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垒梦
    第一章  

    1、垒梦

    奇特的山川必有奇特的故事。

    当你徒步或是乘车一直在被两面全是蓊郁陡峭的高山夹击成“S”状曲曲盘旋的山道中绕行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突然到了一个开阔的山垭口,柳暗花明,就不仅要被山垭口的习习凉风吹得长长舒上一口气,而且眼前更是豁然一亮,为在你面前陡然展现出一座座看似连体的直插云端的嵯峨挺拔形状怪异清一色白玉般石灰岩的山峰所惊叹时,就一定会情不自禁高声大呼这山川的壮丽和神奇!

    这就是孤峰。

    孤峰不仅是座山名,也是个地域名。它之所以叫孤峰?为考证这个奇特的山名和域名的由来以及它们所演变的历史,作者翻阅了本县历代县志以及大量有关地舆的书籍,尽管那些书里或多或少都提及过它们,但却无一处对它们名字的由来有过丝毫地诠释或者说明,更不用说有什么关于它们的掌故或是传说的记载了。如果我们再深入地去接近一下,就会清楚地发现它们一些更奇妙的东西,因此也就不得不产生一连串的疑问。首先这里的山峰没有一座是孤立的,就说那座被称作孤峰的主峰吧,它周围不仅有着一座座厚实得让人无法看透也无法猜透它们究竟有多高多大多么宽广的山体,而且那些高矮不一的山峰不仅是前呼后拥层层叠叠如众星拱月般簇拥得它更为磅礴、雄伟和峻峭,而丝毫也感觉不到它有一星半点的孤独之处;前面已经说过,这里的山形是很特别的,它们不如别处那样,山裙与山裙之间牵牵连连拉拉扯扯缠绵得就如热恋的情侣难舍难分,而是一座座如刀劈斧削般峭然独立而自成一体;所有山体一律构成“S”状盘成山的帷幕。这些奇特的帷幕,硬是扭来绕去将拥有二万五千多山民的孤峰公社圈成一个个大大小小叫“坑”的村落,一个“坑”就是一个或者是几个大小不等的生产队。

    主峰孤峰东山麓有个大“坑”,西山麓有个小“坑”。大“坑”叫孤峰铺,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公社机关所在地;小“坑”叫孤坑,是个生产队名。孤坑生产队依着山势成月芽状住着三十多户人家,这三十多户人家又都依傍着山裙分作南坑于家坳北坑沈家坳和上坑刘家坳。上坑刘家坳村前有一口山塘,山塘东岸有三棵千年古柏;塘四周用石条垒起,水明如镜,老辈们说,这是孤坑的风水地。如今,从那所剩无几的高高翘起的青砖灰瓦的老房和遍地青石条、碎瓦砾的废墟上,还能隐约见到往日的一些辉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除了那飞檐翘角的小瓦房,除了一日三遍的炊烟缭绕,除了清晨女人们在大塘边山溪旁捶衣声应得满山脆响,除了队长每天吹着“噱噱”尖叫的催工哨音和男女社员扛锄头抓扁担边跑边擦着嚼东西的嘴巴慌慌忙忙去上工外,再就很难见到别的生机。

    孤坑人出门,无论是去哪里,只有两条路可供选择,要么是翻越山岭,要么是沿着山裙边那“S”形的大路绕来绕去向着要去的地方走去。走大路虽然可以免去翻山越岭的劳累辛苦,但“望山跑死马”,这一绕,就如是走在水乡的河堤上,眼看要去的地方就在对面,仅仅就隔离着那么一条窄得不过几十米甚至还不足十几米宽的小河道,但如果没有舟桥,自己又不会泅水或者是会泅水但又不愿将自身的衣裳脱去或是浸湿,那只得绕道,这一绕,就非得多走上十里八里不可!孤坑人出门除万不得已非绕道不可,无论是去北面的弋河镇还是去东面的孤峰铺,都是抄近路翻越刘家坳村后的那道孤峰岭。

    孤坑人去得最多当然是孤峰铺。因为孤峰铺是公社机关所在地,买化肥买农药挑粮食驮毛竹到粮站竹木站缴任务,都得去那里。尽管那时生产队看管严格,很少让人出门,但社员家里的油盐咸淡还是缺少不得的,他们就只能偷着起早挑些硬柴竹丝什么的到孤峰铺去卖。孤坑人卖柴十分辛苦,头天晚上就蹬着孤峰岭那些时断时续的石级和又驰又滑的山路,将一担担硬柴或是竹丝送到岭头上,第二天早起,借着月光,汗涔涔,连走带歇十多里赶到孤峰铺石拱桥头歇下。这时,天将亮,他们也不急于卖柴,首先钻进桥南茶馆,自倒一海碗开水,买上几支早点,填些饥饿;待硬柴或是竹丝卖掉,再买些家里所急需的油盐,如仍有零钱,就再买几支油条或是油饺,用稻草扎住或用荷叶包住挂在扁担梢上,匆忙忙往回赶,紧赶慢赶,不等进家门,就又听到队长那令人心惊胆颤的上工哨音响了!

    山里的孩子没有大人那样辛劳和紧张。山里学校少,偌大个孤峰公社,就镇上一所完全小学,余下就是一个大队一所初小。那年,沈幽兰和黄玲香、金霞三个女孩才十二岁,还在本大队读初小,本想读完初小再到镇上去读完小,但事情突然发生变化,文化大革命开始,老师成了红卫兵,学生成了红小兵,整天不上课,排着队擎着旗高举铁喇叭,沿着街道和乡下的田埂挥拳头呼口号游行示威给社员看给行人看!

    正在孤峰街读六年级的于福因为家庭是中农成份,又有海外关系,无资格参加红小兵,更无资格去游行,只得早早回到生产队。读初小的三个女孩,闹了几个月的革命,老师集中去镇上参加战斗队造反了,她们也只得回家,回家也如于福一样,在队里放牛。

    若论放牛,孤坑确实是个好地方。山区不比圩乡,圩乡的牛放在草滩或是圩堤上,那些地方没遮没拦,一望无际,最可恨的就是那些爱闻骚的公牛,它们眼尖,能看得见几里外发情的牯子,见了就心动,就不顾一切地昂起头,嗅着鼻子咧着嘴,“哞哞”地傻笑着疯狂般奔跑过去——这时,放牛的孩子即使是追得热血奔心喊得口干舌燥也是无济于事——它们是铁定了心,要去闻那牯子的尾巴处,要和那牯子作亲热作情爱!

    山区没有那种情况,像孤坑这些山形独特的大山区就更不会出现那种情况。因为这些地方不仅有山的帏幕的遮拦,山上更是有着牛们终年四季吃不完吃不厌的草料:春夏有鲜活的阔叶铁斑茅、细嫩麂子草、软绵红茅草;秋冬没有青草,却有鲜嫩甜美牛们随口就可撩到嘴里的竹叶,箬竹叶、水竹叶、木竹叶、苦竹叶,多的是,即便矮处的竹叶吃完了,只要牛们稍微昂些头,又可撩到更高一些的毛竹、桂竹、淡竹的叶子……总归一句话,牛们终年不愁吃不到嫩草嫩叶儿,而且都是甜丝丝水溅溅脆崩崩的!它们吃饱了,就去大树边摩擦着身上的痒处,找着舒适的地方躺着歇荫,歇荫时,就闭上眼睛细细地反刍,摆动尾巴悠闲地驱蝇……至于寻爱作乐的事,身边有的是,一公三牯,足够玩得痛快玩得过瘾,从来无须跑远路……

    牛们乖巧了,放牛的孩子自然就自由了,就可以去玩他们爱玩的一切,比如玩吃子玩拼筹玩下老牛窝;也可以去掐来三菱草坐在草地上撕着村里谁家怀孕的嫂子生男还是生女的预测;也可以拔来狗尾巴草,两人相对而坐挤兑着草秆里的水珠以被谁方吸住水珠来判断村里少男少女娶媳妇嫁男人的事——谁玩输了,要么是伸着鼻子任人刮三下,要么就趴在地下给对方骑着学驴驹子叫!

    沈幽兰等四个孩子不仅是人人会玩这些游戏,甚至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玩起这些游戏来比谁都玩得好玩得精玩得得心应手措置裕如!但自从回队放牛,他们不仅是从来不玩这些玩艺儿,甚至是连想也不曾想过。那他们放牛的空余时间玩什么呢?很简单,就是单一地玩垒砌“楼房”。对,玩垒砌“楼房”!

    在别人的感觉里,这种垒砌“楼房”的活儿既没有惩罚性,又缺少趣味性,玩时除了弄得满手满脸满衣的泥浆灰尘外,更是枯燥无味!但自从开始放牛那天起,这四个孩子每天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只要将牛赶到孤峰西山脚,将牛绳成“8”字形缠绕在牛角上,拍打一下牛的屁股,“嘿”地叫嚷着牛们自由自在去吃草,他们就谁也不用招呼完全是一种高度自觉地去找石块寻石片挖黄土舀溪水,再把水和黄土搅拌成泥浆,再去将那些多汁浆的松树榨树枸树割出一道道裂口,就如海南人取橡胶水一般从那些树的裂口处刮下树汁,留着替代建楼房所需用的胶水……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就开始大兴土木垒砌“楼房”,而且竟是垒得那么认真那么专注,丝毫看不出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有一星半点投机取巧和枯燥无聊的感觉!奇吧?

    孩子终究是孩子,谁也没有真实地垒砌过楼房。这没关系,大猪肉没吃过,大猪走路还是见过的。孤峰街上潘家坊那正八间楼房她们见过,画子书中的高楼大厦她们见过。潘家坊正八间楼房大门两旁那一对高高的石鼓她们还曾偷偷爬上去用手摸了又摸最后就如滑滑梯那样嗤溜溜就从石鼓及石鼓的底座上滑下来,……这些记忆都是永远不能忘怀的。她们虽然不知道正八间里面有什么厢房前堂影壁天井,更不知道现代高楼大厦里有什么客厅卧室阳台盥洗间之类的结构,但那些楼房外部的模样他们还是模糊记得的,在实际垒砌中,她们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记忆和心愿去想象去设计去操作。

    “先砌个洗澡的地方。”

    垒好了基脚,小男孩于福正准备垒砌墙体的时候,负责做浆泥的沈幽兰在不远处打着招呼。

    “对,应该先砌个洗澡的地方!”输送浆泥的黄玲香和正在给于福做下手递石块的金霞也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赞同道。

    小男孩于福就点点头,在楼房基础的一个旮旯里开始垒砌洗浴室。

    她们所以把洗浴的地方看得如此重要,当然有她们看重的原因。那时,乡下人最不雅观的事莫过于晚上洗澡。到了夜晚,为了不把房间里的土地面弄湿弄出泥浆来,不论大人小孩,也不论是男是女,洗澡统统都在堂前上方,凭借一张吃饭桌的遮掩,就唏里哗啦地洗起澡来;如果是天气转暖,男人就更是放肆,索性在室外就着一棵或几棵树杆、也或者借一个小柴堆小草垛的遮掩,背朝大门,同样是手拉毛巾唏里哗啦洗着那光溜溜的胴体,女人习以为常见了就如没见着一样若无其事地从男人的背后穿来穿去,姑娘家就为难了,每当听到那哗哗的洗澡声,就只得低下头或是将头偏向那水响的另一个方向匆匆离开,稍不留意,又正好是男人刚洗过澡正高高撅起那个如黄南瓜般的臀部站在木盆里用毛巾揩擦身子,姑娘家就羞赧得进也不是退也不得!

    这一类事情,沈幽兰几个姑娘都是有着亲身感受,当见于福把洗澡的地方已垒砌好,就又一起过来叮嘱道:“墙缝一定要粉好!”

    于福自然明白女孩话中意思,于是在粉刷浴室墙壁时就特别用心,不仅是把墙体的隙缝用泥浆抹来抹去抹得平滑光溜丝严密缝,甚至连那个唯一的小小的窗口也给堵塞起来重重粉刷一番——这样,男人即使在里面疯狂着洗呀抹的,姑娘们也绝对不会再看到那些丑陋的胴体了。

    垒砌完洗澡间,再垒房间堂前厨房楼梯……垒完第一层,再垒第二层。

    数月下来,孤峰西山麓就出现一道靓丽的景致:茵茵草坪,楼房林立,那里既有中国式古老的飞檐翼角的二层小楼和“火柴盒”式的现代大夏,也有西方歌特式高耸尖峭的教堂庙宇和巴洛克风格的穹隆圆顶高楼!远远看去,那就是她们理想中的共产主义时代的新兴大都市,也就是老师所说的那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时代的提前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