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山雨欲来风满楼
    兴旺被那两个人带着在黄花镇上绕了几个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追着他们进了四海客栈。

    四海客栈位于黄花镇的东南角,与黄府的大宅院成犄角之势,客栈前面有一片宽敞的平地,平地的前面有一条小溪,溪面不大,一年四季流水潺潺,客栈后面的小山包绵延着伸向边城,客栈东边是通往京城的官道,每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客栈十分宽敞,前后两个两层楼高的大院子,庄重气派,可容纳数百人,前面是客人打尖吃饭的地方,院内亭台楼阁,曲径回廊,环境甚好,在黄花城方园数十里都小有名气。客栈里每天都是人来客往,不乏富商巨贾慕名而来。客栈掌柜许大海是个看上去矮胖憨厚的中年男人,脸上每天都挂着看上去有点夸张的笑容,他最大的能耐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客人身上的某个优点而加以形象的描述出来,然后博得客人的欢心。

    兴旺气喘吁吁地跑上客栈前面的台阶,正好跟站在门槛上朝院外张望的许大海撞了个正着。

    “兴旺少爷,”许大海忙伸手扶住兴旺,脸上堆出一些夸张的笑容,伸出胖胖的小手指在兴旺的袖口上掸了几下,“这大冷的天,少爷怎么跑出来了?要是有什么吩咐,安排下人过来说一声就行。”

    兴旺看着那两个走进后院的背影,“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啊,住在店里的客人。怎么啦,他们欺负少爷了?”

    “他们鬼鬼祟祟地趴在我们家院子外面往里偷看呢,我得问清楚去。”兴旺说着就要往后院走。

    “少爷,这个不奇怪,谁来了黄花镇也想看看你们家的大院子,那在咱黄花镇可是首屈一指的气派。”许大海讨好的笑着伸出大拇指。

    “他们一看到我就跑了,肯定是坏人!”兴旺想推开许大海,许大海胖墩墩的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让我进去,我要去问清楚!”

    许大海跳起脚来想去捂兴旺的嘴,又觉得不合适,把手缩了回去,他比兴旺矮一个个头,嘴巴够不着兴旺的耳朵,只好踮着脚尖凑到兴旺眼前说,“少爷,咱们这是客栈,不能因为是坏人就不让人家住啊,咱们又不是官府,哪能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人家给钱就得让人住。少爷要不要吃点什么,我让伙计帮你准备去?”

    “不要吃,我就是要找他们问清楚!”兴旺不依不饶地推着许大海往院子里走。

    突然,从楼上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许掌柜,让他上来吧。”

    许大海忙躲开兴旺,“是,黄爷……兴旺少爷,黄爷在楼上,要不您楼上请吧!”

    “我爹怎么来了?……我不去!”兴旺吓得撒开腿丫子飞奔而出!

    黄云峰站在窗前,客栈后院的一草一木不差一分一毫进入了他的眼底。

    赵管家领着许大海走进门来。

    许大海毕恭毕敬地站在黄云峰身后,“黄爷,这两人就是关熊关虎,今天下午刚从京城过来。”

    黄云峰点了点头,“看上去比几年前成熟了不少,大小伙子了。”

    “黄爷认识他们?”

    “五年前袁崇焕来找我的时候,他们兄弟俩也在。”黄云峰角冒出一丝冷笑,“赵管家,给我盯着关熊关虎,这回我看他想玩出什么花样来。”

    “是,老爷!”赵管家朗声应道,然后看了黄云峰一眼,“老爷要不要去看看毛大人,好象病得不轻。”

    黄云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这病是不是来的太巧了些?大过年的,晦气,不去了!”

    “知道了,老爷!”赵管家走到窗前关好窗户。

     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尽管盖了几床被子,毛德志还是觉得全身发冷。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张荣祖低下头来看着毛德志的脸,“大哥,放心吧,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毛德志的眼睛动了一下,想睁开又无力的闭上。

    院子里传来胡文毅的脚步声, 张荣祖闪身躲在床后。

    胡文毅站在门口往屋里看了一眼,一个人都没有。

    老管家听到声音从后院的灶房跑出来,四下里看了看,“张统领刚才还在屋里看着大人的,这么快走了?胡统领没看到他?”

    胡文毅走进屋来,没有看到张荣祖的踪影,“青儿呢?”

    “小姐和兴旺少爷去镇上请小吴郎中去了。”老管家忙把汤药端进屋来。

    “文儿,你来了。”毛德志叫了一声,眼睛依然闭着,整个脸看上去有点浮肿邋遢,身子象一团破旧的棉絮堆在床上。

    胡文毅看了毛德志一眼。

    “文儿,年关了,月饷也没发下来,别让下面的人闹事。”

    “这个样子了你还操的哪门子心?人要是死了,什么心也白操了!”

    毛德志用力地睁开眼睛,咧了一下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黄花城出事。”

    “那就留着这口气吧。”

    “我现在还不能死……为了这边城,我也得活下去!”

    胡文毅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胡家的仇还没有报,你怎么能死?!你死了怎么去九泉之下向我爹和我哥交差!他们会抽了你的筋拔了你的皮。”

    “是,我知道,文儿,这一天很快会来了,该是水落石出的时候了。”毛德志想要爬起来,身子又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那你就活着等到那一天吧!”胡文毅没好气地冷笑。走出屋来,看了一眼站在参将府门外的小胡子,“你先在这里守着,等青青姑娘回来了再走。”

    小胡子看着胡文毅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胡文毅刚走到指挥的门前,毛鸽子突然从指挥所跑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到哪里去了?府里一个人也没有。”胡文毅恼怒地看着毛鸽子,训斥道。

     毛鸽子往四下里看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封盖有朝廷密函的信朝胡文毅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胡文毅看了看信以看一眼毛鸽子。

    “毛大人让我把这事交给胡统领处理,刚才我去骑兵营找你,他们说你上山来了。”

    胡文毅打开密函一看, “这也要密函?不就是抓袁崇焕的两个亲信嘛?!皇上也成惊弓之鸟了,打个喷嚏我们也得跟着难受三天,大过年的还不让人安心过个好年。”

    “胡统领不要轻敌了,据说袁崇焕的副将马泽高纠集了一帮人来京城准备援救袁崇焕,关熊关虎是他的两个贴身侍卫,他们怎么会来黄花城?请胡统领勿必抓住关熊关虎把事情查清楚!”

    “袁崇焕这是想翻天了。”胡文毅把密函揣进袖子里。毛鸽子把关熊关虎的画像递过来,胡文毅展开画像看了一眼,朝山下走去。

    张荣祖从毛鸽子身后钻出来,看着胡文毅远去的背影,笑了一下。

    

    兴旺心里有些懊恼,慢吞吞地朝家中走来,刚走到无医馆门前。

    “兴旺。”黑暗中传来一声呼唤。

    兴旺被这突然而来的叫声吓了一跳,循着声音往前一看,只见胡文毅一动不动地站在无医馆门前的暗影里。他忙跑上前去,“文毅哥,你怎么在这里?”

    “小吴郎中上山去了?”

    “去了。”

    “你没陪着青儿一起回去?”

    兴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皮,“我想陪她回去的,可是刚才我看到有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在前面那里盯着我家院子看,然后我就追他们去了。”

    “什么人?”

    “不认识,他们住在四海客栈,我爹也在那里,我就回来了。”

    “大晚上的别到处乱跑,早点回去歇着吧,我走了。”胡文毅说完头也不回去朝家中走去。

    兴旺怏怏不乐地朝家中走来。黄府是黄花镇十里八乡闻名的大户人家,宽敞的大宅院,一眼看不到边的大花园,府中养着上百号的家丁仆人。新年即将来临的黄府大院里里外外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大小小焕然一新的大红灯笼挂满了院内的每个角落,一阵吹来,吹得满院的灯笼摇晃出一片炫美的风景。

    兴旺刚刚走进府中,赵管家突然从身后钻了出来,“少爷回来了,老爷在厢房等你。”

    “我爹……”兴旺眨了眨眼睛,“刚才他不还在四海客栈吗?”

    “已经回来了。”

    “你们从哪回来的?我怎么没看到你们?”兴旺将信将疑地朝父亲的房间走来。

    黄云峰端坐在厢房中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得仔细。

    兴旺走进门来,“爹,你刚才不在四海客栈吗?从哪回来的,我怎么没看到你?”

    黄云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明天府里开仓放粮,爹过去跟大家打声招呼。你娘说你把这个月的月银都分给学堂的孩子们了?”

    “娘,”兴旺冲着母亲的房间大叫,“你又告状,讨厌!”

     黄夫人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出来,“你这孩子,人家凤夫人过来跟我道谢了,让你爹给你把月银补上,免得你花钱的时候找我要!”

    “娘,”兴旺气得直跺脚,“你还真跟我记帐啊。”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爹赚点钱不容易。”

    兴旺只好讨好父亲,“爹,反正我的月钱也不怎么花,毛跎他们过年都没肉吃所以我就把钱他们了。”

    黄云峰叹了口气,“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怎么帮得过来?这世道……活着不容易。兴旺,你长大了,以后要跟多长些见识,要不过完年去京城呆一阵子。”

    “不!”兴旺不容置疑地说,“我不去!”

    “黄花城离京城这么近,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我要跟青青姐在一起,她在哪里我也在哪里。”

    黄云峰皱了一下眉头,欲言又止地看了兴旺一眼,“你现在还小,过两年再说。”

    “爹,过完年我就十七了。”

    黄云峰瞪了儿子一眼,“兴旺,做为男人,你就这么点出息吗?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家国为重,不能儿女情长!”

    “我不要干什么大事,我只想跟青青姐在一起,别的我都不要!”

    “一个男人没有本事,别说保护自己的女人,连你自己都保不了!兴旺,我告诉你,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他们命如蝼蚁,每天为了一日三餐奔波劳碌,累死累活,你要做这样的人吗?”

    “可是我们家有钱啊。”兴旺一脸天真地看着黄云峰。

    “你?!”黄云峰气得脸色铁青,话都说不出来了。

    黄夫人赶紧从屋里跑出来,把兴旺推出门去,“快回你屋里去吧!”

    兴旺从厢房里走出来,听着父亲和母亲在屋里时断时续的争吵声做了个鬼脸。

    赵管家木无表情地站在走廊上,兴旺看了他一眼,朝自己房间走来。

    夜色安详而宁静地笼罩着深冬的黄花城。夜色中的黄家宅院就如一只蛰伏着等待着冲上云霄的雄鹰。

     在阔绰庞大的黄府旁边,有一座有座宽敞但陈旧破败的院子,这院的主人以前在黄花城当个小头目,后来不知何故一家老少被人在家中谋害。黄花镇上的人都说这院子是个凶宅,十年前,凤先生和妻子梅寒香从京城逃难来到黄花镇,正好无处落脚,就在院子里住了下来。

    黄花城隔三岔五的被关外的金军偷袭,加上这些年饥荒不断,凤先生夫妻俩断断续续地收留了几个孤儿,凤先生夫妻俩满腹经纶,饱读诗书,于是就利用这院子办起了义学,一边教孩子们读书认字一边收一些镇上穷苦人家的孩子赚几个铜板贴补家用。

    学堂门口新贴的对联上写着:“胸中万卷风雷动,无端直奔笔下来。横批,有凤来仪。”字体苍劲有力。

    凤先生凑在油灯下看书,几个孩子挤在一个大坑上,凤先生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坑上的孩子们,朗声吟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首诗……”

     梅寒香从门外走进来,从凤先生手里夺过书丢在坑上,“睡觉了睡觉了,明天早起。”“扑”地一声吹灭了灯。

     凤先生摸索着把书从坑上拣起来放在桌子上。

     寒风拍打着学堂门口的对联和灯笼。

     雪,淅淅沥沥地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