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灰飞烟灭 (1. 良心压力)
    有一句成语叫“天妒佳偶”,意思是如果有一对男女太过恩爱了,生活太过幸福了,老天爷就会降下一些无端的灾祸,让他们的世界不再完美无缺,甚至於招致不幸。虽然这没有什麽根据,但命运之神往往在他们觉得最安稳最舒适的时候,冷不防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在他们原本风平浪静的生命旅途中,掀起一些涟漪。有时涟漪会越来越大,甚至最後会带来滔天巨浪。

    这第一个涟漪来得毫无警讯,就在秋末的一个夜晚,屋外不停地下雨。章郸和淑萍睡得正酣,突然一声巨响,不堪风雨长期侵蚀的屋瓦终於崩了,掉下一大块,雨水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将他们的衣物书籍都弄湿了。就这样,他们好不容易习惯了的小砖楼不能住了。秦妈万分歉疚,但她也知道实在无法再修补这屋瓦了。

    他们在山城的另一端找到了新住处,搬家的那天,小青哭得好伤心。秦妈也很难过,还要将房租退给淑萍,被淑萍婉谢,并答应会常来看他们。新家离淑萍上班的地方比较近,公车坐个三站,再走一小段路就到家。那是一个二层的小洋楼,座落在一大片空旷原野的正中央,周围一个邻居都没有,景致非常奇特。小洋楼的楼下是一间倒闭了的印刷社,里面堆了一大堆杂志书报及印刷用具。进门後左边有个阶梯通到二楼,上面有个独立可以上锁的门。楼梯口的墙上有一块松动的砖头,扳开来里面可以放钥匙。房东只给了他们一支楼上的钥匙,所以他们分头出门时会把它放在那儿,谁先回来了就从那儿拿来开门。

    小洋楼的二楼比小砖楼好多了,有独立的卫浴设备,而且非常乾净,这让章郸很高兴,再也不用去面对那可怕的青苔了。房租当然比小砖楼贵,但也没有太离谱。最令淑萍满意的是,小洋楼四周都是空旷的土地,给爱好种花养草的她充分的想像空间。她第一件事就是和章郸到旧书摊旁,摘一撮带土的紫色小花回来,种在小洋楼的四周。小花繁殖力特强,没多久小洋楼的四面八方就铺上了一片淡紫色,而且还在向外扩散。如果当时有人在小洋楼面前拍一张彩色照,一定不会有人相信照片中的景色是来自这遥远的山城。

    章郸和淑萍此时也开始著手申请国外的学校了。他们屏除了不切实际的耶鲁哈佛等名校,把注意力集中在次一等的学府,寄出了约十张申请表,然後满怀希望地等著。当时的美国教育水平还是比国内的好得多,这些美国的次一等学校拿来和冬岭相比,还是胜出不少。两人平时工作读书,对未来怀著无比的憧憬,期待那高飞远扬,比翼连枝的异国岁月。然而命运之神再度带给了他们严酷的挑战,将他们一心呵护固守的爱之小船推向了冷酷无情的大海。

    事情的起因在於淑萍工作的公司,它叫山一法律事务所。顾名思义,它是这山城一等一的法律事务所。事实上,它也是山城唯一的法律事务所。山一主要的客户都是山城的木材厂和造纸厂,处理的事务绝大部分是劳资纠纷和伤残赔偿等问题,立场当然是一面倒地偏向财力雄厚的资方。

    山城最大的产业就是伐木,以及相关的行业如造纸印刷等,所以大部分的居民都是蓝领阶级。这些人知识不高,都是以体力换取金钱,平常按时上班,领取低得不能再低的工资。下班後不是去酒吧喝酒打架,就是回家抱老婆睡觉。这些人除了一身蛮横的肌肉外,一无所长。

    但蛮横的肌肉只有在酒吧跟人打架有用,碰到了劳资纠纷或伤残赔偿时就只有坏事的分。这些人对法律一窍不通,遇到事情就只知道蛮干。最常见的就是资方克扣工资,这些人不知道如何讲理,也不懂如何申诉,一怒之下砸锅砸盘的,正合资方的意。往往一通电话招来警察,抓去关个几天,名正言顺地开除了事。如果在工作中受了伤的,雇主往往送个不大不小的慰问金给家属,让家属签个同意书了事。这些头脑简单的家属根本对未来缺乏远见,常常看到了足以够全家温饱几个月的慰问金,就欣然接受。但没想到他们唯一赖以为生的经济支柱从此因伤残而再也无法工作,很快地全家就陷入了绝境。

    少数几个想要寻求法律途径的,也因为收入微薄,请不到好律师,打官司的胜算几乎是零。尤其在那个年代,司法界和警界都不怎麽清廉正直,很多法官和警察都是事先经过打点的。所谓“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山一对这方面简直是熟门熟路。财力雄厚的资方透过山一,时时送些好处给那些包青天或人民褓姆。吃个饭,跳个舞,送几瓶好酒好菸,再塞几叠钞票。这些人在判案执法时又如何能公正无私? 山一与其说是法律事务所,不如说是个法律掮客,它唯一用到法律的地方,就是在千万法律条文内钻漏洞,替他们的主子找出最有利的途径。更有甚者,淑萍还看到山一的律师和原告的律师串通起来,一起坑被害人的。

    淑萍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天天看到自己的公司在欺压那些善良百姓,而自己身为助理,又不得不依循所谓的“律师规范”来受理主管交代下来的事物。所谓“律师规范”,就是身为代理人,你必须以你客户的权益作为优先考量,就算你不同意也不行。再者,即便你知道你的客户的行为是不道德甚至违法的,你也不能将这些信息透露给任何人,这所谓的“任何人”,包括执法单位和对方的相关人员。也就是说,即便淑萍看到自己的公司和客户在欺压善良百姓,她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既不能报警,更不能通知被害人。违反了“律师规范”,往往不是开除就能解决的,严重的还得在牢里蹲一阵子。

    淑萍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辞职不干。但她知道,她找到这份工作已属不易,要再找一份谈何容易。而且一但失业,她和章郸的生活立刻陷入困境,更遑论存钱准备出国了。她也很清楚,山一不缺她一个小小的助理,绝不会因为她的辞职而有所改变,更不会挽留她。她曾尝试著向她的主管反映,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回答:“妳不爽可以走人!”

    在这种违背良心的环境下工作,压力之大可想而知,这种压力很快地衍生成了一种精神上的病变。淑萍开始变得暴躁,易怒,动不动就因小事对章郸发脾气。她食欲锐减,体重下降,还常常拉肚子。她对周遭的事物失去了兴趣,她不再喜欢听章郸吹口琴,不再去看那遍地的小花,也不再去逛旧书摊或去叮咛岛,更将常去看秦妈和小青的允诺抛诸脑後。她甚至在章郸将留学资料拿来和她讨论时,予以拒绝。

    淑萍的情况继续恶化,也更加表现在她的行为上。她常常洗澡,有时一天洗个三四次,每次都在浴室里耗上个把钟头。章郸有时开门去查看,看到淑萍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发呆,任由莲蓬头的水浇在头上身上。她也一天到头经常洗手,往往洗了又洗,好像手上沾满了血腥,要拼命把它洗净似的。这些现象章郸看在眼里,忧心如焚,他知道姊姊出了事,可是不知是何事。他追问淑萍,淑萍本来怕章郸担心,不想讲的。但心里压力实在太大了,既然小郸关心她,那说出来也好。但没想到说出来後,情况更糟。

    章郸本就是个急性子,说话常常不经大脑,而且从小就自认为很富正义感,对那些欺压善良的人深恶痛绝。他一听山一的情形,二话不说,就叫姊姊辞职,还加了一句“妳怎麽会为这样的人工作”。章郸此话本无恶意,因为他向来觉得姊姊和他一样,永远站在正义的一边,所以认为淑萍居然会继续待在山一是件不可理解的事。但这话听在淑萍耳里,就像针一样地刺在她心上。章郸不知道淑萍已为这件事挣扎了很久,而且迟迟不肯辞职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俩的未来。淑萍认为小郸不但不能体谅她的苦处,反而出口责备他,令她又气又苦,一怒之下就对章郸吼叫:“你说得容易,辞职了谁来付房租,谁来存出国的钱?”

    章郸一看姊姊大发脾气,顿时吓呆了,立刻抱住淑萍跪在地上向她认错。淑萍被他这麽一来,一口气又吞了回去,只无奈地说了声算了。章郸本想再问,又怕姊姊生气,也只有不再吭声。本来淑萍如果继续发脾气,还可以纾解一点压力。现在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就像一个压力锅一样,如果不能及时宣泄一下,压力只会越来越大,直到爆炸为止。

    两人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大,发生龃龉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往往为了一件小事,淑萍就会大发脾气,把章郸吓得噤若寒蝉。淑萍看到章郸给吓著了,又往往将火气压了下去,跑去洗手或洗澡。如此周而复始,两人都知道彼此之间出了大问题。可是究竟要如何解决,两人都是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