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乐章   殇(6)
    宋羽的大学老师策划了一台音乐会,邀请宋羽参加演出,小提琴独奏。像这样正规的高品质音乐会在他毕业以后还从未有过,倒是有几次商演,是班上的学生家长,那些热爱他的阿姨们帮他联系的,有演出费。他老师要他参加排练,所以他所有的课程要暂时停一段时间。那天是最后上课的日子,下课后,每个家长在离开教室前都跑过去对宋羽说上几句祝福的话语,宋老师祝你演出成功,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话,唯独夏东篱什么也没说。她领着念念来到外面,走到大门口时,发现她把念念的帽子忘在了教室,她让念念在门口等她,她返回去,上楼梯的时候,她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她也要和他说句祝福的话,然后她站住了,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为了给自己壮下胆儿,她把手里的帽子戴在头上,还有口罩,把脸全部捂好,深吸了一口气,她想如果他还在教室她就对他说,如果他不在更好。

    竟然是他一个人在,他站在讲台前收拾东西,她冲进教室往他跟前走,走到离他一米左右她站住了,她声音几乎颤抖着,说了句,好好排练。这句话不是事先想好的,是在她在他面前站下来时,那句话脱口而出,她说完她就往念念的座位上走,拿起她的帽子,走到教室门口,她看见他朝她走过来,好像伸出了一只手臂,也许不是,她当时太慌乱,她只用余光看了下,也好像她看见了他眼里闪烁着一种什么东西,也是恍恍惚惚无法确定,有,还是没有,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她也分不清楚,她就这样离开了,没敢回头。

    在他演出的头天晚上,她发了条微信,不是发给他的,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私信,她发在她的朋友圈,图片是她新近画的一幅画,变了形的,或许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要表达什么,文字是英文:Good luck tomorrow。

    在她微信发出不久,她看见他也发了条微信,是念念的围巾,他把它挽成了一颗心,文字是:新年快乐。

    她想起来了那天她回去取帽子的时候,或许由于太过于慌张忘记了拿围巾,或许围巾当时掉在了地上她没有看到。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宋羽演出结束后赶回了老家,在以往,他会向我发出强烈的指令,说,跟我走。这一次,他没有这样说,我们各回各家,各看各妈,他看他爸,他妈妈在他三岁那年去世了。

    对于夏东篱来说,这个大年夜是她和念念在北京度过的最快乐甜蜜的一个夜晚。天黑以后下了场小雪,细细的雪花随风飘落,铺满阳台大理石扶栏,而那些雪在夏东篱看来就是糖,捧一团含进嘴里,她吃出了甜。第一次,她给念念买了烟花,零点钟声快要敲响的时刻,她发了条微信,她画的一把红色小提琴,她说,新年快乐。两分钟以后,宋羽转了个链接,是她之前向他问过的一首曲子,那天午后在洒满阳光的教室里,他告诉她,它叫什么名字,拉它的人叫郑京和,宋羽在微信里说,祝福新年。现在在她的画室里,工作台上的电脑里正在播放的,就是这支曲子。她点开宋羽的链接,手机里传出的也是这支曲子,她和念念站在开满烟花的窗前,一起拉出来的也是这支曲子。

    然后零点钟声敲响了,她和念念来到阳台上,她点燃念念手里的烟花,握住她的小手,她们一起看礼花绽放在蓝色的夜空,此时的北京城里鞭炮齐鸣,夜空璀璨,灯火通明。这是零点零八分的北京,如沸腾的海浪翻滚,这是盛开的北京,这是燃烧的北京,烟火中弥漫着甜甜的气息,这是她热爱的北京,无论历经多少雪雨风霜,无论心底承受多少悲欢离合,那些无数次站在这里默默流淌过的眼泪,此刻全部变成了糖。

    春节期间的北京成了一座空城,往日的喧哗突然消逝,连最拥挤的开往天通苑的5号线地铁,车厢里也变得空空荡荡,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往长了说有大约那么十几天,往短了数也不过七八天吧,待正月十五一过,蝗虫式的长蛇一样的队伍扑啦啦蜂涌而来,在早晨或傍晚,地铁,公交,马路,街道,高速路,车海人流,重现往日的拥堵。

    有老北京的那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小区里遛弯,胡同里晃悠,认识的见了面都说,清静了吧,您哪,唉,要是没有那些外地人,北京哪会是今天这样。今天这样怎么了,说归说,该干嘛不还是干嘛吗,车摇号了,房屋该租还往出租,而且房租不也是一路飙升吗。

    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堂课上,夏东篱和宋羽回避了彼此的目光,两人又重新回到了之前对峙状态,不过,这样的对峙与从前还是有所不同,少了些许冷漠,看得出,都有些故意作出的成分,谁都不肯往前先迈一步,也没谁退后,站在原地,滞滞扭扭的,很是尴尬。

    有天晚上,夏东篱在家里画画,休息时翻看手机,发现宋羽发了段视频,视频里的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背着琴追赶一辆开来的公交,脸上流满汗水,他说,最累的一天,连续上了十节课,我是钢铁侠。她反复看了几遍,看到眼泪翻飞,心疼与痛惜,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到了夜里12点钟,她转了首法语歌,她说,摇篮曲,晚安!大约五分钟不到,他也转了首歌,那是首特别伤感,充满忧伤,又有几分颓废与绝望的民谣,这首民谣她听过,也是她喜欢的风格,可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歌曲却让她十分迷茫,她分辨不出他是在回应她的关心,还是拒绝她的问候。她不敢贸然前行,只好小心翼翼,本想停下来不再说话,可终还是没有控制住,半个小时以后她转了个她从前看过的链接《一条忍着不死的鱼》,这是鼓励他坚持,不要放弃自己最初的梦想。转完她自己又重新读了一遍,突然感到好似有些说教的味道,于是她又转了个MV,一首歌,台湾的一个女歌手唱的《亲爱的,不要怕》,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想到这首歌,转完她心里有几分不安,这又有些像心灵鸡汤的意思,可她又实在想不出还能以何种方式给他以最亲切的抚慰,她看到他如此疲累的度过了这一天,他一定是累到了极致,就像他刚刚转的那首歌,与他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形像极不协调,同时她又觉得她此时的行为有点过于虚无,有种假模假似的感觉,尽管她是真诚和真心的,全部毫无保留的表达,可是这也就是种表达而已,对,她此刻的行为,也仅仅只是种表达,可是不这样,她又能怎样呢,除此之外她还能怎样呢,他们之间连见面说话都不顺畅,她又能在此时此刻做出什么呢。他不再回应,她心里有些失落,更加觉得自己这个夜晚的行为过于鲁莽。

    有时候夏东篱特别羡慕秦伟荣,她可以倚仗她长者的身份,肆无忌惮地表达她对宋羽的疼爱,而宋羽又可以毫无遮掩地接受她的关心。她渐渐发现,宋羽和一些阿姨交往看上去既随意又自然,而对像她这样年龄段的妈妈们,他是避而不谈的。

    画展在西城,选了夏东篱两幅油画,开幕酒会结束后她回了趟家。她老家在西城,那天正好赶上她爸妈结婚周年纪念日,家里的晚饭还没吃完,她又喝了几杯白酒,她平日是有些酒量的,大概因为旅途劳累,也可能由于刚喝了红酒,便有些晕。她躺了会儿,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中间醒来,看见她妈在电脑上整理照片,屏幕上显示的恰好是她爸妈从前的结婚照,年轻时候的。她顺手拍下,去了趟洗手间又躺回床上,睡意朦胧中发了条微信,就是这张她爸妈的结婚照,有人问她,从照片上看,你爸好像比你妈年轻许多,她回答,是呀,姐弟恋哦。错的是,她头晕乎着,把评论发在了朋友圈里,而不是发给那个评论的人。

    第二天早上七点十分的动车回北京,她爸六点一刻把她叫醒,她头没梳脸没洗饭也没吃便去了火车站。车开以后,收到几条昨晚微信的评论,她才发现,那条姐弟恋哦的评论已经发在了朋友圈里,很多人就是冲着这条评论来的,不想尝试下,当今正流行,总之,删去已经毫无意义,该看的,在她昨晚酒醉时早已看到。

    她的酒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继续睡了大约两个小时,走了快三分之一的路程,突然看见宋羽发了条微信,是他转的一个测试,测试结果是他将要出家当和尚,他写了句,不知道该说啥好。夏东篱的心猛然一沉,不知怎么回事她当时心里就隐隐觉得这句话以及这条测试的结果是他要说给她听的话,针对的是昨晚她的那句姐弟恋。她心里十分生气,对他,一直以来她从未有过任何妄想,暗恋,或者说是偶尔浮出水面的那一点点暗示,也都不是有什么特别明确的目的,从她和念念爸爸分开的那天起她就发过誓,再也不会走进婚姻里面去了。现在宋羽的这句话以及他特意在此刻转发的这测试结果有点像他似乎明了和知道了她的心思而作出的明确回答,她除了生气还有抑制不住的愤怒。她马上点击相册,找出一张她站在旷野中的一张照片,黑白,背影,她说,一个人的旅程,在路上,永不抵达!发了几次,都是发送失败的显示,她锲而不舍,一次次点击,终于车至山海关的那一刻,这条永不抵达的微信发送成功。

    真是冤家路窄,第二天她在走廊里她拐过那个转角,宋羽迎面走来,他说,回来了。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那天的课上得别别扭扭,两个人谁都不再看谁。