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心有旁骛
    2、心有旁骛

    如果不是一本字典的出现,或许这四个孩子一定还是一如既往地整日沉浸在垒砌楼房这个快乐的劳作之中,还会整日沉浸在那个无比幸福的遐想之中,但半年以后,说得更准确一些,也就是于福从他那个叫林渊的老右派老师家中拿到一本字典的当天,事情就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我有事了,以后不和你们一道垒楼房了。”那天傍晚,当四个孩子把牛散放到孤峰西山下,趁金霞玲香已去远处找石块石片的时候,于福悄声对沈幽兰说。

    正做浆泥的沈幽兰就惊讶得停住手中活儿,将溜到胸前的那支又粗又长的大辫悠到身后,抬头睁大着那双好看的杏仁眼问:“为什么?”

    于福低声说:“我想借放牛的机会,到那大山里找个安静的地方看点东西。”就把借到字典的事告诉了她。

    沈幽兰一阵惊喜,说:“学文化?那好!这字典能给我看吗?”说着,就做出几分调皮的样子向对方伸出了满是泥浆的手。

    于福急忙用手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腰间,紧张地说:“不行。这你看不得!”

    沈幽兰有些不解,问:“为什么?”

    于福环顾四周,见金霞和玲香还在远处拣石块,就微带几分神秘地说:“这事很复杂,你不知道也好。”

    “金霞知道吗?”问这话的时候,沈幽兰那本来就很白皙的脸上顿时燃起两片红云——凭借一个姑娘的灵感,她早已捕捉到于福和金霞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关系,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问起这话,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更不能让她知道!”于福做着解释,并一再叮嘱也不能把这事告诉黄玲香。

    不久,沈幽兰还是知道于福所说的那本字典的一鳞半爪,而且听后确实让她吃惊不小!那是小驼子刘巨人在路上拦住了她。

    “这些天小福子在看一本书,你知道吗?”小驼子刘巨人问。

    沈幽兰本来是想说知道的,但想到于福对她说话时的那副紧张神态,脑海转了一圈,立马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不知道。”

    小驼子刘巨人就耸动了一下那隆起如鸵峰一般的肩,冷冷地显得很关切地样子说:“不知道就好!我可要提醒你噢,小福子现在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弄得不好,他会造成千万人头落地的!”

    这一句话就如一枚重磅炸弹炸落在小幽兰的心中,她不仅不完全清楚于福究竟拿了一种什么样的书,更为小驼子说的那本书会造成“千万人头落地”一事而感到恐怖!她追问过小驼子,小驼子说不清楚,只说是正在追查;她也追问过于福,于福更是说得吞吞吐吐含糊其辞……

    此后的日子里,尽管从沈幽兰那沉稳的表情上绝少能看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但她内心深处已无时无刻不在掀动着紧张和焦虑的波澜。“于福究竟是真在学习,还是真在干着像小驼子所说的那种使‘千万人头落地’的危险事情?”沈幽兰虽然这样想着,但在垒砌楼房的过程中,她仍是一如既往,一边自己动手,一边指挥着金霞和玲香:“这楼房是圆顶,找个大些的鹅卵石,越圆越好。”一次,她坐在草坪上接替于福垒楼房的工作,“呃,找哇!怎么不动?”见两个助手像两座石墩样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她又喊了一声。

    喊等于白喊。她往日那种一呼百应的效力现在似乎已荡然无存。

    这首先是金霞。你想,那些天有于福在场,她就紧紧挨在于福身边,一面做着于福的助手递石块递浆泥,一面就趁于福专心垒砌楼房那段时间,她不仅可以专注地欣赏他那英俊的脸庞和脸庞上那高高笔挺的鼻梁;还能在递送石块或泥浆时,她的手不时和他的手就接触到一起,虽然他的手沾满着灰土泥浆甚至有些冰凉,但她心里却如触电般一阵激灵,免不了就会以极快的速度向对方闪上一眼,因而也就浑身陶陶然醉乎乎……现在于福走了,尽管她还是在做着助手,但那是在做幽兰的助手,当她的手接触到她的手时,还能产生那种特异功能吗?最可恨的是,她和玲香也曾向幽兰打听过,也曾想进那深山里去看看,但每次幽兰不仅不告诉于福进深山是干什么,还一再阻止她和玲香进山!“这不明显是不相信人吗?这还叫什么‘鞋拔子鞋刷子’?”金霞只能一次次气得那张小嘴翘得比樱桃尖儿还要高!试想,在这种氛围下,她能像往日一样听从幽兰的调遣吗?

    沈幽兰不痴不傻,当然知道这些天自己说话不灵调谴不动的真正原因;见她们不动,也不再喊,就自己去不远处的乱石堆中挑选那个既大又圆的鹅卵石。

    黄玲香办事始终是跟着感觉走,开始垒楼房觉得很新鲜,幽兰无论是喊她挑选石块还是搅拌浆泥,她都是声喊声应声喊声到,尤其是当见到一栋很有创意的楼房垒起时,她能为他们四人的共同杰作而高兴得拍着手掌叫着跳着甚至随手抓起地上的泥浆就往她的伙伴们脸上身上胡乱地涂抹一阵。但她终究又是个性情急躁的人,随着时间的延宕,再玩这些冰凉的石块、泥浆就显得厌倦甚至感到无聊;现在于福走了,金霞又心不在焉,她更是无心再垒砌什么心中的“楼房”了!

    “幽兰,不玩这个了!”一天,黄玲香喊着,见沈幽兰已将一个圆溜溜光滑滑既大又圆的鹅卵石摆放在楼顶上左转右转做着稳固工作,就想去将那鹅卵石蹬倒。

    沈幽兰急忙制止,说:“别胡来!不玩这个玩什么?”一面护着鹅卵石,重新做着楼房拱顶的稳固。

    黄玲香已经站起,说:“垒楼房太无聊了,小福子一定也是嫌这无聊才走的,我们也玩别的去!”

    “无聊?”沈幽兰那两道细眉微微蹙了一下,连同拱顶上那个圆鹅卵石也发出一种清脆而碜人的声响——她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那双灵巧的双手已明显缓慢下来。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幼稚和一时的冲动,以为靠这垒砌楼房就能填补自己所渴望的那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哩!

    那是在她们刚读三年级的时候,语文课里有篇叫“共产主义是天堂”的课文。那天,邵老师叫班长沈幽兰带领同学读课文,当她刚读到“共产主义是天堂,没有文化不能上”的时候,好奇的黄玲香就嚯地站起来问:“老师,什么是共产主义呀?”邵老师本来就是个沉稳而富有激情的热血青年,听到学生这么一问,立马告诉说:“共产主义呀?共产主义呀?好,我就通俗地告诉你们吧,共产主义就是让人人都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老师,我们等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共产主义呀?”黄玲香继续追问。邵老师想了想,又说:“共产主义的到来不是靠等待,而是要靠我们自己用双手去创造!”老师的话就是一言九鼎就是铁的真理就是无法更改的事实,黄玲香等一班同学那天就高兴得发疯般地又跳又叫又是抛课本又是捶打桌面——好似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就真的已经到来,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在他们的面前,只是等待他们去进住等待他们去享受!

    可是回到家,当晚上被那些亮光如豆的捻子灯或者松节灯熏得他们两眼发涩泪水汪汪只能弯腰曲背边做作业边揉眼睛,更是免不了要把字看错写错至使整个作业错得一沓糊涂而第二天交上去被老师狠狠批评一顿之后,他们又自然而然企盼邵老师所说的那个共产主义好日子的提前到来;当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外面雨停了,屋里还在滴滴嗒嗒下个不停,他们就不仅要在家里选找干爽的地块吃饭睡觉,还要防止那些极臭极骚的“草鞋爬子”在这个时候突然从屋上掉下来,掉进菜碗饭碗,或是爬进被窝同正在酣睡的人一道卧到天明的时候,他们又自然而然企盼邵老师所说的那个共产主义好日子的提前到来!

    孩子永远是天真的、浪漫的。尽管他们那颗幼小的心灵过早地受到苦难地煎熬,但他们没有自馁,因为他们相信老师的话,相信老师说的那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一定会到来!或许是现实使他们期盼得过于急切的原故,也或许是因为邵老师那句“共产主义的到来是靠自己用双手去创造”话语的促使,于是她们就迫不及待地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发挥着他们憧憬的能事,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去虚拟,去提前感受那种好日子的滋味!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这枯燥地垒砌,尤其是当于福告诉沈幽兰不再垒砌这楼房而要去看书学习之后,沈幽兰更意识到自己这些所作所为的无味、无聊和无奈,确实感到自己是在做着一件痴人说梦异想天开的蠢事和完全是在借着一种虚幻的魔障在自我陶醉自我欺骗和自我麻醉!“不玩这个还能玩什么呢?玩吃子?玩拼筹?玩下老牛窝?玩用草杆撕人家男婚女嫁、嫂子生男生女?……难道玩这些就有意义吗?”沈幽兰越想越是痛苦。“我何尝不想也同于福那样去看书学习,可我能到哪里去弄到书看呢?”她想着,只得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的这个细微的摇头动作当然没能瞒过早就心猿意马的黄玲香的那双眼睛。“幽兰,我们去看看小福子吧!”黄玲香以为幽兰已心有所动,再次跑到她身边说。

    听说去于福那里,金霞立即来了精神,也急忙站起来,搓落着手上的泥浆灰尘,说:“对,去看看,去看他到底在干什么!”说着,拉起玲香就走。

    沈幽兰终究是个眼疾手快的人,没等走开,她那两只细长却很有力量的手就紧紧扣住了二人的脚腕,一边哀求说:“去不得!去不得!真的去不得!”

    “去不得也得去!你为什么不把他进大山的事告诉我们?”金霞这次真的动了脾气,就紧紧站稳一只脚,用那只被掐住的腿在不断地蹬弹、挣扎。

    黄玲香更是大叫:“放!放!再不放,我就要把这楼房全部推倒了!”说着,就弯下身体,一手撑地,伸出另一只手“哗啦啦”将一幢楼房推倒!

    终究双手难敌四拳。尽管沈幽兰已使出全部力气,两手紧紧抓住两人的脚腕不让走脱,但她清楚,自己的力量是有限的,拖延下去,她俩还是会挣脱跑走的!“放开她俩,让她俩进山?或者是把于福看书的事说了?”危急中的沈幽兰刚这样想,就又想到于福对她的再三叮嘱。但现在,这两位伙伴已是虎视眈眈在逼问在威胁,如若不放她俩进山,或是不把于福看书的事说出来,金霞尚且不说,就凭黄玲香的性格,她完全可以说到做到,一旦挣脱,真的就会将她们花去将近一年时间垒起的那片楼房倾刻间荡然扫平!

    “对她俩绝对保密也不一定就好。”匆忙中,沈幽兰这样想。当然,凭着她那天资的沉稳和细密的多思,经过权衡,就已作出了对两个伙伴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的决定。当她放开两个伙伴的脚腕并把于福在山里看字典以及小驼子正在追查字典的事说出之后, 金霞和玲香都惊得瞠目结舌木鸡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时,幽兰那幅好看的瓜籽脸上就多了几分凝重,像是在问她的伙伴,更是像在问自己:“这么大的事,我们能瞎掺和吗?”

    金霞这才焦急起来,说:“幽兰,照这样说,小福子那不是要犯法啦?那怎么办啦?”

    沈幽兰随手从被玲香推倒的楼房处拿起一块石片,心疼地看了看,说:“我们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为于福保密,任何人来追问,我们都说于福天天和我们在一起放牛、玩游戏,更不要去干扰他,免得被小驼子发现!”

    金霞已听明白,尽管心里有些不乐意,但为了于福的好,还是点了点头。

    黄玲香见幽兰又准备垒楼房,仍是沉不住气,嘟囔着说:“叨,人都要倒霉了,还垒这楼房有屁用!要垒你们垒,我不垒了!”说着,就独自跑到山溪边去拔胡须草编胡须唱老戏了!

    又是一年后一个初春的早晨,当浓酽得像奶酪般的山雾在西山麓那片草地上渐渐被拉扯得稀薄和裂开的时候,沈幽兰和金霞又一幢杰作成功了——尽管这是无聊之作,但那毕竟是她俩一片石一撮泥一步步垒起的——兴奋之余,幽兰就拉着金霞后退几步,坐上草地,再将双手从后背支撑着地面,看着面前那些由她和金霞、玲香当然还有于福,共同建造起来的那些姿态万千造型各异的楼房,就像两位造诣高深的建筑师在欣赏一幅园林珍品,就见她俩偏着脑袋不停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嘴里还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和“哟哟”的遗憾之声,对凡已发觉存在遗憾之处就立刻动手去修正改造一番……

    就在这时,黄玲香疯狂奔跑过来,飞起一脚,就将那幢刚刚修正好的楼房给踢得哗啦啦倒成一片!一块被踢飞的小石片竟然“噱噱”尖叫着在空中划个弧,飞到山溪那边的竹丝林中,惊得林中一团画眉“叽叽喳喳”飞蹿到空中!

    沈幽兰惊讶地抬起头,说:“你?”

    金霞已伸手抓住了黄玲香那只尚未缩回的脚腕,说:“你神经啦?赔我楼房!赔我楼房!”

    黄玲香有的是力气,只是脚腕轻轻一挑,趁势一蹬,就将金霞给蹬弹到数米远的草地上坐定,这才大声说:“你们耳朵聋啦?那是什么响了?听不见?还赔你楼房?”

    幽兰和金霞这才侧耳细听,果真听到一阵短促、尖厉的铜哨声。

    沈幽兰迅速站起,将胸前那根大辫悠到背后,就一边去找自己的白毛牛,一边紧张地招呼着她的伙伴:“哟哟哟,快,快,人到了!人到了!”

    沈幽兰说着,已找到自己那头白毛牛,蹬角跨腿,跃上牛背,两脚跟轻轻一点,说声:“嘿”,白毛牛就四蹄腾起,小跑着向山冲奔去。这时,玲香也上了牛背,一扬牛梢,吆喝着紧随其后。

    金霞正要上牛背,忽然想起,大声喊着:“呃,幽兰,还有一个人哩!还有一个人哩!”

    冲在前面的沈幽兰被提醒,急忙连喊:“哇!哇!”待牛停下,回头对同伴说:“对了,我们迟到事小,于福是迟到不得的!”就拉动牛绳,让白毛牛转身回头。

    黄玲香已想起什么,就在牛背上横伸出一只脚,紧紧抵住沈幽兰的牛角,说:“要喊该由金霞喊,你喊算老几?”

    沈幽兰听出话中意思,脸上顿时飞出一片绯红,连连点头,说:“金霞,你在后面,赶快去喊吧!快去呀!不然要出事的!”

    金霞回头向大山深处看了看,嘟囔着两片薄薄的小嘴唇,说:“给老虎吃掉也好!我才不喊他哩!”就骑牛赶超到沈幽兰前面。

    沈幽兰正在犹豫,黄玲香又在她牛屁股踢上一脚,说:“没事,他不是聋子,会听到哨声的!快走吧。去迟了,小驼子又会扣我们工分的!”

    沈幽兰只得依从,同她的两个伙伴扬鞭驱牛,向孤坑队屋稻场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