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工作队下乡来
    4、工作队下乡来

    刘巨人见于福到来,再见于福那虽然不算太大但却是有着钱钳般力量的两只长手紧紧掐住他的手腕而且是重重往下压了压,他早就没有反抗的力量了,但嘴上还是强硬地叫着嚷着:“小于福,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好,好,工作队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回报的!我会回报的!”

    三个女孩见救兵已到,打得更是解气,小驼子刘巨人此时真的是双手抱头就地打滚呼爹唤娘……

    满场的社员见几个放牛的孩子为他们解了平时之气,虽然不敢明着说好,但人人心中有数,只是站一旁装腔作势地叫喊。“行了。行了。”“别打了。别打了。”

    这时,队长和大队书记刘正农已领着“一打三反”运动工作队队员何敬民赶到。

    队长沈长庆虽不善言谈,但终究是当过多年队长,也学会了海侃穷吹,一路上都在向何工作队夸奖自己队里的政治夜校办得是如何如何火热,全队社员的思想觉悟是何等何等先进,没料到这刚踏进稻场,就见到一窝人打得满地翻滚哇哇怪叫,就觉得颜面扫难堪至极!“妈的,出气带冒烟!”他这样骂着,就第一个冲了过去,首先拉起于福,再就拉起小驼子,待幽兰玲香金霞一个个像罪犯般站在面前时,他更是怒不可遏大声吼叫道:“你们想死啦?清早八早的,怎么就打起来了?啊?啊?”骂过之后,就觉得挽回一些颜面,这才冲着正在四处寻找薄本和钢笔的刘巨人吼道:“找你妈的魂啦?还不快排队?”见社员都在幸灾乐祸地看小驼子满地找东西,又大声喊道:“看?看什么?还不快排队?快排队!”

    社员就忍住笑,乱轰轰地回到原来的位子。

    沈队长见小驼子在人群中哭丧着脸,就又骂道:“你娘老子死了,这么伤心?何工作队来了,还不快叫大家唱歌欢迎!”

    小驼子哭丧着脸说:“我、我……”

    沈长庆又吼:“‘我’什么?叫你唱你就唱呗!快唱!”

    小驼子瞟了一眼静静站在一旁的年青工作队何敬民,就走到队伍前面,扬了一下手臂——这一扬,就拉动着自己那蜷缩的身体也向上伸长了一截——再做个很不规范的动作,起了个头:“工作队下乡来——预备——唱。”

    社员就跟着乱糟糟地唱起:

    “工作队下乡来,贫下中农笑颜开。同吃同住同劳动,心窝里的话儿掏出来……”

    尽管这列队唱歌仪式很隆重,但给何敬民的第一印象是极不好的。当第一眼看到几个男女在地上打成一团时,他还只是单纯地以为就是几个好胜的年青人在大庭广众之中摔跤打斗显示本领给社员看热闹,也没有真正放到心上去细想,但当刘正农书记告诉他,那抱团打架的是几个回乡的小青年,而被打的则是队里的会计、大队“贫协”代表时,他顿然就有了高度警觉,就有了另一番思考。尽管他还没有把所有打架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排查清楚,但透过现象看本质,通过这些打架的双方情况,他已隐约感觉到这里情况的复杂!他清楚,他这次下队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要深挖细找那些隐藏在国内而正在或是正想做着内外勾结里通外国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这打架与当前形势是不是有必然联系?”何敬民趁社员在唱歌的时间开始向深处思考。

    也就在他正要继续深入分析下去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他的眼帘,他开始感到吃惊。“真是她?她怎么也会参加打架?”就在他不可理解还想多辩认一下时,那个女孩早已把转身看向了另一个地方。

    这时,歌已唱完,大队书记刘正农向前跨上一步,说:“同志们,刚才的歌唱得好啊。工作队下乡来,贫下中农笑颜开!伟大领袖毛主席为我们派工作队来了!这就是进驻我们孤坑生产队的何工作队何敬民同志!大家欢迎!”

    何敬民本来就生得英俊潇洒,加上刚才看见那女孩所带来的激动,白净的脸上就更涌上一层红润,听到大家的掌声,就面露笑容,微带几分腼腆向前跨上一小步,说:“贫下中农同志们,我、我叫何敬民。”

    开始,他的音量不仅是很低而且缓慢,就如蚊虫鸣叫一般,随着讲话的继续,那音量就渐渐高涨起来,音速也在不断加快,而且音色忒好,穿透力极强。社员振奋了,就全神贯注地听他演讲,年少的姑娘就何止是爱听爱看,简直就是着迷着魔,就在内心掀起一阵阵狂波巨澜。黄玲香和金霞就用胳膊肘连连捣着沈幽兰,意思是叫她赶快欣赏这个既潇洒又极富演讲口才的年青工作队。沈幽兰却佯装不知,仍把眼睛看往别处。

    何敬民继续口若悬河地说着:“贫下中农同志们,珍宝岛事件后,国内外阶级敌人遥相呼应,蠢蠢欲动,为了巩固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我们要时刻牢记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的教导,紧紧地依靠贫下中农,深挖细找,誓把隐藏在我们身边的阶级敌人深挖出来,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说着,就又想到刚才打群架的事,稍停片刻,话锋一转,理论联系实际,说道:“太平港里不太平,大山深处藏风云。贫下中农同志们,我虽然是刚到孤坑生产队,但已隐约闻到了阶级斗争的火药味!贫下中农同志们,”他又大声喊了一声,并将右手在空中高高挥动了一下,继续说:“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从来就不畏惧阶级斗争,更不会回避阶级斗争,因为,”他稍作停顿,又一字一顿地说着,而且是声情激昂,“因为阶级斗争的硝烟是欢庆无产者革命胜利的礼花!大家说对不对?”

    社员根本就没去理解那话中意思,只是见他说话那么有条有理有力量,就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听到他在提问,就一个个激动得一齐拉长声调回答说:“对——”

    “沈队长,我想找几个同志了解一些情况。”何敬民念念不忘他在讲话前的一幕,动员会结束,送走了刘书记后,在走向队屋时,他说。

    沈队长接待工作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见何敬民这么急着工作,就哈哈一笑,说:“何工作队,不急,好事不在忙中取,先把吃住的事安排好。”

    “不,工作要紧。” 何敬民边说边从随带的黄军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沈队长见还是上午,吃住的事往后安排也无大碍,就点头说:“那你说怎么安排?”

    何敬民没说要去了解刚才打架斗殴的事,只是显出极其随便的样子说:“我想走访几个群众,你情况熟悉,说说我先找谁好?”

    那时工作队下乡有个原则,凡事都得紧紧依靠贫下中农,而贫下中农中又数贫农最重要。沈队长深谙此中道理,听说何工作队要走访群众,立刻就说:“我们队除了一户中农外,其余都是贫下中农,不过,要讲成分最好的,有两家。”

    何敬民急忙问:“哪两家?”说着,就又从衣袋里抽出了钢笔,一边就翻开笔记本。

    沈队长见年青的何工作队干事如此踏实,心中就有几分敬佩,见他准备记录,就很慎重地介绍说:“这两家,一个是沈天成家,一个是小驼子……”

    何敬民没听明白,问:“小驼子是谁?”

    沈队长说:“就是早上打架的那个。”

    何敬民还是不清楚,又说:“上午打架有好几个,究竟是哪一个?”

    沈队长笑了,说:“哦,就是那个两头勾到一头的那个!”

    何敬民这才听明白,正要下笔记,又皱起眉头,问:“他没有学名?”

    正这在时,小驼子一颠一纵急匆匆走过来。

    沈队长就指着门外,说:“他来了。”

    何敬民就向稻场看去。

    小驼子刘巨人终究不愧是在“专锥老虎屁股战斗队司令部”浸泡过两年时间的造反派,对那句“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同志的残忍”的话理解得简直就是出神出化入木三分,他不能接受今天被打的真正原因是自己的一时邪念引起,而要完全归咎于那个很可能要致“千万人头落地”的小于福的借机暗害!因而在散会之后,他夹着那本永远离不开的记工薄,随着下地干活的社员去田间转悠了一圈,估计何工作队该要在队长的安排下住下来或者是已进入工作时,他又绕回到队屋稻场,果真就见到何敬民和队长正在队屋谈话。

    “何工作队,我有要紧事向你回报。”刘巨人仍是哭丧着脸。说的时候,他又把那本记工薄往腋间塞了塞。

    这正是不谋而合。何敬民眼前顿然一亮,立刻连连招手,说:“好好好!”就让小驼子刘巨人找了地方坐下。

    沈队长见何工作队有事要办,知道自己在场不方便,就说:“何工作队,你们先有事。等会儿我再来安排你吃住的事。”说着,就扛起他那把惯用的大铁锹到田间去了。

    何敬民坐下后,拿出笔记本,记着小驼子刘巨人的回报。当小驼子刘巨人回报到于福家是个中农成分时,他打断了他的话:“中农也是我们团结的革命对象啊。他还有其他什么情况吗?”

    “有!”小驼子刘巨人十分肯定地回答,“他还有个大伯叫于瀚臣,解放前就跑到国外去了!”

    “哦!还有呢?”何敬民停下笔,四处看了看,显然是想为对方倒杯开水,但终究没有,只得说了句鼓励的话:“不要急,慢慢说,说得越详细越好。”

    小驼子见何工作队如此平易近人,胆量就猛添了几分,连忙咧出一排密密的细牙,眨了眨那双小眼睛,十分肯定地说:“他还有一样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何敬民那根阶级斗争的神经陡然紧张起来。

    “一本书。”

    “书?什么书?详细说!”

    “嗯——”刘巨人说不上来,就用一双迷茫的小眼睛看着对方。

    何敬民深深吸了一口气,显得很失望,说:“怎么?不知道是一本什么书?”

    刘巨人只得点头承认。

    何敬民微微叹了口气,重新合上笔记本,说:“连本什么书都不知道,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刘巨人见何工作队已把笔记本合上,着急起来,连忙又说:“何工作队,那本书可是一个老右派给他的!”

    “啊?老右派?”何敬民又振作起来。

    “那个右派叫林渊,是孤峰小学的老师,也是于福原来的班主任。何工作队,那、那个老右派可不是一般人,解放前还当过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的三等秘书哩!”

    “哦,还有呢?还有呢?”何敬民又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小驼子接着说:“那个叫林渊的老右派把书给于福,决不是简单地让于福多识几个字,那里面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小驼子见工作队不解地看着他,就又说:“何工作队,你想,那个老右派为什么不把书给张三给李四,偏偏要给于福,不就是看中了于福家是个中农,还有个大伯在海外,说不定那书里就夹着或者是象《红灯记》里样,把密电码藏在那书里的字里行间,一旦时机来了,他们就会……”

    何敬民激动得重重将钢笔掼在桌上,说:“你这说的,正是极有可能趁着珍宝岛事件,同苏修帝国主义遥相呼应,企图里应外合来夺取我们无产阶级红色江山?这正是我们这次‘一打三反’运动要抓的重点!”

    小驼子连连点头,说:“何工作队,所以这两年我一直在担心,真要是到了那地步,他小于福就会造成我们贫下中农千万人头落地的!”

    何敬民急忙站起,隔着桌面紧紧拉住刘巨人那双受宠若惊的双手,十分感激地说:“刘巨人同志,我们这次运动的重点就是深挖细找隐藏在我们内部那些妄想里通外国内外勾结的反革命分子,你提供的这个情况太重要了!太重要了!”停了一会儿,又说:“但我们的政策是重证据,不能凭自己的主观臆断就确定他们在暗中搞反革命活动。刘巨人同志,你要是能在近期拿出足够的证据来证明于福和那个老右派,不,还有在在海外的那个于瀚臣,确实是在暗地串通搞反革命活动,这就是你对这次运动的最大贡献!”

    刘巨人激动起来,说:“何工作队,你放心,我刘巨人一定会拿到证据的!”

    何敬民再一次感动得点头、握手,最后说:“刘巨人同志,你是一个有着高度觉悟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你今天回报的这些情况对这次运动十分重要!从今以后,你要一如既往,脑海里时刻紧绷阶级斗争这根弦,时刻注意于福这个人的行动,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向我回报!”

    小驼子更是激动,耸了耸那驼峰般的肩膀,说:“何工作队,我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

    何敬民连连说:“好!好!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