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斗法(1983)
    那家伙又来了!三怪清楚,就隐在哪个角落里窥视他;虽轻无声迹,但三怪已从空气中嗅出了那家伙的味道。夜是黑月头,窗户的轮廓似是而非。卧室内更是伸手无形,一切都沉埋在凝重的黑暗里。这是第三十五个夜晚,三怪忐忐忑忑地等候着这第三十五次的较量。吊坯、套子、笼子、夹子、踏板锥子,原有的,新发明的,都已布置停当。三怪清楚,凭这些对付那家伙,根本就无济于事。知己知彼,三怪依旧按部就班,以迷惑对方;暗地里,他将自己粘鱼用的三套网布了无门阵,悬吊在所有能够想到的出入口上。此刻,落网的绳就系在床头,活䙌,只需一拽。成败在此一举,三怪格外谨慎。他本想那家伙一进来就落网,然后开灯轰撵,让其粘绊进网丛里。但这会儿又犹豫了,他怕一旦判断失误,被其发现,这一招就会再次失灵。他想再等等,切实拿准那家伙的动静再撒手。面对着炭黑的夜,睁眼闭眼都一样。三怪眯眼静心,仄耳搜听着床铺四周,哪怕一丝一毫的微动。他右手贴在大腿上,隔一会掐一把,生怕一大意又迷瞪着了。

    七月的夏夜燥热难耐,没有风,时间仿佛也蛰伏着不动,板结的夜令人窒闷。几只哑巴蚊子,不时趴在三怪手背的血管上贪婪地吮吸;他忍着,那左手就拽着拉绳,纹丝不动。以往,那家伙都从脚那头上床,总是乘三怪未睡欲睡的节骨眼上。然而,每次到床下三怪都有细微的察觉。况且,今晚又在床下丢了许多废纸,只要那家伙上床,之前,肯定会弄出动静。三怪想着,静静地挺着,紧攥的拉绳早被手汗濡得精湿。约莫又是午夜时分,三怪的心熬鹰似的难受,头如鉄砣样渐渐下沉,神智也有些飘摇。就在他意欲伸手掐腿的当口,一绺微风,从贴床的后窗缝隙中,丝绸一样清凉地滑进来,接着裹来一团浓重的腥臊——不好!三怪急忙拉绳,但为时已晚——后窗东下角的床栏上,早已射来一脉气流,三怪立即被定住,动弹不得。完了!三怪的四肢瞬间便失了功能,也不知那绳头松掉没有。不过,三怪不恼;技不如人,愿赌服输,接下来只能听任那家伙随心所欲。

    定牢三怪以后,那家伙噗的一下跳到他腿上,随后出出碌碌爬上胸脯,开始重复享受那种淋漓酣畅的气脉交流——三怪呼气的时候,那家伙吸气,三怪吸气的时候,那家伙呼气;三怪的肺被那家伙很有节奏地调控着,起起伏伏的,好似拉风箱。说来也怪,每到这种时候,三怪便陡然丢了困劲,虽然动弹不得,可眼睛跟脑子却出奇的清醒。起初头几次,三怪可没有现在这么镇定。看着那家伙在自己身上跳来跳去地为非作歹,三怪是又气又急;然而,动又动不得,喊又喊不出声,无奈的恼怒和憋闷,总是让他一次次如浴如雨地出那无尽的盗汗。第一回,他没闹请楚是咋回事,回前街老宅吃饭时,他问了奶奶。奶奶说他是魇住了,叫他以后睡觉注意点,别把双手搭在胸口上。隔不多久,他又魇住了;只是双手不但没压在胸口上,而且他还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家伙。

    ——那个午夜异常晴朗,透过大玻璃窗,瀑了一地的月光,整个卧室毕现无遗,就连窗边印花垂帘上的竹韵二字都看得异常真切。他瞪眼瞅着那家伙跟自己接气,并从脚头上试探着一步步靠近;在他放大的瞳仁里,那家伙的嘴越来越长,鼓着俩腮,闪着两颗黑莓豆样咄咄逼人的小眼睛,三怪觉得像猪,有时又像猫。那一夜,三怪经受了从未领教过的焦急、无奈、愤恨和屈辱。第二天,他再问奶奶时,奶奶沉吟半晌,突然说:你该喂个猫。你得罪老鼠了,跟你接气的是老鼠精!

    三怪的三间平房是去年新盖的。三怪的房子盖在了不该盖的地方,镇上的老人都这样说。可三怪不信邪,偏偏就盖了,连他老爹也拦不住。三怪生来就喜欢独立,独处,独来独往;他觉得,这片荒废已久的老麻窝子行就是他理想的居处,南北两面大塘,东西是两个出口,隔河一望,中间就是一片独立的洲子。房子盖好后,三怪别提有多享受,前窗后窗一站,萋萋芳草外,满眼尽是潋滟波光。来访的笔友大怪、二怪就曾调侃地说:乖乖,三怪在这要不演一出《追鱼》才怪!

    起因应该是今年初春。年气儿刚刚褪去,三怪在整理书架时,突然发现书被老鼠咬了,且咬了许多本。书架是竹子的,框架式的,就立在西南角的山墙边。书可是他的命啊!当时,那些书把三怪心疼得几乎掉下泪来。三怪发誓:一定要灭了可恶的老鼠!

    一肚子怒火的三怪,到鱼塘北沿儿去找发小;发小叫魁五,是个灭鼠的高手。两个人偷偷捣鼓、合计了几天之后,三怪便接二连三地大开了杀戒。先用毒鼠强灭了一批,多是小的和半大的,大鼠并不就范。接着就改用了夹子,笼子,绷皮条的钉(音:定)子。每天早上,都能听见魁五在鱼塘北岸上的窗子里得意地对他喊:斗几个?三怪打开后窗户,扑扑地扔出去,探着他的小脑袋,笑看着歇顶又黄毛的魁五说:一嘟噜,自己过来数!

    自那以后,三怪房后的陂塘边,不断陈列有老鼠的尸体。

    经过月余的搏杀,三怪的平房里着实消停了一阵子。怎奈好景不长,没多久老鼠又汹涌澎湃地闹起来。三怪就接着灭杀,可奇怪的是,他无论如何变招,却连根鼠毛也捉不到了。渐渐的,三怪由无法到无奈,由忍受到适应,加上七事八事,不知不觉地就忘了逮老鼠的茬……

    没想到作恶多端的老鼠还敢报复人。被老鼠戏弄两次后,三怪咬牙切齿地想:狗日的,我不信弄不住你! 他本想再邀魁五联手,合计新套路,可想想又作罢;那有违他的脾性,他只喜欢单打独斗。起初,那家伙五六天来一次,逐渐地两三天一次;随着三怪一次次的吃败仗,那家伙越发的疯狂,到后来就干脆一天一次了。三怪直输得七窍生烟,一败涂地。可他不服,越输越较劲,他把满腔郁闷都发泄在新的对策上,绞尽脑汁排兵布阵,各种招数都设计到缜密、极致,整个人也走了火,入了魔。看着他每天东南晌才起床,整天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奶奶就悄悄地问他,是不是那老鼠精又闹他了?三怪沥沥啦啦地洗着脸,低声硬气地回到:就那两回,过后再也没来过!

    然而说归说,接连不断的夜战、折腾,三怪实在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偷偷邀几个好友来陪。三怪的床不小,也很气派,六乘六的雕花古铜色香椿床,三面带栏杆,祖上传的。平常时候,来福、厉害、心亮还有公平就心仪着三怪的平房,不经允许,他们是从不敢入内的。能被请进去坐会儿或玩会儿,对于他们都是一份快乐;因了,一招即到。三怪请来他们,却隐藏了真实意图,只说是自己新近构思了个大部头,戏说比三侠剑还精彩,想跟他们分享,一块儿侃侃唠唠。四五个人盘在一张大床上,像听评书似地任三怪白话。三怪呢,就强打精神划拉一篇腹稿天南地北地扯。

    别说,当夜那家伙还真就没敢来!也许来了没敢下手。三怪终于安安泰泰地睡了个囫囵觉。接下来几夜,三怪的小说也编的开始有鼻子有眼儿,许是身体逐渐恢复的原因,他那说辞愈发生动,构思也渐入佳境。哥几个听得津津有味,并时不时地跟着三怪一块儿起伏、呼应、唏嘘;感叹声、探问声、欢笑声、调侃声、争议声,肆无忌惮地从漆黑的平房里飞出来,搅动着小镇的神经,搅动着死水样寂静的夜……

    一连四个晚上,那家伙再也没有出现。

    第七个晚上,三怪觉得心里既熨帖又兴奋,这无奈的穿插,真竟促成了一部好小说的诞生。快临到杀青那一笔,三怪运筹得更是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不单构思,这一晚,他叙述得也更是游刃有余,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声情并茂,时而又妙语连珠。只是还不到半夜,三怪便陡然杀了书,一个长长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尾。三怪息了声,五个人以各自不同的姿势倚卧在大床上,都不再作声;五颗心沉迷在静谧的夜里,各自飘飘然然地回味着小说里的情节……三怪想,若不是接下来的突发事件,就那样睡去,应该是他们最难忘、最优美,也是最惬意的一次睡眠。

    就在三怪自我陶醉着翩然入梦的当口,突然一声闷响——三怪的门被人用脚炸开。哥五个都醒了,个个被惊得魂飞魄散!堵住门!有人大喊,别放走了人!接着,三四把手电筒在平房内到处扫射,雪亮的光柱刺得哥五个眼疼眉骨酸,心惊肉跳,不知所措。啪嗒一声,三怪赶忙拉亮了电灯:原来是派出所的吴警察,还有四个如狼似虎的协警。三怪说:吴叔,出啥事儿啦?!穿一身黄皮子的吴警察,铁着脸,冷冷地扫一眼床上坐着的五个人,只阴阴地吩咐手下:仔细搜!任何地方都不能放过!于是,协警们翻箱倒柜,床上床下一通乱找。那些逮老鼠的机关都给触动了,一拨拨噼里啪啦怪响。四个协警灰头土脸地翻了个遍,然后都站到一堆,狐狐疑疑地相互对望了一会,又一起摇着头看吴警察。吴警察脸上的肌肉松了松问:没找到?四个协警说:没发现有收音机!吴警察脸上的肌肉又松了松,终于转过身,像正常人那样看着三怪问:秀才,你连个收音机都没有吗?三怪一时间被问得云里雾里,他莫名其妙地顿了一会才回道:原先有一个,早都绣毁了,在前街的家里,不知能不能找到。吴警察不易察觉地合了两次眼皮,啥也不看,只是在屋里不停地踱步,似在思考着什么。突然,他猛转身问三怪:深更半夜,你们聚在一起搞什么名堂?五个人,有四个折叠着腰,乌龟一样垂着头,缩着脖。没搞啥名堂!三怪说,都是我朋友,我请他们来听听叙叙,评价评价我的小说;俺经常这样,这也犯法吗!?吴警察突然大声说:现在全国都在反对精神污染,都在严打,严查……他转身背对着三怪,把脸隐在暗影里,不时地扫一眼被踹破的新门,拧着眉头,眼皮又闭了一会,接着释然地扬扬手,故作严肃地对协警们说:把他的所有手稿收拾齐,全部带回所里,要作系统排查!说罢,吴警察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门去。

    四个协警把三怪的手稿清理得一干二净,罗在一块足有尺半高,全都给抱走了。协警走后,心亮拉着公平,只说了声俺走了,便逃也似地溜回家去;吓得尿湿了裤子的厉害,哆嗦着嘴唇,话也说不好了,挪了半天才从床上爬下来。等三怪把厉害送回了家,再转回的时候,屋里就剩了傻愣愣的来福自己……

    秀才的家被派出所抄了!消息不胫而走,立即成了特大新闻。

    第二天上午,小镇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件事。前门口就围了好多的街坊和本家,吵吵闹闹的问这问那,弄得三怪心烦意乱,一顿早饭更是食之无味。可三怪心里明白,父母带着弟弟妹妹去三佳市厮磨回城的事了,家里就剩他和奶奶,人家那是关心他。

    收拾好碗筷,奶奶怒冲冲地扯住三怪的袖子说:走!我跟你去西头。三怪说不用奶,我自己去。南院儿的堂伯碰了碰三怪的胳膊,轻轻地说:我看,还是别去了吧!

    怕啥!——奶奶对着人群大声喝,又没做犯法的事。只要是共产党领导,都有说理的地方。

    四婶子,堂伯说,去了又能咋着,你跟派出所还能讲出理?!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奶奶说,有理不讲,难不成要把人憋死?我就不信邪!说着,奶奶就要锁门。

    三怪一边阻止奶奶锁门,一边拉过堂伯说:大爹,你拦着奶奶,我自己去就行。堂伯就拉着奶奶说:四婶子,咱别气,你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身子要紧。

    气啥气。奶奶摆摆手说,受了欺负还生气,那不是更折本?

    三怪跟堂伯连说带劝地把奶奶让回了屋里。

    三怪说:奶你放心待家,我一定讨个说法回来。奶就撴撴三怪的手说:到那不要吵不要闹,跟人家摆事实、讲道理,咱有理走遍天下!

    好!三怪说奶你把心装肚里。

    出门时大街上就有好多双眼睛,磕碰得三怪很不自在。从南街到中街再到西街的尽头,要走很长一段时间;可是,在众人聚焦的画面里,三怪却打屋角处突然就消失了——

    三怪就是三怪,三怪做事总叫人想不到。他没有按众人的意思沿着大街向北走,而是拐进了堂屋家后,顺饮马池直抄正西。

    南街、中街、西街,连起来就如一条拐弯的河。一时间,三怪的事像一阵怪风,把河给搅动了——许多好事的景事的没事找事的,很快鹅鸭一样聚拢着,一波一波地向着西街涌动……

    这一边,三怪快到西塘沿儿的时候,顶头碰见了魁五。看见三怪,魁五就瞪着一双大眼傻笑。三怪问笑啥?魁五问弄啥去?三怪说去派出所。魁五恶作剧地又是一通傻笑。到底乍回事?!三怪火了。魁五神秘兮兮地搂住三怪肩膀,传递情报似地说:吃早饭的时候老头子说了,有人举报你们待小平房里偷听敌台;这一切,都是李纱帽指使的!

    魁五老头是区政府的干事,李纱帽是派出所所长。小镇上封了两顶纱帽,一顶是税务所的所长赵纱帽,一顶是派出所的李纱帽。这李纱帽,人长得比电影演员刘江还煞星,演胡汉三绝不要化妆;整日阴着个脸,一双贼眼大得瘆人,镇上从来就没人见他笑过。

    住在西南门大柳树下的庆昌爷,正拍在地上跟大恒叔下象棋。还隔着几丈远呢,他就对着三怪喊:俺孙儿——可是去派出所?是,庆昌爷!三怪一边应着,一边拐上街路,匆匆忙忙地向北走。

    大恒你说说,咱街上谁不知道这孩子好?从不惹是生非!大恒忙哎嗨哎嗨地应着。庆昌爷又道:狗熊李纱帽,这两年消停得没啥蹶子尥了,又拿孩子瞎折腾。走,大恒,不下啦!去看看孩子去。大恒说好,就哎嗨哎嗨地拽起庆昌爷,俩人说着,一边把个屁股拍得是尘土飞扬,一边撇拉着四条腿,歪歪地追了三怪去。

    三怪还没到呢,派出所大门口就已经围了很多人,像迎亲族一样。许多人还悉悉索索地兴奋着说:看,来啦,来啦!

    瘦俏的三怪,长颈鹿样晃晃地趟着人群,走进长长的街屋过道;过道尽头才是派出所的大院子。好像知道要有事情,两个协警老早地就在院门口候着。与往常有些不同的是,他们身上,今天似乎少了许多奓毛奓翅的霸气。俩人很客气地迎住三怪说:来了!三怪说来了。可是找老吴?一个协警问;另一个协警说:他安排了,叫你去他办公室。三怪说:我不找吴警官!我找李所长。李所长今儿个不在,协警说。三怪身后一片唏嘘——哄人;骗傻子;假警察说假话;糊弄谁?老早俺就看见李大眼进了派出所……人们小声议论着。

    三怪说:没关系。今儿不在明天来,明天不在后天来,我有时间。

    协警说:真的秀才,老吴正等你,叫你去屋里谈。

    屋里谈谁听得见?三怪爽声道,我喜欢光明磊落,要谈就在人多的地方谈,公平!

    说得对!说得好——人群里涌起一片赞许的和声。

    俩协警看看三怪,又瞅瞅眼前闹哄哄的阵势,只好无奈地折回小圆门内;大概是汇报情况去了。三怪不急也不躁,站在那从容地等着。

    过了好大一会儿,宝蓝色的院墙里才有了动静——是吴警察;只见他面色微红,携着一大摞手稿从小圆门里走出来。哎,大侄子!吴警察和颜悦色地说,请你到屋里坐坐你也不进来。我不哄你,李所长真是去县里开会了。这不,你的大作一毛不少地完璧归赵!

    三怪冷冷地接过来,慢声慢语地问:查出问题了吗?

    绝对没问题!吴警察说,都是歌颂社会主义的,写得很有文采。

    既然没问题,那我的锁炸了,门烂了,谁赔?还有俺五个的精神损失,咋说?

    吴警察说你看,这也都是因为执行公务,等所长回来,研究研究一定给你答复。

    三怪说:我的居家安全咋办?我一天到晚就敞着门等你们研究?

    吴警察显得有些愠怒,但看着三怪轻声慢语的,又不好发作,他只好不再看三怪,而是笑得很难看地转向人群说:好了好了,大家都请回吧,散了吧!啥都有个过程,事情再急也得等研究结果出来才行。

    研究管!——庆昌爷斜披着褂子打从人群里挤出来说,研究是你们的事,合不合理也是你们的事,别屈了好人就管!

    不会不会,吴警察连忙说。

    接着,三怪发现了东街的皮姥爷,他游泳似地扒拉着人群挤过来,拿手边点着派出所的院墙,边鄙夷地品说:咦——!看看都干的啥事!平白无故地缺德一个孩子,要是恁家无辜给人抄了,恁咋想?唵?就这样了啦?不管咋熊研究,总得给个说头!咹?

    皮姥爷混号皮驴,一生好打不平,是出了名的仗义街翁;论辈分当为远门外公,所以,三怪一直就呼他皮姥爷。见他拧着个头,撇着个嘴,一旦发作起来,非起乱子不可。三怪心里明白,马上吴警察就很难退掉场,他立即拉住皮姥爷说:没事儿皮姥爷,我等等,等所长回来,看他咋研究!皮姥爷甩着手,瞪着眼,一副欲罢不能样子。三怪踅磨一眼过道里长长的大黑板,那是派出所出墙报、写通知的地方。他招招手,要众人让开一片地方,然后将手稿放到黑板下方的小条桌上,捡起一截儿粉笔,抬手刺刺溜溜地在黑板上写道:捕风捉影冤枉人,著书守法夜惊魂。强扰民宅毁民产,问君何时来修门?写罢,三怪抱起自己的手稿,冲冲地向着过道外走去;可是,还没入街呢,他似想起了什么,忽又折回来,重重地放下手稿,拾起粉笔,于手稿上方的黑板处再次写道:手稿待明鉴,父老乡亲看。公道在人心,事实胜雄辩!——然后掷下粉笔,转身气宇轩昂地拂袖而去……

    李纱帽笑了!

    李纱帽笑了,街上的人无不称奇。是三怪让他笑的。而且据说还笑得很慈祥。

    ——那天天傍黑李纱帽就去了三怪的小平房,亲自携着三怪的手稿,并且还带着铁木业社的木匠庞师傅。李纱帽一进屋就跟三怪促膝而坐,和风细雨地把手下先责怪一通,然后又说了许多好话。他安排庞师傅,给三怪换最好的门,安最贵的保险锁,说一定要三怪满意。

    三怪只是看他的书,没动地方。

    于是,李纱帽又同三怪唠了些家常,临走的时候,还赔了几句不是;人,一直是笑吟吟的,到走出小平房时,脸上还堆着笑。

    三怪清楚地记得,那天庞师傅也在笑,一直在笑,直到量好了门。庞师傅跟三怪父亲是同学,很熟。

    乖,你是个人物,真给咱街上人争脸!庞师傅耸着庞大的双肩、挺着粗短脖子说,放心,大龙侄,门给你用最好的枣木栏子,本槐门心。反正派出所掏钱……

    自打抄家风波以后,就很少有人再去三怪的小平房,好像那是块是非之地。就连玩儿得最铁的来福,只是又多陪了三怪几天,而后慢慢地寻些理由,也不再来了。

    与人的战争刚刚结束,没几日,三怪就又跟那家伙接了火。想想他就郁闷!

    ——第三十五个黑夜显得极度漫长,三怪的心都熬焦熬煳了。终于熬到了天亮。熬到了太阳红彤彤地照到卧室里。那家伙也张狂到了极点,从当初的试探性逗留,到后来半宿半宿的闹,以致现在明目张胆的整夜整夜地折腾。最可气的是,那家伙耍够了,竟然把几粒酸臭的屎就拉在三怪耳边的枕头上。接着,它戏谑地又跳到三怪的胸脯上,对着他的下巴,用粉红的爪子,左左右右得意地挠动它铜针一样坚韧的黄胡子,过后,它又杵着长长的尖嘴在三怪的鼻翼两侧搞了搞。三怪瞪着个眼,蜡像一般挺在那里,别提多窝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家伙自己戏耍够了,也把他糟蹋够了,才冲他高傲地举起尖嘴,龇着牙,像唱歌一样快活地朝天吱吱怪叫,然后扭过头去,拖着暗红色的身躯从容离去。三怪心里明镜似的,他期待着:快跳下去吧,胜负还未定呢!也许我的三套网能最后翻转乾坤。然而,那家伙只是在床边踅了半圈,跟着优雅地爬上三怪右肩头的床栏,纵身一跃,便上了高高的书橱。失望和愤闷一起袭来,又完了!三怪想。他只能无助又无奈地瞅着那家伙安然地消失在西山墙上的串烟洞里。

    在三怪的记忆里,还从未这样束手无策过。一向傲视一切的胸怀,此刻却成了一片狼藉的塌陷区。不服也罢,不信邪也罢,事实是他节节败退,只能像亡国奴一样憋屈。该如何?是高挂免战牌?缴械投降?三怪不是没想过,既然生物钟已乱得颠三倒四,不如干脆就白天睡觉,以夜晚不睡来对付那家伙,可又觉得心犹不甘,那样岂不是太窝囊了!三怪斜靠着床头,手边是一堆凌乱的书,而心比那书更乱。人虽迷糊却总也睡不着;看书,翻来覆去,连一行字都过不去。眼见得日影偏西,这一天又将过去,心急如焚又心绪不宁,乱纷纷理不出头绪。三怪觉得,这白天的一切反倒不太真实,飘飘忽忽的,俨然是梦;夜晚虽被施了定身法,可心明眼亮,思维也清晰可鉴。早晨,如在醋缸里泡了一夜的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就势睡去,而是忍着电疗般的酸软强撑着起了床。床是怎样收拾得已记不清了,只是没忘了桌子上的小本本,他晕晕瞪瞪地摸起笔,歪歪扭扭地写道:第三十五重炼狱!

    撂笔的时候奶奶就出现了。每天早晨八点,奶奶总会按时来,如果发现他没醒,就会悄悄离去,她知道他肯定熬夜了。奶奶喜欢把脸贴着玻璃,偷偷看他,两腮瘪瘪的蓄满了慈祥。她颧骨上的两砣肉紫红紫红的,像两颗缩了水的大红枣。发现他起了,奶奶敲敲玻璃,小声说吃饭了!他便开了门,跟奶奶回前街去吃饭。

    三怪的平房离前街有百十米远,东西一条脊的宅子。三怪祖上是长门,因此住在最东头临街的院落。西院一拉溜排列着五户,是末门,辈分都很高。太阳晃晃悠悠地照着,三怪随了奶奶,一路打从门前的过道走过去,脚下轻飘飘的,人也轻飘飘的,眼前稔熟的景象如梦似幻,一切都曈曈胧胧的游移不定。他额头上的大筋霍霍地跳,并隐隐作痛。走过二老太门前时,三怪癔癔乎乎地记得,二老太奶奶站在房檐下,戳着他的背影跟大老太奶奶小声嘀咕他:瞧,那龙尾巴梢上可管住人?这孩子就是不听话!看见么,人瘦得都脱像了。大太奶奶说看见了,一身的阴气,脸都发绿了……

    日头点地那会儿,三怪涨潮似地心烦意乱。一整天连一分钟也没迷糊成,神经搅成了一堆乱麻,解又解不开,理也理不清,只觉得自己被越捆越紧,无力挣脱又无计可施。一天的过往时隐时现,他已记不得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眼瞅着这第三十六个夜晚又要降临,人愈发显得焦躁不安。立在窗前,三怪怔怔的,两只青黑的眼,失神地对着一拨又一拨跳进大塘里洗澡的孩子。耳朵嗡嗡鸣噪,小孩的打闹声戏水声忽远忽近,飘飘渺渺的游离不定。三怪明白,自己已经虚脱得很厉害了!他抬手揉揉眉骨,随后又搓搓耳头,眼珠儿跟着游泳的孩子木然地移动。几个孩子正比赛拿猛子,大多潜不远,不一会便拱出一个个小脑袋。三怪不以为然,心想,老子一猛子能拿七十米。是的,三怪是出了名的水鬼,一口气能在水下折腾两三分钟。想到闭气,三怪陡然一震,立如大梦初醒,双眼登时放出光华来。他像游阴的人突然还了阳,心智瞬间就苏醒了,浑身解了锁似地一阵舒展,不但回了元神,也回了力气。他有一种突然走出迷谷的轻松和快感。伸一个长长的懒腰之后,他兴奋地朝桌上擂了一拳。妈的!该回家痛快地吃顿饭。他想。走时,他悄然地回回头,朝室内丢下一撇狡黠的目光。

    入夜的时候,三怪把安放的新旧武器统统撤个精光,并把室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和过去一样,他安闲地坐到台灯前,怡然地看他的书。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大塘沿儿上,是一片偌大又平坦的陂滩,就对着三怪的前窗户。每晚都有很多的人,拎着床单子,夹着席子,趿着鞋,乘夜凉到这儿睡觉。这是小镇夏夜里最热闹的去处。仰着星空,谈古论今的,打情骂俏的,荤的素的,雅的不雅的,各种声音横七竖八地混杂一片。三怪充耳不闻,只看他的书。不知不觉间,夜便深了下去,噪杂的话语声越来越寥落,最后只剩下一片天籁般的鼾声,间或浮几绺零星的呓语。三怪不露声色地朝窗外瞟一眼,见那朦朦胧胧的一片里,仍有两三点烟火在明灭。他抬腕看了看电子表,时间不到,依旧安静地看他的书。一直挨到凌晨一点过后,三怪才悠然地合上书,熄了灯。他知道:那家伙早就到了。他想吊足它的胃口。躺到床上,三怪用床单把身体满盖了,两只手不再如往常那样放到外边,而是放在被单下,张开了并在一起,悄悄罩在裤裆处的耻骨和蛋囊上,手心向上,他静候着。一切都在三怪的掌控之中,只是一刻钟的功夫,那家伙就在床上有了动静。刚辨清方位,三怪总是来不及反应就被控制了,周身开始酥软酸麻。真是急不可待了!三怪恨恨地想着,只要接了火就好,狗日的,你的大限算到了!那家伙按部就班地表演着,它边射着鼻息,边从他小腿旁越野似地攻占高地,直到卧上他的胸脯。见它就位,三怪暗暗运了运气脉,觉得还没被全麻,于是快速而又短促地调试了一下呼吸,果不出所料,独呼吸是可控的。一阵窃喜之后,三怪又跟那家伙均匀地交流了一会,然后戛然闭气。突然断了气场,那家伙激凌一抖,拱了拱腰,原地踅了一圈,又连忙对着三怪的鼻孔嘶嘶地吹气。见三怪石头一般静静的,毫无反应,那家伙突然显得异乎寻常的狂躁,不停地发出咕、咕、咕的怒吼,它匍匐着,随那咕咕的怒吼很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地倒退着。三怪一寸一分地计算着,感觉着。那家伙的屁股在不停地后坐,慢慢地、很准确地坐进了三怪的掌心。三怪觉得,自己颈部两端的筋都要爆裂了,他咬紧牙,两只手忽如铁抓般死命地一握。三怪觉得,他把它的骨头都抓碎了!然而,就在三怪终于放心地大喘一口气时,一股强大的气流劈面袭来;那气流竟是奇香无比,自己立即就被融解了,融化了。他感觉自己慢慢得就成了一粒轻飘飘的微尘;而那团气流却越来越广大,以至最终包裹了浩渺的天体宇宙。三怪的身体和元神越来越轻,也飘得越来越远,与那无边无际里,他的感知也越来越微小,越来越细弱,悠悠荡荡,无着无落,无依无助,最后,如同飞出炉膛的火星儿一样地熄灭了……

    三怪终于舒舒坦坦地睡了一觉,几个月都不曾如此的享受了!上午十点多的阳光,炫目地照在他的桌案上,无拘无束的折返,令卧室内光华四溅。三怪想睁却睁不开眼,室内的光太强。想揉眼,俩手好像被啥东西钳住了。他又动了动,突然忽窿坐起,眼前的一切让他瞠目结舌——他胸脯以下的被单上溅满了大片大片的血迹,那家伙像一坨烂泥,被抓得七窍喷血,两眼黑钢珠一般爆凸在外。三怪的手隔着床单,鹰爪似地嵌在它的肚子里。一阵强烈的恶心使他连忙甩脱双手,用被单快速地拧擦手上和身上的血污。他擦一会,停一会,看一会又想一会,又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折折裹裹地把那家伙包做了一团。可惜了我的太平洋新被单子,三怪嘟囔道,八九块呢!

    不到中午,小镇上又传开了:说秀才不知跟哪个女的生了个小孩。有人看见秀才拿把铁锨,提溜个滴血的包裹,偷偷摸摸地埋了!

    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景事又快嘴的二太奶,探着个头,搞地下工作似地撵着三怪问:俺孙儿!听说你埋个小孩?跟老太说说,是谁生的?咋不留着呢?三怪扭过头,很有意思地瞅瞅二老太奶,冁然而笑;接着突然一挺腰说:老太,可不能留,那是个杂种!

    注释:麻窝子,用芦花和麻绳编制的棉草鞋;

    麻窝子行,专卖麻窝子的行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