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不知周绍萍从哪儿听到我以前那些旧事的,口口声声说我骗她。我说这都是过去。过去就过去了。我倒是奇怪,谁还知道我的那些陈年的烂事。我的事肯定在保安公司有传言,一个传一个,最后传到了测绘学院一帮人耳里的。我问周韶萍听谁说的,周韶萍不说,我上去抽了她一个嘴巴,她像疯了一样,号啕大哭,引来一群学生看。这些狗日的学生,他们居然也会围观。我一把拉起她想把她拖进地下室, 有人扬言要打“110”,说是保安打人,我顾不上别的,嚷开了,“她是我老婆。”几个女生反驳说,“老婆也不能打”,男生还真的打了“110”。

    接警的胖警察认识我,我们平时常配合他们做事的。工作的时候,互相还发些烟,调节一下气氛。只是走路的时候,他们走在前面,我们走在后面。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毕竟他们是正规的公安,我们是协勤人员。

    胖警察一看是我, 笑着拍拍我肩膀, “ 老弟, 日子长着呢! 急什么急。”我挺难为情的,偷偷看了一眼周韶萍,她止住了哭,紧紧拉住我的手。我说打扰警长了。胖警察和我握了手,上了小“长安”面包车。

    这回,周韶萍不但没有恨我打她。反而比以前佩服我,再也不提那些烂芝麻事了。我常常回味胖警察的话,对那些装着一肚子知识的研究生产生了怀疑。我说过知识能给人撑胆,现在我又总结出另外一条:知识与生活不是一码子事,知识者未必懂得世俗社会的全部真谛。我是学着别人说这些话的。反正自己说给自己听, 与别人没有什么关系。

    南京要开“十运会”了,赛前的各项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新百商场”门口天天有志愿者行动,地铁也就在这两天开始提前运营,城市里热火朝天,气氛浓烈。南京市公安系统也在加紧训练, 以保证比赛期间的各项安全。我们也是三天两天一个文件,要么就是开会。除公安武警外,大赛组委会也请求部队协助。我们保安公司也将派出自己的精兵强将,这是展示企业形象的极好良机。

    公司到各单位挑人, 因为每天有30元的补贴,报名的人特别多。周其豪和老陆都超龄了,我和汤建中两人一起报了名。我和汤建中相比, 年龄比他小,身高比他高。但他比我胖,比我有气力。如果再看其他条件,我的脸比他稍白些。

    每天早晨,我破例地开始跑步,我怕考核被刷掉。西边的月亮还没有落下,那月似什么,古人都说尽了。我不看月, 看路灯, 一点也不热闹, 冷冷的,很是落寞。塑胶跑道倒是很干净,不像煤渣铺的,露水遇到煤灰,鞋帮全黑了。我由开始的五圈增加到八圈,再到十圈。周韶萍后来干脆也来了,我跑她就看。也就是半个月左右,参加人员陆续收到通知, 参加集训。汤建中去了,而我一直没有收到通知。我打电话到公司办公室,办公室的人很是热情,给我答复了。

    “人民来信说你有前科,我们也查了,是有记录的。”

    “我没犯罪啊!”我说。

    “不行,这次查得很严。”我脑子轰的一下,僵住了半天才缓过魂来。

    “ 全是那个记录, 我要把它偷出来,我要烧掉它。”

    “不,人民来信,谁写的来信,我一定把他查出来。”

    “一定是汤建中。”

    汤建中不在,班次重新作了调整。我得以和陆葵﹑ 周其豪一起上班。我和他们聊天时再次流露出我的想法,我说我是不适合干这一行的。他们几个人的观点不尽和我全相同。老陆的意思能混个养老金就可以了。老周说寻好了下家再走不迟。是的,我还没有下家。我还不能走。

    落聘十运会对我触动很大。为了掩住周韶萍的耳目,我仍然坚持跑步。跑了一个月,肌肉明显壮实些了。周韶萍很是喜欢,一直到运动会开幕她也没问我为啥不去值勤。

    我到那查人民来信,到那里去撕记录。统统空想而已,恨汤建中也是毫无根据。我恨抓我的警察,恨拉我下水的包工头, 恨自己太贪。就是不恨王化强, 都不知他到哪遭罪了, 我怎能恨他,心给狗吃了。

    周韶萍有一天跑来告诉我,她几天身上没来了,都过了该到的时间。校医检测了尿样,说是怀上了。我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只是没让周韶萍看到。这时我想起了汤艾华,想起她绝望的脸。

    我不想为这事回去,我有若干次回去的理由,没有一条不比这充分。我事先并不知道周韶萍是什么态度。

    周韶萍三天并两天找我商议,医生说了再不弄,就不能弄了。好,有医生的这句话,我心里有了底。我说,再说吧!再说,再说。其实,我心急如焚。只有两种选择,一种留下来必须迅速回家结婚,一种是到医院做了。我不会回家的,只能选择去做了。

    周韶萍再也不能等了,忍无可忍和我一起去了鼓楼医院,做了个手术,摘掉了心头大患, 前前后后只请了四天假。

    我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任务,轻松了许多。严格说,自己给自己上了一课。周韶萍再缠我的时候,我懂得了主动绕开,我宁愿去浴城,虽说有被抓的风险,绝不会有道德上的负疚。我背着周韶萍去过一次,只是效果不佳。才几下,小姐就哼哼唧唧,我也跟着兴奋,完事就付款。我想这就是小姐的生意经,说什么也没用,扔钱就是。弄得不好,她叫人来,落得一顿打。

    学院后门每天都有一个高个家伙带着个女人卖水果,生意很好,夏天卖西瓜,现在卖苹果。那女人蛮年轻的,小屁股浑圆。那个大个吆喝,女人称秤。一个晚上,一车水果就卖完了。

    看他们那副快活的样子,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竟不如一个卖水果的。

    我真的想跑了。我不想告诉张勇,不想告诉任何人,包括周韶萍。

    我偷偷买了去阜宁的火车票。厚棉衣就不要了,夜里背着个大包,乘着学生下晚自习混乱的机会,一溜烟爬上了出租车,向火车站方向急驰而去。

    乘警扔我的时候,我还真想到南京的那个胖警察,要是遇上他这样的人多好! 我给我爹讲南京警察如何如何的好,还吹了一通我和他们的关系。我只字没提审问过我的那个警察。我说火车上的警察素质真没有陆地上的高。爹说,你没身份证明,人家以为你是盲流呢?我说刚刚出了个“孙志刚事件”,那个狗日的难道没反思过,爹笑。笑得那条短腿都晃动了起来。

    爹不再评价我们乡里那个叉他脖子的警察,爹后来听说那个警察的哥哥是他的学生。他再也不愿提这事,提到这个人,我说你为啥不说,白吃了亏。爹说,那时候他能听我的吗?你以为那是课堂。我说当时做笔录了吗? 他说做了,还按了手印,是那个警察抓住他的手按的。我说,坏了!赶快去找你学生的哥, 把那东西毁了。爹沉默不语———

    我在家里只呆了几天,实在无聊得很。娘说,人家柏书兰都订了亲,你啥时能给我订下来。娘几十年都是以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没法跟她计较的。

    我说,柏书兰这么快就订了。真让我有些意外,我以为这女的跟我的呢?我以前白想她了。第二天我还真到他们家小店去了一趟,买了两袋食盐,一瓶醋。柏书兰不在,她母亲看到我很是热情,还从散包烟中掏了根烟给我,那烟大概装得紧,掏了半天才掏出来。她母亲说,“书兰到她婆家去玩了,明天就回来。”

    对于我的回来,邻居们各有猜测,有的说是在外面不学好混不下去了,也有的说被单位开除了,甚至有的说我还坐过半个月牢。面对这些流言你只能保持沉默,因为你无法找到辩白的由头。

    人们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暗地里不知说了多少难听的话。我不能不在乎这些。无巧不巧,周韶萍自个摸上我家门来,这似乎应证了人们的猜测,使得我再度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事实与我的想法恰恰相反,村里人马上又说, 裔扣子带一个老婆回来了,裔扣子是我的乳名,爹怕我养不大才起了这么个名字。能带老婆回来的是能人,姑娘家要是跟人家跑了的就是标准的不学好,姑娘的父母乃至一家都会被人瞧不起的。

    我害怕周韶萍来闹,真是这样,那就完了。

    令我惊讶的是,周韶萍不但没闹,还把我扔在值班室里的那些东西带了回来,还向后勤处领导请了假,他说我得了急病,暂时不能上班,过段时日来销假。

    我不得不承认:生活中每一个人都有他(她)光彩的一刻。周韶萍的表现把她的能力推到了极致。我没有理由拒绝周韶萍。现在我不再有所顾忌,也不再害怕被人看见我们正在做爱。

    我仿佛一下子理解了汤艾华的回家,为王化强的归属祈祷。城市里没有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