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授徒(1979)
    自打上午有人捎信来,说老四的腿被抢碰了,三怪就在心里盘算着,该咋去看他。老四是三怪的师弟,天津四大魔(术)老雷雁云的小儿子。老四一家,是文革中避乱自愿下放安徽淮北的。老四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与三怪摽一块儿都扔在了黄石鼓镇。俩人数着日头一起长大,理不清的厮磨和共有的记忆,使二人情同手足。十多年里,这个来自远方的家族,令三怪受益匪浅,源自大都市的生活方式,幽默风趣的艺术家庭的氛围,嬉笑怒骂中,两位老艺人为人处世的微妙情感,早已把三怪的细胞熏染得不再是原生态。去年老四一家搬走了,去了盘龙镇——因那儿靠火车站,出门演出、搭班子走穴,图个方便。吃罢午饭,娘跟到后院,递上一大卷钱说:看病人要花两个,别问你爹要,我这还有五块钱,都拿上吧!三怪说不要,有办法。娘问啥办法?三怪挤挤鼻子,神秘兮兮地朝娘笑:你忘了,我可是钓鱼王。黑鱼疗伤不是最好的么!

    渔具就在褂兜里揣着,大大小小,随手能摸出好几副。钩是用十号到十四号旧自行车辐条做的,烧红,折型,剁倒刺,淬火,三怪无不在行。家里唯一缺的就是粗钓竿。因黑鱼异常凶猛,钓竿没有鸡卵粗是不行的。每回钓黑鱼,三怪都是到东街的远门子大姑家借,大姑父是开木料行的。出了门,三怪直奔东街。街上人很稀,是背集;一街两厢的门窗里,稀里哗啦的,尽是搓麻将的声音。三怪想,要是大姑在家就好了,那是个很慈祥的老太太,院里的竹垛上他可以随意挑;若是大姑不在,就很麻烦,大姑父是个叽咕刁钻的小老头儿,人长得又黑又矮,两只小眼睛象射钉枪,随处瞄准,生怕别人偷了他的东西。俗话说怕啥碰啥,大姑真就不在,应声的是大姑父。三怪硬着头皮走进院里,院里很热闹,差了两场麻将。大姑父边罗麻将边扭过头,目光聚在他脸上,阴阳怪气地问:哟,大龙侄!又是啥公干?三怪说:借棵竹竿钓黑鱼。大姑父神情一顿,立时掉下脸来。两桌打牌的都哄笑起来,有人突然大声道:是钓黑鱼精吧!三怪陡然记起,黑鱼精正是大姑父的绰号,他忘了那个茬。没有你管用的!大姑父黑着脸说。就那垛上的粗打竹,我用过就给你送来。不管,那都是扎好的,不能松捆。就用用,回来给你拎条鱼!我不吃鱼,扎嘴!要是别人,借不到也只好离去;可三怪不同,越办不成的事越较劲。他两脚立定,双手叉腰,就立在大姑父背后磨蹭,心想:我看你这麻将咋打?那黑鱼精又岂是常人,小眼睛一转便有了主意:街屋靠房箔子跟前有棵大竹竿,专给你预备的,赶紧拿走吧。三怪迟疑了片刻,但还是去了街屋。看见那棵竹竿时,三怪头都大了,那分明是根粗大的杠子。别说杠子,就是大炮我今个都扛!三怪上了别筋,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真就扛了那跟杠子,出了门,一漫正东走下去。

    过了娘娘庙就是街的尽头。庙东北流过一弯僻静的大沟,两岸绿森森的芦苇生得又厚又密。三怪侧耳听听,大弯处的蛙声最稠。于是便放下竹杠,扒开苇丛钻了进去。下到水边,他摘下裤带上的钥匙串儿,抖出小半截钢锯条,熟练地锯下一根胖壮的苇子,剥了焦皮,随手摸一把极小的窜鱼钩拴上,然后将备好的麻叶撕下一片,捻成疙瘩挂钩上,开始钓青蛙。正搜索目标的当口,忽觉背后悉悉索索的响,三怪喜欢独行,最怕别人添乱,很不耐烦地回头问:谁?苇丛慢慢分开一条缝,露出半张白生生的胖脸,是来福。三怪平时就喜欢来福,正要发火的一张脸又无奈地变了回去:不在老黑那看打麻将,你咋非撵来?来福不好意思的揪着耳朵,怯怯地看着三怪说:哥,我想学!你不管学,三怪说,你没挺性。狗狗狗、屁,钓、钓鱼还要啥挺性!来福有些生气,你你是不想教。不是不想教,你人太厚道,又好说话,我怕你守不住规矩。啥规矩你说,我管管发毒誓!三怪沉默了一会,极为犯难地看着来福的眼。来福急了:俺哥,你你你咋说我、我咋做,保证守规矩,不然,叫天打打五雷轰!好了好了。三怪连忙制止来福,又在他前胸搡了一拳说:我去看老四,今儿个不回。我也想去看他,花花钱都是我的!来福抢着说。唉,教就教吧!俺老师儿一辈子就教我一个,我也只教你来福一个人。来吧,咱干活。把我屁股后的小布袋解下来,拿好,等着装蛤蟆。好好!来福慌忙弓着腰去解。看着!三怪说,先钓几个没长大的小蛤蟆备用,要花的,特别是头上长黑色虎纹斑的花蛤蟆。为啥?因为鱼只认形状,不辩颜色。哦,来福听明白了。正是麦黄芒的季节,沟里的水草生得异常的旺,肥大的水葫芦叶一片翠绿,闹哄哄罩满了沟,爽目的翠盖上,星罗棋布地盛开着深红的、鹅黄的小花,灿烂得叫人兴奋。盯准了目标,但见三怪如同变戏法一样,极其轻快地丢钩,甩苇,转眼间便从四个点位钓起虎斑蛙。来福忙不迭的、一只连一只地塞进布袋,等他憨憨地回头再看时,三怪已解下小钓钩,顺手扔了苇竿。就钓四个?来福愣愣地仰着脸。足够了,三怪说,多了浪费。快点,咱走吧,过了铁路桥,到河北刘营子再钓;那儿有条向阳沟,离盘龙镇三里地,足够钓的。于是,俩人呼呼啦啦地钻出苇坑,回到坝岭子上。三怪收好布袋,来福可人地抢着扛起竹杠,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俩人前探着身形,匆匆地踅下小路,踅进黄橙橙一望无际的麦原。

    快到刘营子时,三怪下了路,领着来福,打从一片红芋地里斜上沟坎。一路上,许多放羊的、耪地的、浇红芋的,都拿警惕的眼光看他俩,一个廖高廖高的,弓着腰,抢路似地前行;一个矮胖矮胖的,昂首挺胸地扛一管高射炮样的竹杠子,紧紧跟随。谁也猜不透这俩人是干啥的。三怪不理会,只想自己的心事。眼前的大沟南北走向,约三四丈宽,水草也生得稀稀拉拉。两岸的坝岭子很秃,没有树木,多是些春红芋垄沟。俩人下到东岸的水边,沿沟底极慢极慢地向北走。三怪扭着个头,迎着西面的太阳观察水面的动静,水影反射的光斑不停地在俩人身上闪烁。约摸走了二百来米,三怪轻轻地立住不动了,他一手扶住来福的肩说:钓领秧子的黑鱼,要迎着太阳才能发现;你看见了吗?看见了!来福说,杂草窝里,雾雾星星的动,有笊头恁大一片。行!三怪说,眼挺好使。你知道那一片儿为啥雾雾星星的?来福摇摇头。三怪说:那是老黑鱼在围逮小鱼小虾,然后嚼成粘沫喂小鱼秧子;从水纹波动的轻重,就能琢磨出鱼秧子的大小,秧子越小越好钓,老黑鱼护的紧。很快,三怪便栓了钩,探手摸出一只小青蛙,掰开后腿把粗大的钓钩剜进肚里,钩尖儿合着口型伏在青蛙的嘴角边,接着将两条后腿牢牢地捆扎在麦秸粗的鱼线上,说一声齐活,然后开钓。对于钓黑鱼,三怪的技法十分精湛,他先把青蛙丢在离鱼苗二尺远的水上,轻提着后腿,让青蛙的俩前腿浮在明水里,张着嘴,一副欲进攻的样子,跟着猛然提起,让它扑进鱼苗。只是眨眼间,老黑鱼便咬定了蛙饵,忽隆一声,三怪就将那黑鱼抡到岸上。来福看得二目圆睁,拍着手跑上河坡去摘鱼。三怪放下鱼竿,在水里捞一堆鲜杂草,把刚钓的黑鱼裹好放到旱地里对来福说:别弄伤了它,小心。我去再钓那一个。三怪举着竿,又故技重演地钓了几钓,水里却没了任何反应;他来来回回地走动着,拧着眉头观察。突然,他大声说:来福,快把黑鱼放回去!来福莫名其妙地望他:放哪去?放回沟里去!三怪有点急:照我说的做!快点!来福来到水边,两手不舍地掯着鱼说:哥,这条鱼少说也有三斤,为啥非要放了?放——!三怪大喝一声。来福手一哆嗦,那黑鱼跐溜一声便钻回水里。三怪说:来福你过来。他指着水面叫来福看。来福看时,见原窝子的那片水纹竟然扩大了好几倍,并且周围都有水晕颤动。咋回事儿?来福问。三怪说:老黑鱼就剩一个了。那条已经被人钓走。要不放回去,不撑二十分钟,这窝秧子就会被其它鱼全部吃光。你看,这一片的鱼都围过来了。来福似乎有了些领悟。哥,他说,这可就是要守的规矩?三怪眼一瞪:你守不住?不不,能能能,来福连忙说,毒誓我都发了,绝对绝地守住。三怪加重语气说:俩黑鱼都钓上来以后,要捡那小的立即放回去,好保护小鱼秧子;如果就剩一个,钓了也得放回去。黑鱼长成了才是水里的霸王,小鱼秧子要长大很难,所有的鱼都吃它;你不是常见有老黑鱼跃出水面,嘴里凶狠地咬住个大窜鱼!好多的鱼,都是冒着生死去偷吃小黑鱼秧子。等到小黑鱼长到二寸长的时候,俩老黑鱼的眼就相继瞎了,叫火上头,也叫火蒙眼;这就是它另一个名字“火头”的来历。成千上万条的秧苗,呵护到眼瞎,也就剩下几百条。瞎眼是老黑鱼的生理现象,要六到七天才能复明;这期间,老黑鱼因为失明,只能靠触觉捕食。想来,这天道也就是怪,无论它俩如何逃散,鱼苗都会成两拨,总是寸步不离地围追于老黑鱼左右,任它捕食。等老黑鱼复明的时候,黑鱼苗大多已被吃光,幸运的也至多余下三五条了;这时侯,老黑鱼会拿尾巴毫不留情地打散那余下的几条。就因这,世人又称它孝鱼……你要吃它,但不能灭它,只有它兴旺了,你才有的吃——这是俺老师儿教的,你得记住!一一一定!来福服帖地鸡啄米似地频频点头。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走了好几里,三怪举头看看,太阳仅剩一树高了。哥,来福有些急,走这么远都不见鱼,还有里把地就到盘龙了,咋办?啥咋办?三怪不以为然,钓不着就拐回去,明天再来。

    前面不远处的对岸,有窟嗵窟嗵的声儿传来,是些担水浇菜的,他们边担水边拿异样的表情看他俩。甭钓了孩子!这沟里连鱼毛都没有;撒鱼的都撒不着,邪气重!赶紧回吧。三怪和来福同时转身,见背后的一处沟豁子边坐着个放羊的老头,很善意的样子。知道了!三怪回道。接着推了一把来福:快走,到前边庄头上,再没有咱就回。快要顶到村口时,来福惊喜地拿手一指:看!这有一窝。三怪锁着眉,慢悠悠地说:秧子太大了,恐怕不好钓了!不能就这么走了,来福说,咱试试可好?三怪点点头。拴好钩,三怪猫着身子试了试钩;没费劲便甩出一条黑鱼,只是太小了,顶多不过半斤。哎,真钓着鱼了也!岸上有人惊呼。抬头看时,村口不知何时聚了很多人;三怪最讨厌人多,但是没办法,在人家地盘上。哥,快钓吧!来福小声说,钓了那一个,我好放这一个。三怪斜了来福一眼,你以为那一个恁好钓?

    起先,鱼秧子就盘在东半拉不走。三怪明白:那是因为村子在沟西,西边人气太盛。可无论如何钓,用尽了招数,黑鱼就是不吃钩。来福说:是不是那一个也、也叫人钓走了?屁话!三怪说,鱼秧子抱成团不散,说明老黑鱼就在下边;可能还是条大鱼,我觉得下面暗流在动。来福佩服地点点头。不知不觉间,太阳已没坝顶。三怪有些发躁,觉得这鱼要是钓不上来,就太没面子了!他还从未失过手。妈的!一不做二不休,激怒它。主意已定,三怪便举着竿让青蛙向窝子正中心砸去;只听啪啦一声,老黑鱼怒扫一尾,一绺水柱溅起五六尺高,而蛙饵也被打得旋转着缠在竿头。对岸的人群卷起一阵惊呼;三怪也惊得怔了一会,心想:乖,恁狡猾!鱼苗被砸散了,老黑鱼混水龙似的一通踅转,不一会便又聚拢了,但却领着那窝秧子颤颤悠悠地去了对岸。狗日的!想跑?三怪又上了别筋;他什么也不顾了,脱了褂子、鞋和大裤头子,扛着个竹杠子,试探着,缓缓地蹚进水里。三怪心里合计好了,开始进行第二步:他不歇气地一阵猛砸,聚拢,砸散,再聚拢,再砸散,直砸得老黑鱼狂躁不安,有时还围着三怪来一圈;这鱼到底有多大,三怪心里也没底,只觉得腿肚子下的水来回撞动。

    看!一沟的水都在动!岸上的人指手画脚说。

    我的儿吆!这鱼至少六七斤。

    我说这沟里咋没鱼,另一个道,原是都叫它吃净了!

    ……

    三怪想:天快黑了,被他砸得疲于奔命的老黑鱼也该累到劲了,他停了手,一动不动的让水面静下来。可怜的老黑鱼,最后一次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把鱼秧子重新聚到一起。三怪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黑鱼缓缓地驱赶着,最终把鱼秧子湾在了水边的一处杂草窝里。此时天已抹黑,两岸的人静悄悄的,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三怪身上。好长时间,三怪都像玉雕一样纹丝不动,看看时机成熟,三怪开始实施第三步。他极慢极慢地磨动钓竿,从西北岸上逆时针磨抵那片水草,只见他猛然一击窝心,水下便排山倒海地爆起一片水花,一个黑森森硕大的鱼头张开锯齿大嘴,瞬间咬定蛙饵。一感觉分量,三怪急如导电地双膀较力,拼命往上一端,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左耳、左臂,三怪左边的上半身天崩地裂般地一阵剧痛,顿时失了力气,只右手勉强挺住鱼竿。水下好像不是鱼,而是一尊巨大的石盘。不好!闪着了。怎么办?三怪一边挺着,一边把脑筋飞快地旋转。黑鱼忽隆忽隆地往水下撴,搅得水面翻江倒海一般。三怪转着圈地跟鱼在水里扑腾。岸上已是围得人山人海了,有人在大喊:哎——!钓鱼的,可要帮忙?三怪不理会,只顾转他的圈子。平常的时候,来福不算太结巴,遇急时才有些磕巴;但此时他连磕巴也磕不出来了——手舞足蹈地在岸上一个劲儿地啊啊!

    三怪也急了,他最怕黑鱼甩头,尖利的牙会磨断鱼绳。也是情急智生:他突然一扭腚,把竿顺到肩上,利用杠杆原理,生生把个一米多长的阴森森的黑鱼背出水面……

    ——其实那天三怪也有些发憷,没想到那鱼竟有十七、八斤,比来福的头还粗,肚皮上阴森森的青花斑,着实看着有些恐怖。来福背着那条鱼往盘龙走,兴奋让他不时地抖着肩膀。一路上,人像潮水一样追着他们看,说啥的都有。有的说认识三怪,是黄石鼓的钓鱼王,特意来灭了那黑鱼精;有的说三怪能掐会算,不然,谁见过扛个大炮筒子钓鱼的?再后来就越传越邪乎了!

    看见盘龙火车站台上灯火的时候,来福突然问:哥,黑鱼配对咋都是一大一小呢?一窝的不配!三怪说。你知道马不配母吗?来福点点头。一个道理,三怪拍拍来福,畜牲都有它的自然规则,并且绝对守规矩。人要不守规矩,还不如畜牲!你记住,聪明的人想好了才做;愚蠢的人光做不想。这这、这也是老师儿教的?来福笑问。三怪重重地抓了一下来福的胳臂,沉沉地叹口气说:来福,从今儿起,我再也不钓黑鱼了!为啥?来福惊异地看三怪。这是最后一道规矩。三怪说,这一行不只是单传,从传出的那一天起,老师儿就必须金盆洗手;否则会遭天谴的。别胡扯了!来福说,你不、不不是不信迷信吗?三怪笑了,说:我信因果!来福一时间涨红了脸,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这咋弄?这咋弄?你不能不钓!你不钓了咋弄?哥,我我、我不钓了,永远都不钓。你就当我没学!晚了!地球会倒转码?三怪说。之后,他悄悄侧脸看了一会来福:来福默默地低了头,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激动和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