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大马革中学在陆校长的领导下,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教师们提心吊胆地猜度着校长会用什么样的新着子对待他们,这是新官上任的惯例。恰巧在市区最近组织的调研考试中大马革中学的排名位次并没有多大的起色,这令陆校长非常光火。他再三强调考试结果一定与聘评挂钩,并对个别较差的学科教学人员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比如以前比较好的语文﹑物理一下跌至倒数第四。许扬的数学更是糟糕,在全年级属中游水平。英语排名比数学略微前些,特别是校长带的那个班遥遥领先其它几个班,谁都知道这是刘金粉的功劳。总体上说来,这次考试大马革中学依然没有摘掉贫困的帽子,脱贫的任务很重。像这样的成绩,这在大马革中学历史上也绝无仅有,前任校长虽因经济问题被免了职,实践证明在抓教学上还是有功劳的。以前大家的认识比较模糊,现在有了比较,结论也就很明显了。这会不会影响到陆校长的威信呢?许多人为之都捏了把汗。教师们并不想把学校搞垮,搞垮不但意味着学校撤并,教师分流,更主要的是影响教师的面子。所以,教师还是希望校长抓成绩,抓出学生的成绩就是教师的成绩,教师的成绩就是学校的成绩校长的成绩。

    即便在这样情况下,陆校长的讲话还是赢得了一部分职工的热烈掌声。许扬当然也鼓掌了,有几个人是看他鼓掌才鼓掌的。这其中就有黄子兰,王亚琴他们。

    刘金粉也在。她没有鼓掌,他有意见要提,而且要在大会上提,这令办公室主任朱晓林很恼火,有什么事会后再提,现在是总结大会,不是民主生活会,再说你刘金粉也不是党员,充其量是提些建议。教务处两个主任也不高兴,示意刘金粉坐下。刘金粉嚷开了,“有人能做为什么我们不能说”﹑“眼瞎掉了”,撇开这样一个场合,刘金粉说这些话大家并不会感到有什么意外。可今天是陆校长亲自讲话的会,而且会议整个气氛都是比较严肃的。是谁捅到了刘金粉敏感的神经?大家一致沉浸到校长的发言稿中回忆,反正是开会,听会与回忆是一码子事。

    许扬隐隐约约觉得今天刘金粉一心想要出校长的洋相了。校长的隐私谁不知道,虽说过去了这么多年,大家的记忆就是好,只是心照不宣而已。最为关键的是当年刘金粉的父亲是当事人,刘金粉也亲历了那段时光。自然刘金粉的结论颇具权威。会场上顿时出现了一阵混乱,幸灾乐祸的有,不屑一顾的也有,一些老教师则是愤愤地骂。主持会议的副校长清了清喉咙,说下面请陆校长布置下一阶段工作,说完自己先鼓起掌来。会场上稀里哗啦地响起了零星的掌声,刘金粉将小坤包搭在右肩上,旁若无人地离开了会场,许扬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校长好女人,以前只是听说过。比如那会刚分到刘金粉爸手下的时候,才二十岁不到的毛头小伙子,上世纪80年代早期从地区师专毕业的那些年轻人,多少都带些抱负走出校门。刘老校长一眼就看准了这个姓陆的年轻人,工作不久就将他委以重任,将培养青年先锋队的伟大任务交给了他。意气风发的陆书记准备大干一番,将来好好地继承刘老校长的事业。这也是刘老校长对他的要求。

    一个女生的出现改变了这个年轻人的命运。这位叫薛得霞的女生和刘金粉是同班,班主任就是陆老师,薛得霞的父母是渔民,长年在外。一年大概回来两次,开春出去捕鳗苗,一直要到伏天换网拉泥螺。白露节气一过又装上鳗网架,一直到腊月二十左右才上得岸来,杀牲祭神。年年如此,薛得霞平时由爷爷奶奶关照着,读初二的薛得霞很是努力,成绩总在排在班上的前几名。刘金粉和薛得霞开始关系并不怎么样,薛得霞虽没有刘金粉的活泼和撒娇,但是笑起来一对虎牙绝不亚于今天的巩莉。刘校长煞费苦心,让班主任将刘金粉和薛得霞调到一起,说是更好竞争。薛得霞也当回事,学起来更厉害。这让刘金粉有些受不,她不喜欢有人压住她。严格说来,刘金粉是个要强的人。而且强起来比任何人都要强。刘金粉的天资很好,缺的就是用功。薛得霞的冲劲对刘金粉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刺激,可以说刘金粉的变化的确要归功于薛得霞。刘校长常常为自己的英明决断高兴,其中陆老师的班主任工作里也就有这么一条,定期向刘校长汇报刘金粉的成绩,能教到这样的好学生,陆老师自然是乐在其中。国外流行的“鲶鱼效应”在她们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验证。只不过他搞不清楚,哪个是“沙丁鱼”?哪个是“鲶鱼”?这的确难以区分。这也符合辩证法思想,本来就是人,而不是鱼。陆老师时时提醒自己,一定不能以牺牲薛得霞的成绩来换取刘金粉分数。

    为了激励薛得霞,陆老师经常到薛得霞家家访。刚开始的时候,无非在薛家门前的泥路上走走,看看薛得霞家西房间里的灯亮不亮,要是亮着,陆老师也就放心了,那说明薛得霞仍在学习。那时的大马革只是一个相对集中的聚居区,隶属于郊县红度乡的大马革村,地理范围也没有今天的这么大。现在的大马革其实是取了红度与硷洼两个乡的相邻部分。后来陆老师干脆走到薛得霞家的窗户前近看,第一次看的时候还吓着了薛得霞,那时候薛得霞还没有意识在自己的窗上挂个窗帘。

    后来,陆老师不再满足在远处看薛得霞了。近看薛得霞时,陆老师看到的不再是课堂上那个沉默寡言的薛得霞了,而是一个类似缀在枝头挂着露珠的樱桃,虽青涩,但是鲜艳欲滴———

    有一阵子,刘金粉隐隐约约感到薛得霞不对劲,对陆老师的课显得特别的不耐烦,有时干脆趴在桌上,每考一次分数比刘金粉少一次,后来干脆不及格了。对这样的意外,全班没有一个人在意过,薛得霞的成绩凭什么好,在大家眼里不及格才算正常。人家刘金粉的爸是校长,仙人还是仙家做。

    再后来,薛得霞从大家面前彻底消失了。确切的说法是,她吃安眠药自杀了。传出来的版本是薛得霞有遗书留下来的,这种事在大马革还是第一次发生,相当一部分人感到惊讶,这么小的孩子居然知道吃安眠药能自杀,或者是居然敢自杀。那时的刘金粉对自杀没有一点概念,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薛得霞不上学了,与他初一时的一个同学随他苏州下放的父母转回苏州没有什么两样。

    可对陆老师就不一样了。得到薛得霞死讯的当天,陆家俊被他爸叫到房间,而且房间的门一直是关着的,刘金粉夜里隐约听了几句他父母的对话,陆老师大概在他爸面前一直跪着不肯起来。

    ······

    许多年过去了,刘金粉从来没有想过他爸当年的辞职与陆老师有没有关系,陆老师调离大马革中学为何又是那么突然。薛得霞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记忆,陆老师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关系,每一个人只是与自己的时光发生关系。刘金粉上了大学,又回来做教师。她只记得她自己,记得她的父亲曾是校长,大马革中学第六任校长。现在给他的小女儿带孩子,偶尔和一些中年妇女或是老太们摸两牌。

    陆老师终究是有抱负的人,曾是刘金粉的老师,现在是她的校长。他们再次相遇虽是偶然的,但是把本不相干的两段时光联系起来了。无论对于谁,悄无声息中孕育着难以言说的残酷,许多本消逝的东西又死灰复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