网少,窜鱼、鲫鱼、吹火鱼,时不时地从网槽里抠出来,塞进背后的嘟笼。三怪经验少,老是空网多。但三怪心里也明白:遛这一趟网,大家惦记的,都是辘轳弯处的那片明水。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期待着抢那最后一网。这之前,要看谁拾网倒脚子手把快,看谁的眼瞄得准。待轰撵完最后一片杂草窝,水下就有几道暗纹箭一般地射向明水区。马玉跟油担儿出手极快,可脚下却短了功夫,那网只盖了尾路;数烂头刁巧,嗖得一网,正罩在鱼头上,一领网纲,水下当即泛起两片大花,烂头快活地眯缝着眼蹲下去,只等那鱼儿投槽;三怪腿快,抢在最前面,本想拦头漂亮地盖一网,哪知心一急,手一滑,网便撒撮了,黑乎乎地拧作一团,窟嗵一声,大半拉都砸在烂头的网片上;沉重的撞击,使反流瞬间簸起烂头的边网,只听轰的一声,一条大鱼顺势窜将出去,一头扎进三怪的网垛子里。烂头气得一屁股坐在沟坎儿上,瞪着牛眼钉三怪,然后失望地垂了网绳。三怪撒了瘪网,正羞臊地红着脸看大家,对岸的合法大叫道:看啥?收网吧,鱼待你网里。油担儿无奈地摇着头笑:今儿个,俺都是给你撵的!三怪不信。可当网拽出水面,三怪就呆了:一条足有五、六斤的大鲤鱼,灿着金黄色诱人的光芒,裹在重重叠叠的网皮里,想动都动不了。岸上的人群都哄笑起来。这叫新筢子肯上!——几个老扒旱羡慕地议论纷纷,各自叹着气,摇着头,调着侃,分别去清洗自己的撒网。散伙的时候,烂头突然抓住三怪:哎!半拉橛子,今儿个是十五,老天爷肯定给个好月亮,晚上跟我去北河湾,再斗一拖子!三怪说:好。斗就斗!

    ——三怪走到东街口时,街拐儿电线杆头,大喇叭正播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社论,声儿噼噼啦啦的。夜市开了,几盏臭石(乙炔)灯兹兹地吐着火苗,丸子汤锅边围着人群,混合着绿豆、香油和蒜泥的清香,蒸腾的汤锅,香气挠人肠胃地弥漫着。曈曈灯影里,马宏光的油炸香酥蚕豆瓣,牛肥田的烧鸡,老聂的卤羊肉,一家家拖着熟悉又动听的腔儿,叫卖如歌!三怪最喜欢吃老聂的卤羊肉,那蜡红的酱色,不膻不腻的纯正口味,鲜香极致。三怪瞟一眼老聂的肉案,喉结动了动,没买;兜里没钱,有钱也舍不得。

    哎,秀才!恁晚了,还背着撒网弄啥去?好友魁五瞪着双大眼招呼三怪。三怪说找烂头,下河湾。魁五眼里反着灯火说:明天是逢集,烂头不出生意?三怪不理会,只摆摆手,沿中街耸耸地往西走下去。烂头住西街口,有一间砖跟脚的土坷垃小门脸。虽是一丈不到的宽,却也一门一窗,门小窗更小,就像孩子梦里的童话小屋。烂头是打吊炉烧饼的,祖传。吊炉就立在窗前的土台子上,像个被放大许多倍的人脑袋,面朝里,黑幽幽地对烂头的门脸张着大嘴。土墙很厚,窗子就成了一孔很深的洞。三怪把细长的胳臂伸进去咚咚咚地敲,没人应。三怪接着又敲,依旧没人应。三怪敲得不耐烦了,就大声喊烂头,喊得四邻都能听见。呼啦一声,窗子总算开了,里面黑黢黢的,没亮儿,啥也看不见。三怪生气地朝着里面说:你咋弄的,半天没动静?里面的烂头好像溺水呛了鼻子,哼哼唧唧地说:哎哟,对不起秀才!我跑肚,拉得浑身没有四两劲。这咋弄?看来我是去不了了!我不去,你又不敢去,这咋弄?你咋知道我不敢去?三怪问。烂头依旧哼哼唧唧:别去别去,你千万别去!我不去,你哪有那个胆?三怪一挺脖子:狗屁,你不去你不去,我非去不管!

    走出西北街的时候,夜天忽地猛一光亮。三怪扭头瞄一眼,一盘大月亮正从东边悄悄地爬上房脊,活像个小偷的脸。四下里万籁俱寂,朦胧迷幻,好像啥都看得见,却看不真切。不去熊景!三怪边走边嘟哝,我就不信邪。

    到北河湾也就里把地,热天洗澡哪晚上不去?都说河湾里紧,可三怪不怕,不信邪,也不怕鬼。三怪有自己的哲学,这世上根本就没鬼;许多怪异物象,一旦无能解释清楚,皆被想象成鬼。三怪是出了名的憨大胆。不过,三怪也掖着心事——上星期,在县城的新华书店看好一本书:《元散曲简编》;三怪很痴迷书里的短句,凝练,华丽,经典又奇绝;厚厚的一大本,设计很古典,就是有点贵,两块零五分呢。只要看上了,就一定得买!三怪盘算着:一条五斤的鲤鱼,能一块八,还差三毛呢。哪怕今夜再扒上三五毛,那书就到手了。三怪想想就兴奋,两脚生风,浑身都是劲!

    已是深秋时节,收净了庄稼的原野空旷旷的,月光更显得肆无忌惮。路两边,沿沟的茴草有半人高,侧着月光,影影绰绰的生成诸多怪相;——句绿绿、唧离离、吱哇哇,成片成片的蛐蛐、游子和纺织娘,躲在茴草丛里拼命地叫,细听,整个原野到处都是秋虫热闹的集会,秋夜曲的围场,一环一环地向远处铺展着,无尽无休。三怪就喜欢这夜,这月光,就爱听这空濛又飘忽的天籁之声。只是初夜时分,露水就很重了,滚落到脚面上,冰凉冰凉的;许多小生灵被惊了吟唱,慌乱地在脚踝边跳来跳去;趟着厚实的草皮,三怪心里美美地,很受用。三怪打小就格外的心仪自然,他觉得,这世间最神奇的就是水和土;水倾情地滋润着这大地上的一切所有,而默默不语的土,却能衍生出千奇百怪的草木,能衍生出欢蹦乱跳的数不尽的生灵,这其中就包括了自己;而能来这神奇的天地间走一趟,做一回人,就是最幸运的!三怪总这样想。

    很快,三怪就闻到了那种只有临近大河才有的浓重的水腥气息。轻车熟路,绕过马家楼东边的小路,三怪拖着长长的影子,弓着腰,出出溜溜地就爬上了河坝。两岭黑巍巍的大堤,逶迤地固守着白灵灵一马平川的西淝河面。伸向西北的上游,乌幽幽的,混沌而深邃;东南朝月的地方是处大弯,明汤汤踅进一片未知的溟濛,那儿就是有名的藏马湾。欣赏完,三怪把目光收回,河道里静静的,就一只渡船孤零于对岸。立在坝顶,挺挺腰,三怪开始琢磨,该从那儿先下手。就从渡口吧,三怪想,这一湾明水旁,滩头又平缓又得势,白天,淘粮食、洗菜的多,说不定夜里有大鱼过来觅食,就闯个幸运吧。主意已定,三怪直下渡口。分拾好网把,两脚立定,三怪运足了底气,双膀较力,一个大转体,呼地一声,那网撒得别提有多圆;也是干网好撒,一丈五的苗子,全部展开。哗啦一声,锡脚扣水,四周更显静谧,三怪一领网纲,便安稳地蹲下了。他挺着网纲绳,准备感受来自网下的那份美妙的悸动。可过了一会,三怪很失望:没动静。跟预想的不一样,三怪心头空落落的,有些怅惘;一边踟蹰着下一网该往哪走,一边匆忙地收网。渡头的陂滩很光滑,水下是脂粉状的细沙,网提上岸的时候异常干净,连根草秸子都没有。三怪哗啦哗啦地抖抖网槽的水,一晃把,扇形地匀铺在沙滩上。正准备探身拾网的当口,三怪的脸猛一哆嗦,整个人立时僵在那里,双眼直勾勾地盯住网的底槽。只见领槽的网脚子突然间都活了,像有了生命的灵物,一个个手牵着手,蛇行着往水里钻。三怪头发一偧,霍地到退一步。这不可能?他想。每遇怪事和大事,他都会提醒自己:冷静。三怪确实胆大,不信邪,他甩手把网拎到平地上,翻来覆去地抖看,网槽空空,依旧啥也没有。三怪思忖:莫不是方才搁斜坡上了,自己滑下去的?于是,他又一次把网匀开在平地上,定睛看时,跟上次毫无二致:那些网脚子好像下面都长了腿,出出响,呈三角状领着网槽向水里钻。三怪心头一阵发怵,赶忙又把网拽到离水四五尺的地方,自己却松了网把,退出一丈多远,心想:这回该不会了吧?可就在他回头看时,那网却以更快的速度向水里爬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三怪,望着深邃莫测的河湾,他的心理防线终于绷断了——腿下一软,嗷的一声,回身就朝大坝上跑。不想,竟忘了退去腕子上的绳套,网绳也就三丈多长,哎哟一声,三怪被重重地一撴,跪摔在大坝的半坎子上。手腕子拽脱了皮,火辣辣钻心的疼。岂料这一疼,竟让他突然回过神来——这网不能丢呀?百十块钱呢。妈的!我咋会恁胆小?三怪悄悄拿袖头抹抹脑门上的冷汗,忽隆跃起,瞪圆了眼对着河下大喝:狗日的,有种你就上来!喊完,三怪觉得后背和两膀一阵阵回了热,于是开始凶凶地朝坝上大把大把地拽网。只几把,三怪便见了端倪:离网两米多长的下方,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左右摇摆着跟了上来。只一愣神的功夫,三怪登时明白过来:那是一只硕大的老鳖,直径少说也有一尺半。三怪拉着,老鳖往下遁着,反力让他觉着鳖与网之间挂着根东西。等彻底闹明白时,三怪鼻子都气歪了——原来是一截有两拖长短的铁丝,一头有勾,而且是璜一样扭了几圈的回龙勾,死死的缠在网槽里,另一头穿系在后鳖盖上。待取脱后,三怪框好铁丝,一只手把鳖拽到面前,抬左脚照准鳖盖,嘭嘭嘭跺将起来,边跺还边喝:叫你吓我!叫你吓我!硕大的鳖头,立时缩进腔内,任凭三怪疾风暴雨,电闪雷鸣……

    撒完气,三怪啪地搧了自己一掌,搧得眼冒金星。真混账!这点事就懵了,啥熊道行?!

    待嘟笼上系好鳖,三怪一手提了网,软塌塌地登上坝顶。兴致丢了,力气也泄了,他无意再撒。卸下家伙,他想坐河坝上定定神。于是就掏根“大铁桥”,点燃了静静地吸。三怪憾憾地想:为什么撒的是个大鳖而不是鱼呢!真败兴,谁吃无鳞的鱼呢?还不如一只刚出壳的鳖籽子,给牛清火,鳖籽子都能卖五毛钱;这么大的鳖,谁也不会要,除非亲手把它宰了拆鳖甲。三怪想,一个硕大的鳖甲,找找镇上的几家中药铺,兴许也能换个块儿八毛的。

    三怪坐在河坝顶,手贴着嘴唇,肘抵着膝盖,上下各支成一个三角;又一根“大铁桥”对着了,烟头一红一红的,袅袅的烟缕映着冰轮写意。三怪喜欢这境界,喜欢这如练月华下旷荡空濛的河道,喜欢这令心神无拘无束畅游的无极的夜。

    扔了烟蒂,三怪觉得嘟笼有动静。扭脸看时,见那鳖正伸长了粗大的头,两只小眼睛定定地望他。看着它那不知所云的憨态,三怪笑了。交流了一会儿,三怪突然叹口气说:老王八,你也是在劫难逃,给你一次机会,还是没逃掉,偏偏来着我的道儿,今儿个,也算咱俩缘分。

    三怪提起大鳖试了试,乖!没有八斤也有七斤多。三怪摸摸它凉阴阴的大青盖说:你该是鳖老太了吧!不曾想,那鳖竟然很灵性地应声抬头,小眼睛里反着两粒极小的亮点,神秘又温顺地瞅他。

    就这样把它背回家!?三怪想着,心头突然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感觉,第一次令他没有了那种猎获的喜悦。三怪觉得莫名的别扭,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顺理成章,气氛也不对头。不知为什么,三怪倏地想起了奶奶,是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奶奶。在关于电影的记忆里,那是一幅极度无奈的场景:面对屠刀,嘎子奶奶悲怆地怒目昂脸,决绝刑场;全村子的人,个个眼里都闪着无能、无力、无奈而又绝望的眼神;奶奶不该死,因为奶奶是个非常慈祥的老人,按常理所有的人都应尊重她。然而,有人却非要他死;面对死亡,所有想救奶奶的人都无力回天。因为凶手不是阎王,而是违背常理的日本法西斯。

    三怪下意识地瞟一眼河下,然后眯了眼侧耳静听,风不大,河下有细浪低语,刷拉刷拉的。他想,那水下会不会也有许多绝望的眼睛,水族是不是也会哭泣?悠悠地,三怪就想起了老子,想起了那个披着长眉,晃着葫芦龙拐的南极老寿星;接着,又想了一会庄子。他觉得,这条大河应是隐藏着灵性的,它属于另一重未知的世界。那世界里一定也有许多的灵物,而灵物是不该祸害的!

    想着想着,三怪情绪的潮汐就顺溜了,心场里又回复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温馨和美好。他轻轻地调过鳖屁股,就着月光,爱怜地拧开了铁丝扣。跟着蹲下身,轻轻拂去鳖盖上的泥土,把鳖头转向河下,意味深长地拍拍它说:老王八,咱还是各回各家吧!今儿个啥也没干成,大跑小跑,就是专门来给你解套的……

    三怪蹲着,老鳖趴着,过了好长时间那鳖才轻轻地动了一下。三怪腿蹲得酸了,只好坐下等。起先,大鳖只是试探着怯怯地挪了两步,然后才极慢极慢地朝河下爬去。三怪定定地看着。说来也怪,爬下大半拉河坡时,大鳖却出人意料的再次停下来,高昂着头,很费劲地扭回来看三怪;三怪觉得心头一动,随后扬扬手说:伙计,走吧,回到你的世界去吧——!

    此时,正皓月凌空,湾里清辉如泻,明朗朗浑然一色的浩渺。

    三怪想,他这样做,别人不会懂,也许只有他自己明白。至于买书的事,也不在乎这几天,就等等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